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位极人臣后-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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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依然是在很寻常的气氛下,陆无忧起了个大早,带着奏章,乘车轿去了通政司大门口,等了一会。
许多官员许久未见他,得知他“死而复生”,都一一前来祝贺,说着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客套话,一贯长袖善舞的陆六元这次却只是淡淡笑着,并不多言语。
他把一封看起来颇厚的奏章递上,随后便离开了。
因为是陆六元的文章,通政司官员命人誊抄副本的同时,也有不少人围过来准备拜读拜读。
谁料刚看了一会,便惊得头皮发麻。
“快去叫上官!这、这奏章要命了啊!”
“压不下去了吧……陆霁安不是徐阁老的……他平时不是挺圆滑的,怎么突然发疯了啊!”
“陆六元怕是要倒霉了!”
又有人忍不住道:“这道奏疏要是传出去,只怕会引起大风波,整个益州都……”
“可他字字恳切,若真有其事……”
“这朝堂上下哪有人敢言啊!”
“这沈一光我认得啊,原来他竟……死得这么惨。”
“可圣上如今……”
“慎言!慎言!”
陆无忧走完,又直接去翰林院走会极门递了一本,结结实实,内阁拦都拦不下来这封死谏的奏疏。
密密麻麻近万字。
“詹事府右中允兼翰林院编撰臣陆无忧谨,臣闻君者以民为重,社稷次之,今臣以死谏君……”
不止将益州官场上下贪墨说得清清楚楚,如何将益州道监察御史沈一光谋害致死,如何欺上瞒下,甚至这些钱银都流向何处,都写得明明白白,包括丽贵妃袒护下,其兄平江伯欺男霸女奢靡成性,最后竟连二皇子都写了上去。
后半段则是说青澜江多段之堤坝偷工减料,九边军费拖欠,百姓水深火热,圣上曾自比尧舜,怎容身边妖祟作乱,而不以管之——他甚至还骂了龙虎山的道士。
字字铿锵,言辞激烈,通篇都是诚挚之言,读之慷慨激愤竟不能停。
可又隐约觉得全是骂声,骂了益州官场,骂了丽贵妃平江伯二皇子,骂了龙虎山的道士,就连圣上都没落下,说是怕百年之后史书记载,朝中奸佞作祟,而圣上不能明辨,故而以此死谏,以全陛下名声。
如今暂代首辅的内阁徐阁老看完,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让他暂避风头!
他这哪里是暂避风头,是恨不得把天都捅破了!
奏章传进禁宫中。
顺帝正躺在榻上,丽贵妃倚靠在他的身侧侍奉汤药,娇艳雍容的面孔满是担忧:“圣上,为了臣妾,再喝一口。”
“朕实在是喝不……”
“不喝怎么能好呢?”丽贵妃手中拿着汤匙轻吹,音色绵软,越发惹人怜惜,“臣妾以前也不喜欢喝药,可那时在清泉寺病了,连药都没有,还是兄长夜半爬山去替我采药,摔得鼻青脸肿,才知药材珍贵……圣上,这药虽然不是臣妾亲手采的,却是臣妾亲手熬的,手都烫破了皮,您就再喝一口。”
顺帝气顺了一些,软下言语道:“手给朕看看。”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神色慌张地进来,手里还揣着一本奏章,看见侍奉床头的丽贵妃,神色更是不安。
顺帝微微不悦道:“奏章待会再拿来。”
太监为难道:“可是……”
丽贵妃反而巧笑道:“圣上看便是了,不用在意臣妾,不过药还是得喝。”
顺帝心知紧要,还是接过奏章。
片刻后,只听一声怒吼:“来人!陆无忧这个逆贼呢!”
刚停了一阵子,又开始下雪。
陆无忧沿着宫中的大道,又走回了会极门,安静地等待着,雪花盘旋而落在他的肩头,发梢,帽缘的双翅上也覆盖着一层银辉。
这位年轻又清贵俊雅的状元郎宛若一道笔直挺拔的风景线。
会极门前还能遥望见内阁和文华殿,距离他并不太远。
雪花一片片飘落,陆无忧忽然想起,似乎前朝也有一位编撰在这个鬼地方,带着一百多名大臣叩阙,大叫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哭喊上谏。
至少他还是挺优雅的。
已经隐约可见锦衣卫的殿廷内卫朝他走来。
陆无忧平静地想着,昨晚没多抱一会,确实有点亏。
作者有话要说: 是最早想好的情节之一。
某人大概是“去他的忍!大不了爷不干了!”
