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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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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交出去,”普鲁日尼科夫证实说,“而且永远也不交出去。”

  一小时以后谢米施内依死了,再也没说一句话。普鲁日尼科夫以为他还活着,在他身旁又坐了许久,可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从准尉身上解下旗帜,脱了自己的上衣,把团旗缠在自己身上。凉丝丝的绸于很快就变暖了,他时时刻刻感觉到它的特殊的、激动人心的温暖。时时刻刻——在埋葬谢米施内依的时候是如此,后来他盖着所有的呢子军衣躺在他床上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躺着,心情平静地想道,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既不怕德国人,又不怕死神,也不怕寒冷。他已经感觉不到自身的“我”,他感觉到的是某种更大的东西:自己个人。感觉到自己个人已成为祖国的过去和未来的连接环节,这面美好的绸子旗帜象征着祖国,温暖着他的心。他安然地意识到,这样的个人究竟怎样称呼、他在哪儿住和怎样生活、他爱过谁和怎样死去,这一切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把过去和未来连结为一根时间链条的那个环节应该是牢固不破的。他深信,这一环节是牢固的、永恒的。

  地面上暴风雪大作。田野与小径,空寂的乡村与瓦砾场,全都覆盖在白色的银毯底下,阒无一人的城市里风雪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肆虐。

  游击队的篝火已经升起,那些如向普鲁日尼科夫一样不被征服的人们,排除万难朝着淹没在暴风雪中的点点星火走去。德国人瑟缩在房屋里和路口上,惧怕黑暗、暴风雪和这不可思议的人民。

  还没有发生哈退尼①(注:①哈退尼:自俄罗斯一村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德国侵略者烧光杀光,现已成为名城,1969年在该地建起了一座纪念碑。)那样的事情,在白俄罗斯,每四个人当中有一人尚存。每一个尚存的第四者都在射击,不停地战斗,因此,这块土地对法西斯军队来说已变成了一座地狱。而这地狱的大门就是布列斯特要塞。

  暴风雪从布列斯特要塞卷向莫斯科。它不停地飞旋,覆盖了德国人的尸体和残破的武器。别的中尉们正率领着自己的连队向敌人发起了进攻,摧枯拉朽,一直向西方挺进。向他,向不可征服的祖国的这个不屈的儿子这里挺进…… 

第三章
 
  四月的一个清晨,昔日具有人的尊严的小提琴家鲁维姆·斯维茨基,低低地耷拉着脑袋,匆匆沿着肮脏的、被车轮和履带轧坏了的路边行走。德国人的汽车鱼贯成行,迎面开来,挡风玻璃上光点闪耀。

  然而斯维茨基并未看见这种闪耀着的光点。他不敢抬起眼睛张望,因为他的背上和胸前都有一颗硕大的暗黄色的六角星:这个标记意味着任何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有权打他、骂他,不然还可以在溢满了水的城壕边上把他枪毙。这颗星象诅咒一样在他身上燃烧,象死亡的重压窒息着他。小提琴家的眼睛早已暗淡无光,长得出奇的两手顺从地垂在两边,而驼着的背弯得更厉害了,每一秒钟都等候着打击,推撞或者子弹。

  现在他同其他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一起住在犹太人区,已经不拉小提琴了,而是在战俘营里锯木头。他那纤细的手指变得粗糙不堪,两手开始发抖,音乐早就在他心中泯灭了。他每天早晨都匆匆忙忙赶去干活,每天傍晚再勿匆忙忙返回。

  一辆汽车在他身旁夏然而止。他的一双灵敏的大耳朵准确无误地断定,停下的是一辆小轿车,但他并没有朝它望一眼。看是被禁止的,听——同样如此,因此他继续往前走去,一双破鞋继续在泥途中走自己的路。

  “犹太!”

  他驯服地转过了身子,脱下了帽子,打了个立正。一个德国少校从打开了的车门里探出了身子。

  “会讲俄国话吗?”

