国子监小食堂-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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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说到这儿,柱子故意压低声音:“哦对了,徐叔是个老饕,只要能做出对他胃口的吃食,就会明里暗里偏着你,好处不少呢!”
柱子年纪不大,却像是国子监里头的百晓生,什么大小事情都晓得。他这闲不住的嘴,也只有顾忌周遭还有别人在场,才会歇上片刻,专心帮孟桑烧火。
等到三人每人捧着一碗香喷喷的葱油拌面,坐在廊下石阶上用暮食的时候,柱子又闲不住了,继续掰扯《国子监那些你不知道的秘事三两则》。
夕阳西下,暖风拂面,孟桑拿天边云彩当下饭小菜,顺顺溜溜吃着面,对于柱子的快嘴只当是添了个说书的,听个乐呵。
阿兰却觉得叽叽喳喳吵死个人,出声呵斥:“这么好吃的索饼都堵不住你这鸟嘴吗?”①
难得见阿兰这般凶,柱子讷讷闭上嘴,埋头吃了一会儿面后,他突然忐忑发问。
“孟师傅,你今日将技艺传予我和阿兰姐姐,是……收我们做徒弟的意思?那以后我们要改称‘师父’吗?”
孟桑诧异,这才明了为何在她说教他们熬葱油后,柱子和阿兰一改初见的谨慎,变得亲切又贴心,恨不得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与她听。
孟桑连忙摆手:“不过是道普通吃食,学去就学去了,哪里称得上收徒?这可不行!”
闻言,阿兰和柱子的情绪显然低落不少,前者垂头默默吃面,后者欲语还休,似是还想挣扎。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徐叔乐呵呵的声音:“孟师傅,你这索饼闻着忒香,把我的腹中馋虫勾到喉咙眼了!”
孟桑脸上带起笑:“徐叔可用过暮食不曾?正巧方才做得索饼还剩下些,不若我为您煮一碗来?”
“哎呀呀,这真是太劳累孟师傅啦!”徐叔腆着肚子,也不介意石阶上头干不干净,径直与阿兰和柱子并肩坐着,坐等佳肴。
他看着门内孟桑忙活的背影,笑意不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嘿,魏老头太顾及脸面,扯东扯西就是不敢直说自己想尝上一碗。若是如他一般与孟师傅直接挑明,又怎怕捞不到一碗香喷喷的索饼吃?
啧啧,还有这阿兰和柱子也是,怎得脑子这般愚钝?被孟师傅拒了一次,就摆出垂头丧气的模样,心思不够活络!
徐叔眼下心情舒畅,倒也乐得指点两个木人:“孟师傅瞧着未到双十年岁,又显然是个脸皮薄的女郎,你们两个都比她大些,人家自是不会轻易收徒。”
此言一出,阿兰和柱子齐刷刷抬起头,目光灼灼。
徐叔呵呵一笑:“你们啊,别管人家怎么拒绝,先把孟师傅当师父孝敬着,徒弟该做的事儿,你们一件都不能落。等日子久了,孟师傅心里总归会过意不去,不就顺理成章变成真徒弟了么?”
阿兰和柱子的眼中陡然升腾起亮色,连连道谢。
狐狸一般精明的徐叔摇头晃脑,哼起长安城时下最兴的曲儿,对这一碗葱油索饼很是期待。
此番种种,在后厨内专心煮面的孟桑不得而知。
做完徐叔那一碗葱油拌面后,孟桑又带着阿兰二人又做了些其他零碎活,便早早回到斋舍睡下,只待明日早起上工。
第10章 葱油拌面(三)
翌日,天色昏暗,报晓鼓声未响。
国子监内,众位监生与杂役们尚还在斋舍酣眠,四处一片寂静,唯有食堂一处有隐约声响传出。食堂半开的大门由里透出暖光,将三人忙碌的身影印在地面上。
大堂灶台边多出了一张横着的高脚桌案,其上点了一盏油灯,孟桑正在依次查看布袋子里的面粉。
昨日徐叔吃完葱油拌面后,就让手下杂役搬来这张宽大又结实的桌案。
那杂役赔笑道:“后厨拥挤,魏叔并三位掌勺师傅各占去一张桌案,剩下那么点地方着实委屈了孟师傅。徐叔晓得您常用食堂里的这方灶台,便让我们送来高桌,想方便您做事哩!”
