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之形by渥特丝-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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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纳闷,怎么好像每个人都搬到西部来了。”他说。
彼得?史丹霍普的教区是在埃克塞特的圣大卫教堂区。我到得太早,在路边停车坐了一个小时,看着车窗外的人来人往。那里邻近大学校园,行人看来大多是学生——一群群拿着书本的男孩女孩或者年轻情侣,勾肩挽腰像连体婴儿一样。我发现自己很羡慕他们,尤其是那些穿着轻薄短小的紧身裙和无袖上衣的女孩,她们在阳光下摇摆,散发出我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自信。
原先的牧师公馆是一栋堂皇的维多利亚式宅邸,隐藏在高高的树篱后面,外面树着一房地产中介的牌子,说有一栋“值得拥有的顶楼豪华公寓”出售。新的牧师公馆是一栋廉价的方块型建筑,既无魅力也无特色。我2点整把车停在屋外,开始后悔没有把前一个小时花在酒馆里。酒后的勇气也比完全没有勇气要好。有一部分的我想夹着尾巴开车逃走,但我注意到楼下一扇窗户的网眼帘动了动,知道已经有人发现了我。自尊心的驱动力向来都比勇气强。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像具死尸的高个子女人,鹰钩鼻,灰发及肩,说话速度快如机关枪。“你一定是拉内莱太太。”她说着,拉住我的手把我引进屋。“我是温蒂·史丹霍普。彼得有点迟了。今天早上是他到收容中心去的时间。那些受虐妻子,可怜。到厨房里来吧。他告诉我说你要从多尔切斯特开车过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喝一杯?夏多内好吗?”
我跟着她走过狭小的门厅。“谢谢。”我环视白色塑料的厨房,单调得令人大脑麻痹,小得几无回旋空间。“这里很不错。”
她枯瘦的长手指拿着个酒杯塞进我手里。“你这么认为吗?”她惊讶地问。“我压根受不了。我们在里士满的厨房要好得多。你知道,教会不给人太多的选择余地。不管他们给你什么又窄又小的厨房,你都得凑合着用。”她吸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她神情愉快地说下去,“我只能怪自己。没人强迫我非嫁个牧师不可。”
“这些年下来的生活可好?”
她给自己斟上酒,与我碰杯。“哦,是的,我没有太多遗憾。有时候我会想,不知道艳舞女郎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尽量不去想它。”她的眼睛闪动着淘气。“你呢,亲爱的?”
“我想我没有那种身材。”我说。
她开心地大笑。“我是说,你生活过得可好?你看起来容光焕发,我想一定不错。”
“是的。”我说。
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但我没有,于是她轻快地说,“彼得告诉我说你们一直住在国外。那生活刺激吗?你们还有两个儿子是不是?”
她那太瘦的脸上充满了贪婪的好奇,让我怜悯之心油然而起——她丈夫迟到不是她的错——于是我热心地谈起我们住在国外的那些年以及我们的孩子。我说话时她越过杯缘仔细看着我,眼中有种精明的光芒我不太喜欢。我不习惯让人一眼看穿,尤其是经过这么多年,长出一身无法穿透的皮肤之后。
“我们一直很幸运。”我笨拙地总结。
她一副兴味盎然的神情。“你的说谎技术不下于我。”她开诚布公地说。“大部分时间我都能控制住我的挫折感,但还是得不时开车到空旷没人的地方去,通常是悬崖顶上,然后没命地尖叫。当然,彼得一点也不知情,否则他会以为我疯了,我最受不了他对我紧张兮兮、大惊小怪。”她摇摇那头李尔王般的头发,像是对艳舞女郎丑怪的戏仿。“这实在很荒谬。我们结婚40年了,有3个孩子和7个孙子,但他一点都不知道我对我彻底空虚的人生有多怨恨。我会是个很棒的牧师,但我惟一的选择是当一个男人的副手。”
“这是你尖叫的原因?”