引用自明·杨慎
ps:明朝重修三大殿,光天启五至七年就花了五百九十五万两,还没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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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七三章
第七十三章
“臣陆无忧见过圣上。”
殿内点了香炉; 还烧着极为名贵的沉香木,烟气萦绕间有浓郁的熏香味。
透过重重深重的珠链,顺帝看见了那个垂手行礼的年轻人; 他钦点的状元郎。
得知他昨夜便已遣送下仆,连府上的投靠的书生门客都一并遣走,上完奏章后; 还安静地等在会极门外,顺帝从极度的愤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抹失望,他曾对这个年轻人给予厚望; 朝廷上下不缺清官; 也不缺贪官; 缺的是能吏,只要能做事,其余的顺帝通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原本可以成为将来大雍的肱股之臣,但这封让顺帝颜面尽失的奏章; 却已经触到了他的底线。
“是谁指使你写得这封奏章?”
说话间那封厚实的奏章已经被砸到了陆无忧面前,纸页摊开,这封花费他近月完成的奏章如今多处被揉皱; 几近撕裂。
顺帝音色沉沉地逼问着:“是不是皇长子?”
他近日来对大皇子萧南泊越发不满; 尤其是群臣上谏要他早立皇储; 很难不觉得是羽翼渐丰的萧南泊在逼他让权——虽然一直以来他也没对这个儿子抱过任何期望。
然而陆无忧声音格外平静道:“是臣一人所为; 并无人指使。臣与大皇子从无私交; 圣上尽可派人查证。”
“那难道是徐近时派你来的?”
——徐阁老的名讳。
陆无忧仍旧不卑不亢道:“与徐阁老无关,他甚至不知此事,都是臣将自己在益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尽数写在奏本上,益州百姓水深火热已非一朝一夕,臣在益州查案之时更是几近丧命。”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长布帛,以双手递上,“这是臣在益州时收集的万民血书,累累罪行奏本难以尽述,还望圣上明鉴。”
顺帝终于还是高声道:“只你一人便能查清益州官场上下贪墨,连去向都能查明,陆无忧你是不是太能耐了些?”
然而陆无忧却是更加平静应声道:“圣上所言甚是,益州之事自然不是臣一人所查,而是如沈一光、王义全等有志之士,以性命相搏,换来的罪证,而臣不过是侥幸得之,将其呈送到了圣上面前,只望圣上能垂怜一顾……圣上宠爱贵妃所生的二殿下不假,难道天下百姓便不是圣上的子民了吗?”
“够了!”
顺帝打断了他。
殿内熏香味更浓重,珠帘外的年轻人卓然得像一棵长松,坚韧不折。
正是因为在宣他进来之前,已让人将他回京之后的所有言行一并送至案前,知道他是一意孤行,才格外令人愤怒。
顺帝思绪几转,突然道:“是因为贺兰氏?”
他自是知道自己儿子对那位贺兰瓷的上心,哪怕明知对方已嫁,都不肯罢休。
却听空气中响起了一道极浅的笑声。
有内侍立刻道:“御前岂容你放肆!”
陆无忧轻笑着道:“若为妻故,臣更应该小心行事才是,以免行差踏错连累妻小。”他抬手,将头顶的乌纱帽摘下,雪已融化,只剩下边缘一点残留的水渍,“此次上谏,臣便已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吾妻亦未阻拦,还在临别前以酒相送……年少不经事时,也觉得自己能为官为民,还盛世以清明,如今既知自己力有未逮,或许不能,便只求——无愧于心。”
陆无忧被下了诏狱。
可那封令朝堂震悚的奏章却传向了民间,传向了广大士子中,甚至被人称之为“十骂谏疏”,其中所言之益州官场的弊漏,简直耸人听闻,然而最离谱的还是说最后的钱银,都流到了平江伯,甚至丽贵妃、二皇子的手中。
“——以天下之饥,而肥丽氏之巨。”
每年百姓已经缴纳了巨额的赋税,被官吏层层盘剥不说,却还要再被皇室外戚贪墨,着实叫人寒心。
不光如此,得知陆六元因谏下狱,更是引起了众位士子的愤慨。
陆无忧不是一般的文臣,也不是一般的状元。
大雍重文臣,重科第,他这样几乎百年难得一遇的六元状元,不仅在百姓心中是文曲星,在士子中也有着巨大的名望。
不止他所写的文章每一位士子都耳熟能详,还有不少往陆府上投递过文章的,俱都得到了详细的批复——不能不令人感动。
就连官场上也为之震动。
大雍不杀士大夫已久,甚至还有刑不上士大夫的惯例,但这次是真的把天捅了个窟窿,人都进了令人人胆寒的诏狱,那是真的生死难料了。
若是关进刑部、大理寺,哪怕都察院倒也好,但进诏狱摆明了是要绕开三司。
内阁此刻也很头疼。
陆无忧保是肯定要保的,在这个满是读书人的朝堂之上,一味趋炎附势圣上,反会遭到群臣反噬,所以尤其是死谏,更是一定上书要保——但问题就在于,也会得罪圣上。
当然,他们料想圣上估计也很头疼。
因为顺帝爱面子,直接严惩了陆无忧,无异于包庇丽贵妃,包庇整个益州,置百姓于不顾,议政不怕死的文人士子大有人在,更何况陆无忧名声又这么大,真把人弄死,顺帝的名声大抵是没有了,史书上也会大记一笔。
所以他现在处置起来格外棘手。
许是受到刺激,礼部的一位都给事中也忍不住上谏,称升仙楼三死七伤之事乃上天降罚,以惩此劳民伤财又无用之举,如今百姓受苦,圣上却还一心只为修楼修殿,实在荒唐!