“各色辅料我们都会一一备齐,也都是徐叔特意嘱咐的,说‘孟师傅这儿什么都不许少’。”
还说“孟师傅这葱油汁可放在地窖里,明日徐老会派杂役来开库房的门,绝不耽误您做朝食。”
一碗葱油拌面就能换来便利和优待,孟桑才算真正体会到“跟着徐叔有肉吃”是个什么意思,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孟桑今日提前许多来食堂,为的就是现做现吃,图个新鲜热乎。
一旁,柱子打着哈欠,在灶前盯着刚刚烧起的灶火。膛内,枯枝遇上跳动的火舌,时不时细微“咔嚓”声响传出,左边锅里是咕嘟冒着小泡的清水,右边锅里温着葱油汁。
而阿兰跟在孟桑身边,亦是面带倦色,如临大敌一般守着清水和木瓢,随时等着孟桑唤她添水。
孟桑瞥了她一眼,笑道:“放松些,只是做索饼而已。”
阿兰“嗯”了一声,但显然没听进去,手里紧紧抓着木瓢。
见状,孟桑无奈叹气,也不再多言,只专心揉面。
葱油拌面里的细面,既可以擀出面皮后用刀切,也能用拉条子的手法做拉面。这两种各有各的口感,左右时间尚还充裕,她准备各做一些出来,看监生们是更喜欢哪种。
孟桑拿出一长一短两根擀面杖,先是擀出一张盖过半张桌面的面皮,仔细叠起后切出宽度相同的细条,将抓散的细面按照一人份的量,挽成环状依次放入矮竹篮。
阿兰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大雍庖厨们常用的做索饼法子,除去孟师傅擀出的面皮要更大更光滑之外,并没什么更突出的。
可下来看到的,就超出了阿兰的认知。
只见孟桑取来另一块醒好的面团,用小擀面杖擀平成饼,再切出粗细一致但顶端仍连着的长条。随后捏住两端面头,一边拉一边甩。
刹那间,原本两个巴掌大的面团延展成半臂长,随后两端又被孟桑并在一处,双手拧起后猛地往桌案上摔。
“啪!”
那如麻绳一般的条儿拍打桌案,可见孟桑用力之大,却完全不见断开,韧劲十足。
阿兰傻眼,连不远处看着灶火的柱子都被甩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待找回了魂儿,孟桑正举着拉好的细条,在空中抖动。动起来的细条仿若水流湍急的瀑布,粘连的面粉不断被抖落。
阿兰瞠目结舌,难得结巴:“这,这是怎么做的啊?”
孟桑将两端面头切去,疑惑抬眸:“我方才放缓了动作,应当看得很清楚才对?”
阿兰嘴巴微张,面露迷茫:“看是看全了,但就拧几下摔几下的,怎么就变出来索饼的……”
片刻前分明还是个面团,又发出那般骇人的声响,如何转眼就成了粗细均匀、切面圆头圆脑的索饼了?
可怜阿兰一个稳重性子,傻愣在原地。
孟桑将手中拉面放到另一个铺了纱布的矮竹筐里,笑了:“慢慢来,总能学会的,以后手把手教你。”
一直等备下四只矮竹筐的细面,并数个待用面团,孟桑长舒一口气,透过半开的食堂大门,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嗯……应该快到卯时。
国子监的六学监生,每日卯时四刻起上半个时辰的早课,来食堂的时辰约在卯正到卯时三刻之间。
孟桑扬声道:“柱子,不必拘着,只管将火烧旺盛些,监生们快来了!”
