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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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
普鲁日尼科夫拼命挣扎,力图从一个结实有力的人的怀抱里挣脱开来。但是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紧紧地抱住他,只是等普鲁日尼科夫不再挣扎时才松开了他。
“已经晚啦,中尉同志,”他叹了口气,“晚啦。你听。”
废墟上的战斗止息了。有的地方依稀响起德国冲锋枪的射击声:不知是往晦暗的掩蔽室里射击还是给受伤的守卫者补上的几枪,但是不论普鲁日尼科夫如何侧耳倾听,他也听不到反击的枪声。就连在黑暗中向他的话声射击的机枪也哑然无声了。这时普鲁日尼科夫意识到,自己没能来得及完成最后的命令。
他依然趴在地上,依然怀着希望,依然在倾听此时已变得稀疏零落的枪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往哪儿走、到哪儿去找自己人。准尉也默默无语地趴着,趴在他的身旁,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该怎么办。
“敌人会包抄过来,”费奥多尔楚克扯了扯准尉,“会切断我们的退路的。怎么,他被打死了吗?”
“帮帮忙。”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再反抗。他不声不响地回到地底下,默默地躺了下来。人们安慰他,让他躺得舒适些,给他茶喝。他按照人们的要求,顺从地翻转身体、站起来、躺下去,给他喝他就喝,一声不吭。甚至当米拉姑娘给他盖上军大衣时,他也是如此。姑娘说道:“这是您的大衣,中尉同志。您的,记得吗?”
是的,这是他的军大衣。崭新的、带金光闪闪的纽扣的军官大衣,完全合身。这件大衣曾使他感到多么骄做,而且一次也没有穿过。他马上就认出来了,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声不响,不想也不动地躺了几昼夜,而且也不想去知道。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地底下都笼罩着墓地般的死寂,这里昼夜都点着幽暗的小油灯,而在这冒烟的黄色光焰的后面,凝然不动的、浓重的、死亡般的黑暗昼夜在守卫着。普鲁日尼科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注视着由于他的过错而招致的死亡。
这时他仿佛清晰地看见了他们全体,看见了所有那些掩护着他、冲在前头的人们,那些被某种他所不能理解、不能高攀的东西推动着,毫不动摇、毅然向前冲去的人们。普鲁日尼科夫这时不是想弄明白,所有这些人——所有由于他的过错而牺牲的人们——为什么能这样去行动,他只是想让这些人重新在自己的眼前掠过,再看一看他们,从从容容地、仔仔细细地看看他们。
那时他在教堂的拱形窗口旁边拖延了许久,敌人的冲锋枪从窗口里往外扫射的火力很猛。不,不是由于惊慌失措,不是由于在积蓄力量:这是他负责的窗口,整个原因就在这里。这是他的窗口,他自己早在发起冲锋之前就选择了它,但是往他的窗口上,迎着他那置人于死的窗口扑上去的却不是他,而是那个手提发烫的机枪的高大的边防战士。之后他以自己僵硬的躯体继续掩护着普鲁日尼科夫,使他免受子弹的袭击。他的粘稠的血浆溅到了普鲁日尼科夫脸上,仿佛是为了提醒他永远不要忘记。
可是到了凌晨拂晓,他却从教堂里逃了出来。他逃跑了,把头上缠着绷带的中士撇下不管了。可这个中士却坚守阵地,尽管他当时就在突破口旁边。中士本可以逃走,但是他没有走,没有后退,没有躲藏,而普鲁日尼科夫当时之所以能够逃往地下室,正是由于中士在教堂里坚守。沃洛吉卡·杰尼什克也是如此,那次夜间冲锋时他在桥上用自己的胸膛掩护了他。再如萨里尼科夫,当普鲁日尼科夫束手待擒,已经不想到反抗,已经吓得打嗝、驯顺地举起了双手的时候,他却扑向了德国兵。还有他曾经答应给送去子弹而没能及时给送到的那些同志,也是如此。