她替我重新斟上酒。“那比宿醉好玩多了。”她说。
关于拉内莱太太精神状态之报告
时间为1979年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
精神医学部应拉内莱太太(住址为香港薄扶林葛林胡道12号)主治大夫谭医生之要求,进行咨询以探究病人在其子路克出生后(出生日期:1979年10月20日)出现的产后忧郁症。据她先生所述,她的抑郁已有些时日。她拒绝服用任何药物。拉内莱太太于1979年12月19日与约瑟夫?伊莱亚斯医生进行两小时的诊治。
(以下节录自伊莱亚斯医生的报告,该报告于1999年2月应拉内莱太太之要求而公开)
……拉内莱太太是个难以相处的病人。她从一开始就坚持,她之所以前来的惟一原因,是要证明她没有忧郁症。她不肯合作且充满愤怒。她对“位高权重的男人”及“滥用权势的人”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敌意,并数次提及“强迫”、“威逼”以及“恫吓”。我向她表示,这种言论不但不能说服我为她开出她健康良好的证明,反而让我怀疑有偏执狂的可能,于是她同意合作。
……她承认,在去年底、今年初于伦敦发生的若干事件,让她情绪混乱。她拒绝详加讨论这些事件,怕证实了我对她有偏执狂的怀疑;不过,她还是约略提到了三件事——其中两件属于极私人性质的——以解释她的“愤怒”。她取出多份剪报证明第一桩事件确有发生——一名黑人女性之死——但无法证明另两件事情。由于缺乏其他证据,我无法判断随后的事件是确实发生过还是纯系编造,以便强化她对该黑人女性之死所感到的不公正。
……她怨恨的主要对象是她丈夫(与她一同住在香港)以及母亲(现居英国),由于若干原因,她认为这两人背叛了她。这也是她对他们“冷淡”的原因,这一点她“需要时间来克服”。她将她的怀孕形容为“计划不周”——指出在国外开始新生活时还怀着孩子有多困难。她谈及孩子时语带爱意,称之为“我的宝宝”,同时却责怪丈夫“害她意外怀孕”。她与她父亲(现居英国)有亲密的感情关系,常以电话联系,只肯信任他。此外,她列出数个相关的困扰:讨厌被碰到;在家独处时缺乏安全感;强迫性洁癖;讨厌某些声音——例如门铃、伦敦口音、老鼠搔抓声(?)。
……我建议她不要与某些人形成结盟关系——尤其是与她那“正在替她做些研究”的父亲——否则一旦让她丈夫发现了,几乎必然会将之视为背叛。我也指出,若她在儿子成长过程中将儿子纳为盟友,也有潜在的危险。这两点她都同意,但仍坚称如果勉强与丈夫再次摊牌,那么她的婚姻马上就会完蛋,她不想要这样。我建议她与拉内莱先生磋商,但遭她拒绝,她认为一旦他们开诚布公,必然会导致如前所述的立即离异的结果。她对丈夫的感情是矛盾的。尽管她心怀怨恨,但似乎仍与他维持亲近的关系,并认为她今年稍早决定维持婚姻是正确的选择。然而她坚决要惩罚他“遗漏与犯下”的罪。
……拉内莱太太表现出聪明、自知的态度,正在尝试面对她人生中一些极为不愉快并且仍未解决的问题。在她认为她已说服我她不是“忧郁症患者”之后——我鼓励她这么想——她侃侃而谈关于寻求“了结”的想法,尽管她并不清楚她想要的是何种了结。简单说来对于“了结”,她偏好为她那位黑人朋友寻求“正义”的这种止痛式的说法,而不是因为自己急欲“报复”。但后者显然更为准确。
……我警告她,长期内化的愤怒,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都可能会导致她坚决否认与她有任何关系的偏执狂——被迫害妄想、错觉、恐惧症——她说伤害已经造成了。“我这是进退两难,伊莱亚斯医生。如果我屈服,就是懦弱,而如果我反击,又成了神经兮兮的疯女人。”
……总结来说,我在这名病人身上找不到忧郁的迹象。她有执迷的妄想,并且极具控制欲,但同时也非常能自制。我认为她相当令人畏惧……