“好嘞!”柱子高声回应。
许平,国子监四门学监生。他的阿耶任御史台主簿,从七品下的绿袍小官,卡着入四门学最低的门槛,总算把独子送入以儒家经典为课业的四门学。
进来之后,许平才晓得外头传言的“国子监食堂饭食难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难吃法。菜淡、肉老、饭硬、汤苦……朝食、暮食没一回是可口的,根本比不上家中饭菜。
同窗里家境富裕者,要么让家里一顿不落送佳肴来,要么日日到坊内食肆买吃食,隔三差五还会去东市酒楼吃宴席,根本不会踏入食堂一步。
而许平他阿耶庶民出身,为官清廉,一家老小仅靠朝廷发的俸禄度日。因此,许平囊中羞涩得很,身上的银钱全用来买日常所需纸墨,哪里下得起馆子,只能每日早晚来食堂用食。
卯正,许平如往常一般来到食堂门前,心中满是愤愤不平。
原本他都认命了!
前些日子那位号称擅长新式菜的靳厨娘,所做的酸味黄桃、甜奶辣羊肉、焦炭咸萝卜等等菜肴,如同见血封喉的毒药,吃得人面如菜色、上吐下泻。与之相比,原先掌勺师傅们做出的吃食不过是味道差些,没什么新意而已,忍忍就算了!
偏偏昨日来食堂用暮食,闻到一股极其浓烈、挥之不去的葱香味,勾得他腹中馋虫争前恐后跑出,头一回对食堂饭菜生出期许。
莫非是庖厨师傅们一夜之间技艺精进了?大善也!
怀着浓厚期待,最终尝到的却还是夹生白饭、寡淡时蔬、油腻羊肉汤,和往日一般无二。
他当即唤来杂役询问,但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许平那一颗满怀希望的心狠狠坠入深渊,胡乱吃完,愤而离去。
现下回想起昨日情形,许平依旧愤懑,加之又嗅到了那股诱人的葱香味,更为不满。
对,就是这个味儿!闻着比昨日还要浓郁!
如今食堂为了骗人进来,竟都用上这些不入流的把戏!
许平嘴角微抽,脸上神色逐渐变得木然,抬脚往食堂内走去。
这一回,他绝对不会再傻傻受骗,国子监的食堂根本就做不出美味吃食。
步入食堂,许平几乎在下一瞬就捕捉到了异样。
原本只到冬天才会用的中央灶台里头,站着一位穿着白围裙的年轻厨娘,瞧着很是脸生。
灶上的一口锅中热水沸腾,白雾往上空翻腾而去,另一口锅中温着不知名的酱汁,不停冒出细密小泡,诱人香气便是从这处散出。
闻着比昨日更香,会不会……
许平心中泛起一丝挣扎,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认命了,他在国子监三年,早就认清食堂做的吃食是什么样。估计这香气只是食堂玩的把戏,用香料随意熬一熬,试图骗监生进来而已。
“这位监生,今日朝食为葱油索饼,有两种索饼样式可选,你要哪种?”
厨娘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许平的思绪,他内心没有任何期待,随手指了一个看着顺眼些的。
孟桑应道:“好嘞,稍等片刻就好。”
然后她接过阿兰递来的拉面,放入烧得滚烫的热水中,原本锅内沸腾的水面顷刻间平息下来。不消片刻,滚水沸腾,拉面煮到八成熟。孟桑用笊篱将之捞出后,特意在凉水中过了一遍,才盛入碗中,淋上半勺香气逼人的葱油酱汁,再撒上些许刚切的新鲜葱末。
孟桑笑眯眯道:“记得拌匀后再吃哦!”
许平脸上满是木然,无动于衷地接过就走,随意找了张桌案坐下。
本想着胡乱塞进口中吃了便罢,可就在拿起筷子时,许平鬼使神差地瞧了一眼这碗热腾腾的葱油索饼。
陶碗中,碗底铺着粗细均匀的光滑面条,酱汁和油混在一处,从顶部缓缓下渗,零散洒了一圈的葱末与炸成褐色的葱段分作两层,一深褐一碧绿,配在一处煞是好看。
许平不禁挣扎起来,瞧着是挺不错的,要不就按新厨娘所说的……拌匀再吃?
下定了决心,他抓起筷子快速搅拌,等面条每一寸都裹上了葱油酱汁,才迫不及待地夹了满满一筷子送入口中。
葱香、油香、面香混在一处,酱汁刹那间霸占了口腔每一个角落。面条爽滑筋道,新鲜葱末口感清新,炸过的葱段一点也不腻味,更添香气。
许平愣怔住,睁大了双眼,盯着碗内不敢置信。
这碗索饼未免过于好吃了!且不论国子监食堂,就是他在家中、外头食肆,也从未尝到如此美味的朝食!