  “是的,少校先生。”

  “上车。”

  斯维茨基顺从地坐在后座的一角。后座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斯维茨基没敢朝那里看,但用眼角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将军,于是他瑟缩在边上,尽量少占地方。

  汽车行驶得很快。斯维茨基凝视着足前,始终没敢抬起过头,不过,他还是瞥见汽车拐向了栗树大街,这时他明白了,他们是带他到要塞去。不知为什么他更为害怕了,尽管对他来说,似乎已不可能有更为可怕的事情出现。他吓得蜷缩着身子,甚至在汽车停下来时也动都没动。

  “下车!”

  斯维茨基忙不迭地爬出了车门。将军的黑色“霍尔赫”牌汽车停在废墟上。在这一片瓦砾之中他立即看到一个通往地下的窟窿,包围这个窟窿的德国士兵还有稍远处被斗篷蒙着的两具尸体。斗篷底缘露出了笨重的德国皮靴。再远处——在这废墟的后面,包围圈以外,两具尸体后面,——妇女们在拣砖头;看守已把她们忘之脑后,此时正在引颈翘望,瞧着黑色的“霍尔赫”。

  一声命令,士兵们即时立正,一个年轻的中尉走到将军面前作了报告。他报告的声音很响,斯维茨基从中得悉,在地底下有一名俄罗斯士兵:早晨他射倒了两个巡逻兵,追逐结果是把他赶到了这个没有第二个出口的掩蔽室里。将军听取了报告,小声对少校说了点什么。

  “犹太!”

  斯维茨基脱下帽子。他已明白要他做什么事情了。

  “在那里地底下,有一个俄国狂热分子。你下去,劝服他自动放下武器。假若你留在他那里不出来,那就用火焰喷射器把你们烧死,假若你一个人出来,而他留在里面,那就把你枪毙。把电筒给他。”

  斯维茨基跌跌撞撞地踏着碎砖慢慢下到黑暗里去。光亮逐渐消失,但是碎砖地很快就到头了:出现了一条堆满碎砖的通道。斯维茨基打亮了电筒,刹那间从晦暗中传来了暗哑的声音:“站住!我开枪啦!”

  “别开枪!”斯维茨基停住后喊道,“我不是德国人!请不要开枪!他们派我来的!”

  “照一下自己的脸。”

  斯维茨基驯服地掉过电筒,在明亮的灯光中眨巴着视力甚弱的眼睛。

  “过来吧。照着点脚底下。”

  “请别开枪,”斯维茨基一面央求,一面艰辛地沿着通道走,“他们派我来劝服您出去。要是您拒绝的话,他们就要把您烧死,把我给枪毙……”

  他沉默了,突然感觉到自己附近的什么地方有深沉的呼吸声。

  “把电筒关上。”

  斯维茨基摸了摸按钮,灯光熄了,浓重的晦暗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你是谁?”

  “我?是犹太人。”

  “翻译?”

  “有什么两样呢?”斯维茨基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是谁——这有什么两样呢?我曾经忘记过我是犹太人,然而他们又提醒我这一点。于是现在我又是个犹太人了。我只不过仅仅是个犹太人而已。他们将把您烧死,而把我枪毙。”

  “他们把我驱赶到陷阱里了,”一种沉痛的声音说道,“在亮处我视力很坏,所以他们把我赶进了罗网。”

  “他们人很多。”

  “反正我也没有子弹了。我们的人在什么地方?你听到什么消息吗?我们的人在哪里?”

  “您知道吗,传出了风声,”斯维茨基压低了嗓音,悄声说,“传出了好消息,说德国人在莫斯科城下溃败了。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的莫斯科怎么样?德国人没占领莫斯科吧?”

  “没有,没有,您怎么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在莫斯科城下被击溃了。在莫斯科城下,您懂吗?”