若说陆无忧之前的奏章还很含蓄,主要是在骂丽贵妃一党,更多是在规劝圣上,这本奏章就是字字句句指着圣上的鼻子在骂他昏庸了!
顺帝一向爱惜颜面,这次也不降职调任了,直接撤职,拖到午门外杖责一百大板,以儆效尤,差点把人生生打死在了午门外。
言官上谏是职责所在,此与阻塞言路无异。
这件事宛若水入油锅,顿时炸开。
如果说之前还算压着,文官们终于也都受不了了。
——让你立皇储,你推脱!
——让二皇子就藩,你推脱!
——陆无忧为了益州上谏弹劾丽贵妃一党,被下狱!
——礼部都给事中要你别修升仙楼了,多为百姓考虑,被杖责!
这臣子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三司门前都有士子堵门口来骂了,问为什么不查办益州一案——偏偏这群人还有功名在身,不好随便抓了下狱。
三司的官员也很无奈——尤其是都察院的,这还是我们顶头上官的女婿呢,我们能怎么办嘛!
而且真要审,这般规模的案子,三司会审不说,还得要圣上亲自下指示才行,不然谁也不敢动手。
一时间,上书上谏络绎不绝,通政司门口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而且上谏的也不再是官阶低微的言官,礼部员外郎,工部侍郎,户部员外郎等等也都纷纷开始上书……
本来马上京察年到,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就算这官不当了又能如何!
几十年的书难道就这么白读了吗!
贺兰瓷从陆无忧出门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今晚肯定回不来了。
临走之前,他把府里外雇来的下人大都遣散了,那些来投奔他住在倒座房里的穷书生也都给了银两送出府,先前二皇子送来的那两个姑娘也没有必要再留在府里了——反正已经不怕得罪了。
因为两人这段时日也算安分守己,陆无忧便提前找人帮她们脱了奴籍。
若颜拿了新身份千恩万谢走得很干脆,贺兰瓷听闻有媒婆牵线,她不日便要去给一位丧妻的富家老爷做妾,大雍没有妾不可为妻的规矩,将来也只能看命了。
玉莲和府上一位书生互生情愫,既脱了奴籍,刚好决定喜结连理,贺兰瓷还替她添了点嫁妆——两支放在匣子里反正也是浪费的珠钗,玉莲推脱不肯要,只说已受了夫人大恩,万不敢再生贪念。
她从贺兰瓷这里得知,她姐姐玉娇如今换了身份与情郎相守,过得很好,已千恩万谢过一次了。
人走得走,散得散。
陆府空下来,竟一时还显得很空阔。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两人还未成婚,陆无忧带她来看时的模样,只院中几棵树苗已亭亭而立。
霜枝独自扫着雪,语气不乏担忧道:“外面人都说……姑爷他不会真的……”
贺兰瓷坐在庭前,伸手抓了一抔雪,寒意袭来,手指不一会便被冻得僵硬。
“小姐……”没人的时候霜枝还是喜欢这么叫,她一把抢过贺兰瓷的手,拂去上面的雪,“你在干嘛,别冻着了!”
贺兰瓷回过神,笑了笑道:“没事,就是在想,我们开玩笑说了那么多次诏狱,没想到他真有进去的一天。里面听说很冷,还很脏,估计他会很难熬。”
霜枝不由担心道:“小姐,你还是别笑了!要是不开心,就哭出来好了……”
贺兰瓷摇摇头道:“哭什么,我还挺欣慰的。”
她也想过陆无忧会不去上谏,留在府里过他们的安稳日子,萧南洵现在油煎火燎,大抵是没有精力再来找他们的麻烦。
可又隐约希望着他去。
希望陆无忧是那样一个人,希望他能比她想得更好些。
虽然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兴许是他第一次带她去城外看灾民,又或者是他们沿途去清丈,他跟她说他为什么要做官,再最后就是益州这一趟……
她渐渐对他升起了一种很令人心悸的期许。
像小时候她看她爹为官,衣着褴褛的百姓前来叩首;像小时候她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经;像她在书院里读着书不切实际的憧憬——字里行间写得其实都是,为人,为臣,为君。
“我……”她慢慢又绽开个笑,“没有一刻觉得他这么好过。”
此时,有人进来道:“少夫人!呃,好像有人为了少主围到城门口去了!”
贺兰瓷闻言,略一犹豫便道:“备车。”
大雍门外已经围满了不满的士子,大都穿着澜衫,头上扎着方巾,手中拿着一张张印着手印的上书,围在城楼人作证!”
“还有被平江伯及其子戕害过的!”
“请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