根本由不得许平细想,本能迫使他快速咀嚼后咽下,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
就在此时,进入食堂的监生渐渐多了起来。
其中大部分是许平眼熟的同窗,都是家境普通,常常下课后一起来食堂受苦的,彼此之间认识。他们正围在灶台前既兴奋又犹豫,满怀期待地盯着孟桑煮面。
许平陡然生出危机感,埋下头飞快吃面。
可千万别这么快卖光,他还想再去领一碗呢!
卯时二刻,一位身着蓝衫的中年郎君哼着小调,面带三分笑意,腰间挂一只酒葫芦,慢慢悠悠往食堂而来。
蓝衫郎君迈过门槛,一眼瞧见孟桑在紧挨着灶台的桌案后忙活,而遍布食堂各处的监生竟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齐齐将视线投向孟桑所在之处。
只见年轻厨娘捏着手中面团,利落地拧了三圈后,扯着条儿拉上一拉,毫不犹豫地将之摔向桌案。
“啪!”一声惊响。
众位监生,不管是正在排队领朝食的,坐在桌边猛吃的,还是用完朝食后聚在孟桑跟前围观的,都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纷纷大声喝彩。
“孟师傅这功夫厉害!”
“孟师傅再来一下!再来一下!”
“……”
场面热闹,人声鼎沸,诸位监生仿佛不是身处严谨治学的国子监,而是在上元灯会围观杂耍艺人一般。
第11章 葱油拌面(四)
见此喧闹场面,蓝衫郎君噗嗤一笑,又瞅见孟桑眼中转瞬即逝的郁闷,不禁笑意更浓。
好一个鲜活有趣的女郎。
有一脸满面笑容、端着刚出锅索饼的监生瞧见蓝衫郎君,手忙脚乱想要行礼:“学生见过白博士。”
白庆然和气地摆手:“快要上早课,你快去吃朝食罢!”
说罢,他径直往孟桑所在之处去了。
一路上不断被其他监生认出,齐齐行礼,这番动静不免引起孟桑的注意。
孟桑刚抬起头,白庆然已经走到桌案前:“看来孟女郎在国子监过得很好,回头让七娘晓得,她也该放心了。”
听他提到七娘,又有监生唤“白博士”,孟桑当即猜出此人身份——宋七娘的恩客,曾在自己入国子监食堂一事上出过力的太学博士。
孟桑一双杏眼倏地亮了,微笑道:“总听七娘提起白博士,今个儿总算见着,还未谢过白博士相助。”
白庆然挑眉,唇角勾起:“确定是相助,而不是差点添乱,误了要事?昨日七娘可好生埋怨了我一番呢。”
他生了一副俊朗相貌,桃花眼自带三分风流,即便快到不惑之年,却不曾消减一丝一毫的倜傥,反而独具韵味。提起宋七娘时,唇角更是自然而然翘起,眉眼温柔许多。
此时,孟桑总算了然几分。
怪不得能让名满长安的宋都知时不时惦记着,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风流学士,未免生的过于俊朗了。
“白博士肯相助,我已是感激不已,”孟桑微笑,隔空点了点旁边的队伍,“您可用过朝食不曾?今日食堂做的葱油索饼,倘若不嫌弃,我这就让阿兰做一碗来。”
白庆然颔首:“七娘多次赞许过孟师傅手艺,自是不能错过。不过我这儿并不着急,且让这些监生先领,免得误了早课时辰。”
说着,他忽然促狭道:“白某人就不耽搁孟师傅表演杂耍了?”
随后,白庆然坦然地走到队伍末尾站定。
不提还好,白庆然这么一提,孟桑瞥了一眼手中刚扯好的拉面,暗暗长叹一声,满心无奈。
今日头回开张,本是打算先备下四只矮竹筐的量,且看看监生的喜好,再拿出醒好的面团现做。
左右葱油酱汁是现成的,再教会阿兰怎么煮出爽滑筋道的面,后头的事儿也只剩下装盘、淋葱油、撒葱花,简单得很,并不需要孟桑亲自守着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