  在晦暗中他俩出乎意外地笑开了。暗哑的笑声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斯维茨基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现在我可以出去啦。现在我应当出去,我要最后一次正面瞧瞧他们。帮帮我的忙,同志。”

  “同志!”一种惊异的声音咕嘟一下从斯维茨基的喉咙里挣脱出来,“您说的是‘同志’?……天哪,我以为我永远也听不见这种称呼了!”

  “帮帮我。我的两条腿不知怎么有点不听使唤了。让我扶着你的肩。”

  一只皮包骨的瘦手抓在小提琴手的肩上,斯维茨基感觉到脸腮上扑来喘吁吁的呼吸气息。

  “走吧。不用打电筒:在黑暗里我看得见。”

  他们缓慢地顺着通道往外走。斯维茨基从这位陌生人的呼吸来判断,他每移动一步都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你告诉我们的人……”陌生人声音很轻他说,“等我们的人回来的时候,你告诉他们,说我保存着……”他突然迟疑了一下,“不,你告诉他们,说我没有把要塞交出去。让他们搜寻一下。让他们把所有的掩蔽室都挨个儿查一查。要塞并未陷落。要塞没有陷落:它只是流尽了血。我是它最后的一滴血……今天是几号?”

  “四月十二号。”

  “二十岁。”陌生人苦笑了一下,“可我错数了整整七天……”

  “什么二十岁?”

  陌生人没有回答,往上走的整个路上他们都再也没有作声。他们吃力地踩着碎砖,爬出了洞口,在这里陌生人松开了斯维茨基的肩膀,挺起腰,两手交叉在胸前。小提琴手连忙退向一旁,朝陌生人看了一眼,这才看到被他从深邃的掩蔽室里带出来的这个人的模样。

  在地下室的洞口处,站着一个形销骨立、已难分辨多大年龄的人。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苍白头发触及肩头,砖灰渗进了他那皮带紧束的棉袄,透过裤子上的破洞裸露出满是瘀结血斑的肿胀的膝盖。他那肿得可怕、冻僵了的发黑的足趾,从裂开的破皮靴里露了出来。他挺起胸、昂着头肃立在那儿,一双失去了视力的眸子凝望着远方的太阳。从这双直勾勾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止不住的泪水滚滚而下。

  在场的人都默默无声。士兵和军官们沉默着,将军也同样沉默着。远处,妇女们放下了手中的活木然伫立,她们的看守也默然地站在一旁。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个严峻的、屹立不动、宛如一尊石像的人。后来,将军声音不大地说了些什么。

  “说出您的身分和姓名。”斯维茨基翻译道。

  “我——俄罗斯士兵。”

  声音嘶哑但很洪亮,比要求的响得多:这个人生活在沉默中已有很久,现在已经不大会控制自己的声音了。斯维茨基把他的回答翻译了过去,将军又问了句什么。

  “将军先生一定要求您说出自己的身分和姓名……”

  斯维茨基的声音颤抖了,他嘤嘤啜泣了起来,哭啊哭啊,哭个不停,两只颤悠悠的手不住地擦着凹陷的面颊上的泪水。

  突然,陌生人慢慢转过了脸,他那直勾勾的目光直逼着将军。在一种奇异的、胜利的冷笑中,那浓密的胡须微微颤动了一下:“怎么样,将军,现在您知道在俄罗斯每一俄里的路程有多少步了吧?”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斯维茨基还翻译了将军提出的一些别的问题,但是陌生人一概置之不理,依然凝视着他已看不见的太阳。

  救护车开了过来,一个医生和两个抬担架的救护人员从车里急速跳出。将军摆头示意,医生和救护人员立即向陌生人跑去。救护人员打开了担架,医生则说了些什么话,但是陌主人默然无语地推开了他,径直向救护车走去。

  他威严地向前走着,什么也瞧不见,但是根据发动机的声音他准确地辨明了方向。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他一个人往前走着,艰辛地迈着他那肿胀的、冻伤了的两腿。