他动也不动地躺在铺板上,盖着自己的军大衣,人们给他吃的,他就吃,人们把缸子送到他的嘴边,他就喝。他不回答人们的问话,只是沉默不语。他甚至什么也不想:只是计算着自己所欠的债。
别人的牺牲换来了他的生存。他把这视为自己的发现,殊不知这是战争的规律。正如死亡——这是一条普通的、必然的规律。你活了下来是因为别人保护了你,替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普鲁日尼科夫并非抽象地、以推理的方式发现了这条规律:他是以切身的体验而发现它的,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良心问题,而是生命问题。
“该动一动啦,亲爱的中尉,”费奥多尔楚克说道,他不管普鲁日尼科夫是否听见他的话。“呶,下一步怎么办呢?咱们自己也该想想啦,准尉。”
准尉没有吱声,但是费奥多尔楚克已经行动起来了。他的第一件事是,不顾疲劳地用砖头把那个通往地面的够缝死死堵上。他想的是活着,而不是战斗。只是活着而已。活着,只要有东西填肚子,有这样一个僻静的、德国人没有发现的地下室就行。
“他很虚弱,”准尉叹着气。“我们的中尉很虚弱。你一次少给他些吃,雅诺夫娜。”
赫里斯嘉大婶一面由于怜悯而流着泪,一面喂他吃。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虽然对赫里斯嘉大婶那么建议,但是自己也不大相信那会起什么作用,他知道,中尉并不是躯体虚弱,而是受到精神上的折磨,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只有米拉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觉得她应当而且必须使这个人回到生活中来,使他讲话、行动和微笑。为了这一点,她给他取来了早已被大家遗忘的那件军大衣。也是为了这一点,她对谁也不解释,独自耐心地把门拱坍塌下来的一堆砖头一块块地搬开。
“喂,你干吗在那里弄得轰隆隆响?”费奥多尔楚克嘟嚷道,“好久没塌下来什么,你寂寞了吗?应当安安静静地活着。”
她一声不吭地继续干自己的活,终于在第三天满怀喜悦地从一堆破砖头底下拖出一只肮脏的、压扁了的手提箱。她那么顽强和不知疲倦地寻找的正是它。
“瞧!”她把箱子拖到桌前,高兴他说,“我记得它就放在门的旁边嘛。”
“原来你是找的这个,”赫里斯嘉大婶舒了口气,“唉,姑娘啊姑娘,你的那颗多情的心动的不是时候啊。”
“俗话说,心是由不得人的,只是——白搭,”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说,“他最好能及时忘掉一切:就这样脑子里也装得满满的了。”
“多来一件衬衫是不碍事的,”费奥多尔楚克说,“呶,送去吧,站着干吗?也许,他会笑一笑,尽管我对这一点表示怀疑。”
普鲁日尼科夫并没有笑。他慢条斯理地仔细看了看离家前妈妈亲自给他放在手提箱里的东西:一条床单、两套单衣和一些照片。然后盖上了压歪了的、塌陷了的箱盖。
“这是您的东西。您的。”米拉悄声说。
“我记得。” 接着他把脸转向了墙壁。
“完了,”费奥多尔楚克叹了口气,“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完了。小伙子不中用了。”
他久久地、逗趣地奚落着,谁也没有制止他。
“呶,我们怎么办呢,准尉?应当决定:是躺在这座坟墓里还是另外哪一座?”
“有什么好决定的?”赫里斯嘉大婶迟疑他说,“已经决定了:我们在这里等着。”
“等什么?”费奥多尔楚克暴跳如雷,“我们等什么?等死?等寒冬?等德国人吗?我问等什么?”
“我们等红军来,”米拉说。
“等红军?……”费奥多尔楚克鄙夷地重复了一句,“傻丫头!瞧见了吧,你的红军: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完啦!红军被打败啦!打败啦,懂吗?”