《蛇之形》第六章
最后我只跟彼得·史丹霍普说了不到20个字。他迟到了半个小时,满口道歉地匆匆进门,然后立刻就被一通电话给打断。他只说了句是要紧事,然后就消失在他的书房里,让他太太对着话筒应付,直到他接起分机。不过没什么关系。温蒂是供应消息的宝库,而我相当确定那些事情不可能从她丈夫那里得到,因为其中有些是闲话,而且有些还相当下流卑劣。
在等待彼得回家时,我们转移地盘到了起居室,温蒂试着解下我的单肩小背包,没注意到背包是用一条横过胸口的系带给扣住的。她很惊讶那背包如此之重,也诧异我为何这么不愿意把它解下。我稍作让步,把胸前的扣环解开,并将背包紧挨着我放在沙发上——但就算我现在背出门的是个厨房水槽,我想她也会保持礼貌地什么都没问。我在她眼中显然是个谜,因为不管她脑中想像的狂热之徒是什么样子,那都不会是我。
她放下话筒,微微皱眉。我暗自猜想她是否得常常一肩挑起守护家园的责任。
如果角色互换,彼得是否肯如此配合?我的表情泄露的一定比我自知的多。
“他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亲爱的?”她打破沉默。
“没有,”我向她保证,“我来是想谈谈安妮在葛兰姆路的那些邻居,我想你知道得可能会更多。”
她用了然一切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是说过去,”她温和地说,“以前他是不是曾让你失望过?”
“某方面来说是的。”我说,为了避开她的眼神,我故意环顾室内。“他说我歇斯底里,但是我没有。”温蒂显然喜欢收集瓷像,房里几乎全摆满了。壁炉上有一排精美的白色德累斯顿仕女像,墙上的小玻璃柜里则放着小小的手绘瓷鸟。照片是她热爱的另一项东西,家人的照片到处可见,墙上还有一张放大的快照,是七个笑脸盈盈的小孩。“他们是谁?”我问,朝照片的方向点点头。
她没有抗议我突然换了话题。“我的孙子。那是少有的一刻,他们全都露出最好看的样子。”她轻轻笑着。“通常都会有个人摆张臭脸。”
“是谁照的?”
“我。”
“照得好极了,”我说的是真话,“别当什么牧师了,你应该当专业摄影师才对。”
“我有段时间就是……呃,半专业的。我以前常在圣马克教堂拍婚礼照,特别是帮那些手头拮据的新人拍。”她拉开壁炉旁的书桌抽屉,拿出一本厚厚鼓起的相簿。“我想你或许会有兴趣。这里应该可以找到安妮的大部分邻居。”
她把相簿递给我,我翻阅着圣马克教堂的婚礼、洗礼、葬礼和节日宴会的照片。
70年代的那些照片让我发笑,服装样式实在太落伍了——男人穿着喇叭裤西装、有褶边的衬衫,戴着刻有姓名的粗大手环;女人顶个蓬蓬头,穿着腰线在胸口的洋装和露脚跟的鞋子。甚至有一张我在安妮葬礼上的照片,24岁,不自在到了极点,全新的及地黑大衣不甚合身,让我看起来像是捡拾别人衣服的孤儿。我认出的面孔很少,因为这些人并非全都跟我同一个时期,但有些人我还记得。
“你为什么拍了这么多?”我问温蒂。“不可能所有的照片都拿得到钱吧。”
“我想以后的人看了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我原先是想把照片贴在教区的登记簿上,这样如果有人来查家族信息时,除了文字记录外还可看到图像。”
她笑了。“那不是个很好的主意。要把照片跟文字一一对在一起要花很多时间,很快我就穷于应付了。后来我只是为了好玩才继续拍。”
她做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好玩,我想着,逐渐对她有好感。我甚至开始想,也许我也可以为我正在做的事情找同样的借口。如果我说我查问安妮之死是因为无聊,有人会接受吗?我伸手指着一张全家福照。“查尔斯一家,”我说,“他们住在我们隔壁的三号。”