  突然,德国中尉象在检阅仪式上那样,注意力集中地、响亮地喊了一声口令,士兵们碰响脚跟立正以后,立即整齐地举枪敬礼。稍后,德国将军也把手举到了帽檐上,而他,踉踉跄跄,缓慢地从此刻给予他最高军人荣誉的敌人队伍中间走过。然而,他没有看见这种荣誉,要是看见了,对他来说也已是无所谓的了。他远远高于一切可以设想的荣誉,高于光荣,高于生活和高于死亡。

  妇女们拖着哭亡灵似的可怕声调号陶大哭了起来。她们一个个地跪倒在料峭的四月里的泥泞地上。她们一面号哭,一面伸开两手俯首于地,向他——最终也未被征服的要塞里的最后一个保卫者致意。

  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跌跌撞撞,趔趄着走向马达声响的地方。一只靴底向下屈曲而脱落了,那只光脚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迹。他不停地走着,走着,骄傲而执拗地走着,象他昔日走过的道路那样,只是在他走到了的时候,他才倒了下来。

  倒在救护车旁边。

  他背朝下,仰天倒下了,舒展地伸开着两臂,把自己那视而不能见的、大大睁着的眼睛对着太阳。即使倒下死了也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以死还死。 

尾声
 
  布列斯特要塞位于我国西部边陲。距莫斯科并不甚远:乘火车不到一昼夜的路程。不仅仅是旅游者,所有出国或回国的过往者都一定会到要塞去参观。

  在这里,人们是不会大声说话的:四一年的那些日子实在怵目惊心,这些石头铭记着无数可歌可泣的事情。沉着的导游者领着一批批参观的人们去凭吊战斗过的地方,你们可以下到第三百三十三团的一些地下室里,可以触摸那些被火焰喷射器熔化了的砖块,可以走到杰列斯波里大门和霍尔姆斯基大门,或者在昔日教堂的穹顶底下默默地站上一会儿。

  请不要匆忙。回忆一下。也表示一下对死者的敬意。

  博物馆里展出了曾经使用过的武器,还有战士的鞋,这是六月二十二日凌晨某个战士匆忙穿在脚上的那双。向你们展出的还有保卫者们的个人物品,并且会向你们讲解战士们如何把水留给了儿童和水压机关枪,而自己却渴得发疯。你们也一定会停留在迄今所找到的唯一的一面旗帜跟前。然而人们一直在寻找旗帜,在不停地寻找,因为要塞未被交出去,德国人未能缴获这里的任何一面军旗。

  要塞未被攻陷。要塞流尽了血。

  历史学家是不喜欢传说的,但是他们一定会对你叙述一个不知名的保卫者的事迹,德国人只是在战争开始后的第十个月,即一九四二年四月,才得以抓住他。这个人战斗了几乎一年。在杏无音信中度过了战斗的一年,左右无邻,无命令可从也无后方可依,既无人接替也收不到家书。时间既没有把他的姓名也没有把他的身分留传下来,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俄罗斯士兵。

  要塞博物馆里保存了很多实物。这些实物如要全部展览,在展览台上是放不下的:它们的很大一部分都储备在那里。假如你们有机会看一看这些储备展品的话,你们就可以看到一条套着半截女鞋的小小的木头假腿。它是在距白宫——要塞保卫者们这样称呼工程部大楼——围墙不远的一个弹坑里挖掘出来的。

  每年六月二十二日布列斯特都隆重而悲哀地纪念战争的开始。幸存的保卫者们驱车前往,人们献上花圈,光荣的哨兵默然肃立。

  每年六月二十二日有一位年迈的妇女总是乘头班火车来到布列斯特。她不急于离开嘈杂的车站,而且一次也没有到要塞去过。她来到车站广场上,在车站的入口处镶着一方大理石纪念牌: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至七月二日

  在中尉尼古拉(姓氏不详)和准尉巴维尔·巴斯涅夫领导下

  军人们和铁路员工们英勇地保卫了车站

  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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