他声嘶力竭地喊,是为了让大家都听见。大家都听见了,但是都缄默不语。普鲁日尼科夫也听见了,也缄默不语。他已作了周密的考虑,下了决心,此刻正在耐心地等待着大家进入梦乡。他已经学会了等待。
当一切都已沉寂、准尉打起了呼嗜、三盏小油灯在入夜时已被熄灭了两盏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爬起身来。他坐了良久,倾听入睡的人们的呼吸声和等待着自己头晕能好一点。之后他把手枪塞进了衣兜,踞着脚走到放置准尉做的火把的搁板跟前,拿起了一个,但他并没有把火把点燃,而是摸索着向通往走廊的小洞孔走去。他不大熟悉这些走廊,没有光亮恐怕走不出去。
他什么也没有碰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弄出来,他已经善于在黑暗中不出声地移动自己的脚步了,而且相信谁也不会醒,谁也不会妨碍他。他认真地考虑了一切,权衡了一切,把一切作了一番概括,而这一概括使他得出的结论是,他没有完成自己的职责。只有一点他没有考虑到:一个在许多夜晚都微闭着眼睛睡觉的人,也象他今天倾听别人的呼息那样,倾听过他的呼吸。
普鲁日尼科夫终于通过狭窄的洞孔来到了走廊上,并且点燃了火把:火光从这里已透不进人们熟睡的掩蔽室里了。他把火把擎在头上,一面驱赶着硕鼠,一面顺着通道慢慢往前走。奇怪的是,硕鼠至今还使他害怕,因此他没有把火把熄灭,尽管他已经辨别了方向,知道往哪儿走了。
他来到逃脱德国人追逐时跃进的那个死胡同:这里至今还放置着子弹匣。他把火把擎高,照了照,发现洞口已被砖头堵得严严实实。用手摇晃了一下:砖头动也不动。这时他就将火把插在墙缝里,开始用两只手摇晃这些砖头。他只抽出了其中的几块,可其它仍凝然不动:哼,费奥多尔楚克干得可真不错。
普鲁日尼科夫弄明白入口已被彻底堵死了以后,便停止了徒劳无益的试图。他非常不愿意在这里,在地下室里,做他决定了的事情,因为这些人就住在这里。他们有可能误解他的决定,认为这是软弱或者精神错乱所致,这是他所不希望的。他宁愿就那么销声匿迹,不辞而别,那哪儿去都行,但是这种可能性已不存在了。就是说,人们将会对他任意猜想,会指责他的死,无可奈何地去处理他的尸体。事情必然如此,因为出口的被堵死丝毫也没有动摇他对自己的那种公正的判决。
这样想过以后,他摸出了手枪,拉了拉枪栓,犹豫了片刻,不知往哪儿打好,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不管怎么说,他不想带着脑浆涂地的头颅倒在这里。他左手摸了摸胸口:心脏跳得较快,但是很有规律,几乎是平稳地。他挪开了自己的手掌,把手枪举起,力图使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
“柯里亚!……”
倘若她喊的是任何一个别的词儿,哪怕还是以她适才的那种惊俱的声调喊出来,那他也会扳动枪机的。但她的呼叫是来自和平的世界,而这里,这里不曾有过也不可能有如此惊惧地呼唤他的名字的妇女。他不由得垂下了手,为的是看看谁在呼唤。他的手总共才垂下一秒钟,她已经一破一拐地跑到了他的跟前。
“柯里亚!柯里亚,别这样!柯里奇卡,亲爱的!”