温蒂过来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保罗和茱莉亚,还有两个小孩,名字我记不得了。彼得替其中一个小孩施洗,整个仪式上她都大哭个不停。这些是当时拍的。”
“是珍妮佛。”我告诉她。“她以前总是整夜啼哭。有次我们实在受不了,萨姆决定到隔壁抗议。不料精疲力竭的茱莉亚应门时就哭出来了,萨姆不忍心那么做。
后来我们就开始戴起耳塞。珍妮佛现在差不多24岁,在多伦多当律师。他们全家人是1980年移民到加拿大的。“
“老天!你真的是消息灵通。”
“这男人很眼熟。”我说着指向另一张照片。
“德瑞克?史雷特,”她告诉我,“他是个禽兽……喝醉了就打老婆和小孩。
那可怜的女人总是躲到我们家来,因为她很怕他。“她翻过一页,指着抱个学步小娃娃的深色头发女人。”就是她……莫琳?史雷特。她跟他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每个都曾遭到殴打。德瑞克经常被捕……通常是因为酒后滋事……不过我想也有一两件偷窃罪。“她一只手指按在小娃娃的脸上。”德瑞克一定坐了一段时间的牢,因为这个小家伙比另外三个要小很多岁。就我所知,莫琳仍然住在葛兰姆路,但天知道德瑞克上哪去了。他们家在1979或1980年大闹了一场,他的大儿子终于鼓起勇气拿起球棒喝令他离开。“
“那是艾伦吧?”
“是的。你认识他?”
“我教过他一年英文……高高壮壮的孩子,手掌像晚餐盘那么大。他们住在那排连栋房屋的尾端,就在安妮隔壁。32号。你有没有艾伦的照片?”
“我想是有……不过不是在教堂里拍的。我记得,他惟一一次去圣马克,是要去看有没有东西可偷。”她发出责备的啧啧声。“他是个要命的贼,有一次我收容莫琳,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把我母亲留给我的胸针给偷走了。为此我始终没原谅他。
说到这,她的小孩全都是贼……我想有德瑞克那种父亲,这也是意料中事吧。儿子步上父亲的后尘是很悲哀的。“
“你有报案吗?”
她叹口气。“没有用。他一定会矢口否认。总之,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更小心点的。从此之后,只要他们一走近,我就把每样东西上锁。”
我心想,不知艾伦还做了什么其他坏事没被逮到。“他也曾经偷过我的东西,”
我告诉她,“有次我把皮包放在桌上,到教职员休息室去拿些笔记,回来时发现他正在翻我的皮夹。我也没有告发他。”我伸手按按嘴唇,那里有一小根筋因恨意而在皮肤下抽动着。“如果是我的小孩,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是的,”她缓缓地说,用锐利的双眼注视着我,“但我想你是因为不喜欢艾伦,所以才过度补偿他。”
我没回话。
“我都忘了你以前是老师。”她开口打破沉默。
我点头。“误人子弟。”我低头仔细端详德瑞克·史雷特的脸。他留着暗色长发,有张愉悦的笑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打老婆的人。“德瑞克为什么坐牢?”
“我不知道。偷窃或暴力攻击吧?”
“攻击他太太?”
“一定是女人。我不认为他胆子大到敢找男人打架。”
“这人是谁?”我伸手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个浓妆艳抹的金发女人,戴着一顶宽边帽,对着镜头假笑。
“莎伦·波西,”温蒂撇着嘴说,“老女人扮小。拍这张照片时她已四十好几,看看她露出大半个胸部,裙子短得几乎遮不住内裤。你一定记得她。她跟史雷特家一左一右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