腿支持不住了,她跪了下来,使劲抓住他那握着枪的手。她把自己泪湿的脸紧贴在他的手上,不住地吻他那肮脏的、散发着硝烟味和死亡气息的军装袖子,她把他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脯上,紧紧地压着,忘记了羞涩,本能地感觉到,在那里,在姑娘的富有弹性的肉体上他是不会扳动枪机的。
“扔掉它,扔掉。我不放开你的手。不然你就先打死我。先把我打死。”
浸油的麻屑火把浓烟袅袅,昏黄的光焰照亮了他们。两个蜷曲的身影在向晦暗深处延伸的拱顶上晃动,普鲁日尼科夫听到了她的心跳声。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苦恼地问道。
米拉这才抬起了头:火把的亮光在泪水中散成了点点星火。
“你是红军,”她说,“你是我的红军。你怎能这样做呢?你怎能把我抛下呢?为了什么?”
她的这些漂亮的话并没有使他感到窘迫:使他窘迫的是另外的东西。他感到,原来他对别人还有用处,有人还需要他,需要他成为保护人,成为朋友,成为同志。
“放开我的手。”
“先把枪扔下。”
“它已子弹上膛。会走火的。”
普鲁日尼科夫把米拉扶了起来。她站起以后依然紧紧贴在他身上,准备随时抓住他的手。他苦笑了一下,把手枪的保险关上了,松开了枪机,接着把手枪放进了衣兜里。他随即拿起火把。
“我们走吧?” 她走在他的身旁,扯着他的手。走近小洞孔时,她停了下来:
“我对谁也不说。就连对赫里斯嘉大婶也不说。”
他默默地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就象抚摩着一个小姑娘似的。接着他把火把在沙土里熄灭了。
“晚安!”米拉往小洞孔里钻时悄声对他说。
继她之后,普鲁日尼科夫也钻进了掩蔽室,准尉还是那么鼾声大作,小油灯依然青烟袅袅。他走到自己的铺板,盖上了军大衣,本想考虑一下往后怎么办,但却睡着了。睡得很熟,很平静。
清晨,普鲁日尼科夫跟大家一起起床了。他一面聚神凝思,一面把他躺了许多昼夜的铺位收拾干净。
“完全康复了吗,中尉同志?”准尉问了一句,脸上露出疑惑的笑容。
“能弄到水吗?哪怕只弄三杯。”
“有水,有!”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忙碌了起来。
“帮我倒一下水,沃尔科夫,”普鲁日尼科夫多少天来第一次把贴身穿的汗渍斑斑的军衣脱了下来:汗背心早就被撕成绷带了。他从压瘪了的手提箱里取出了衣服、肥皂和毛巾。
“米拉,帮我把衬领缝在军衣上。”
普鲁日尼科夫钻进了地下通道,认真地洗了好久,一面洗一面老是在想他浪费了水,而且是第一次有意识地浪费。
洗罢回来,他拿出当时不是为了急需而是为了备用,在军校军人服务部里买来的那把新的保险刀,仍然那么默默无语地、仔细地同时也是笨拙地刮起脸来。由于不习惯于刮脸,所以脸刮破了。接着,他用花露水抹了抹他那瘦削的脸,穿上了米拉递给他的军衣,把皮带紧紧地束在腰间。他坐到了桌前——细长的孩子般的脖颈从显得肥大的领口中抻了出来。
“汇报一下吧。”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准尉迟疑地间道:“汇报什么?”
“一切,”普鲁日尼科夫说得既生硬又简短:劈头盖脑。“我们的人在哪儿,敌人的位置。”
“这——明摆着……”准尉不知所措了,“都知道,敌人在顶上。而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不知在哪里。”
“根据什么说不知在哪里?”
“都知道我们的人在哪里。”费奥多尔楚克板着脸说,“在地底下。德国人在上面,而我们的人在下面。”
普鲁日尼科夫没去理睬费奥多尔楚克的话。他象同自已的副手那样同准尉说话,并且利用一切机会突出这一点。
“为什么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哪里?”
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负疚地叹了口气:“没有派人出去侦察。”
“我猜到了。我问的是:为什么?”
“这叫我怎么说呢。您生病了。而我们把出口堵死了。”
“谁堵的?”
准尉不吱声了。赫里斯嘉大婶想解释一下,但是米拉拉住了她。
“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