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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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观将一刀宣纸写完,看砚上墨迹半干,扔下笔杆,长出口气。
抬头的片刻,就见卷山堂内灯火通明,隔着九曲石桥,隐隐能瞧见阿宝正在灯下做针线的身影。
不由心中一热,她是在等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才回神:“青书!”
青书赶紧自门外进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少夫人回来多久了?”
“少爷刚到家,少夫人就赶回来了。”
裴观皱眉:“你怎不叫我。”
说着迈步出了书房,直往卷山堂去。
立春千叶看见少爷来了,才刚打起两边的门帘子,还未来得及通报,少爷便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
跟着戥子就出来了:“咱们到梢间守着去。”
“戥子姐姐,屋里真不要侍候?”
“不用,等里头叫咱们,咱们再进去。”
立春千叶虽觉得不妥,可这是少夫人的规矩,也只得跟着进了梢间。
阿宝从灯下抬头,明星似的双眸望向裴观,似在等他开口。
裴观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叹喟一声,不论何时,她的手总是热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裴观握着她的手,在掌心中摩挲了许久:“宋……宋祭酒死了。”
“死了?案子不是还没断么?”
只是先抄查证据,因这是案件,裴观又只回家过两次,阿宝只知道要查证据,旁的一概不知情。
“他在家中,自尽了。”
景元帝给了他这个体面,念他年老,无须下狱关押,只封住了宋府大门,让他在家待罪。
谁知,宋述礼就在今日,在他自己的书房内,吞金自尽。
他吞金之前沐浴更衣焚香,还写了一封万字长的自白书放在案头,等他死后,呈送到陛下御案前。
他吞的那块金子,是从太…祖皇帝御赐的金腰牌上绞下来的。
剩下的大半块,压在那封自白书上。
自白书中自陈罪状,恳请景元帝只罚没家产,不再祸及家人。
阿宝知道宋述礼是裴观的老师,参他确是因他虐待学生致死,贪污案所涉金额巨大。可他未审自尽,裴观心中必不好受。
她伸手轻抚着裴观的背。
偏偏就在今日,偏偏就在裴观升入翰林院的当天。
裴观将妻子搂在怀里:“他可能不用死的。”
太…祖一朝留下的老臣,景元帝怎么也会留他个体面,连太子也想优容他,议事时定的是抄家夺职。
可他却受不了等待的恐惧,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阿宝反手摸摸裴观的脑袋:“那,这罪还定么?”
“要定。”自白书都已经呈送上来了,这罪是要定的,因他自裁,景元帝也许还会罚得更重些。
裴观说过对这桩案子有七八成的把握,其实还更多些。
“你可知道汉武帝?”裴观搂着阿宝,就似胸中搂住了一团火,在这冬夜中暖他心怀。
“知道,那不是一千多年前的皇帝么?”
“一千六百年前。”裴观徐徐言道,“宋祭酒这半年与他的学生们一道修史,在评价汉武帝时说他穷兵黩武。”
阿宝只知道这是个厉害的皇帝,旁的所知甚少。
裴观也知她上学的时间短,一半又在学女儿书,能知道汉武已经了不起,遂将汉武事迹说给她听。
阿宝听得津津有味,但又不解:“可这些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各朝各代对汉武褒贬不一,若是哪一朝的风向是贬武,那就是当朝帝王好武。若是哪一朝捧武,那便是外交软弱,边防空虚。”
以评价汉武帝来借古议今。
宋述礼出了事,那书也就修不下去了。
阿宝怔然,怪不得裴观升到了翰林院,他这是猜中了皇帝的心思,顺着皇帝的心意,替陈如翰伸冤。
但宋述礼自尽了,从此裴观身上的恶名就更重了。
“明日,我去致祭。”
“明儿就祭?”也对,人死了总要停灵。“那我陪你去。”
裴观还未反驳,阿宝就截住他的话头:“我坐在马车上,在外头等你,要是你被人用大扫把长铁棍给打出来,我也好替你撑腰嘛。”
裴观闻言心底一轻,忍不住笑了起来:“好,要是我真被大扫把赶出来,还请娘子为了撑腰。”
阿宝在他怀中笑作一团:“不必客气,我保护你。”
笑完又问:“你方才在写什么?练字?”
裴观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保护我不被扫把扫出来,我自也要替你办些事。”他方才一口气写了几十遍《孝经》。
至于《女诫》么,裴观还真背不出来,只能等他得闲时照着书抄了。
阿宝咧嘴笑开,裴观捏她鼻头,她便伸手去摸裴观的额头,眼中亮晶晶:“真乖。”
裴观正自要笑,倏地想起,阿宝摸马时也是这样,轻轻抚着马额,说一句真乖。
这还是拿他当大黑呢。
看她笑成一团的模样,莫说生气,反觉得十分受用。心里又奇,自己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
戥子在梢间里竖起耳朵,听到内室传出来笑声,对立春千叶和双寿双瑞两个点点头:“赶紧把温着粥菜预备预备,里头就要传饭了。”
立春千叶何曾见过少爷这模样,少夫人非但不去哄着少爷,竟还少爷过来哄她了。
二人互望一眼,都在此时想起了白露,到底是一个院里呆了十来年的,总有情分在,她可真是个糊涂人!
又都同时拿定了主意,少夫人这般手段,她们往后还真要事事听凭调派,以少夫人为尊。
戥子装作没瞧见立春千叶两人震惊的神情,只肃着脸,拿足了大丫头的作派。
就得叫她们知道,姑娘呀!拿得住姑爷!
第18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宋家人都在家待罪; 景元帝还是给宋述礼留了几分薄面。
未捆未绑,只派人守住了宋府前后门,每日所食所用的菜蔬火炭都由人送到门前; 再让下人抬进去。
裴观先是弹劾宋祭酒苛待监生致死; 这本奏折送上去时,连宋述礼自己看了; 都颇不以为然。
他为师长; 对学生严厉些是盼望着学生们能上进; 往后为国家肱骨。
“陈如翰……”这个名字念了两遍; 宋述礼也没想起来是谁,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他年已老迈,这些琐事记得不真了。
要么是个懒惰虫,要么就是榆木疙瘩。
说是伤病之下吐血而死,倒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宋述礼的门生们自都站在他这边; 说他为了了学生呕心沥血; 这么多年来都住在国子监里,与监生们同寝同食就是明证。
门生们赞他严而有爱,又痛骂裴观以卑诬尊,竟想踩着师长的声名当青云梯; 十足的小人行径。
宋述礼门前一时往来如织。
等到揭露宋述礼贪墨的折子呈上去; 宋述礼不敢再留在国子监内,告病从国子监回到自家宅中。
上门探病问候的学生依旧,所有人都不相信宋述礼会贪污。
太子领旨接手此案,先拘了学监学正; 重刑之下这二人很快便招认了; 他们在学生单子上做手脚; 每日都会贪没学生的椒油钱。
“有时一二人,有时五六人,有时十好几人,生员多时就多些,生员少时就少些。”
国子监监生最多时人数过五万,每天十多人的椒油钱,根本不起眼。
就是因为十数年都无人发现,连户部一岁一查账都从没出过问题,这才大着胆子又贪上了火膏银。
这二人招认了,太子便派人到宋家去查帐。
初进宋府时,詹事府和户部官员都颇震惊。
外头传说的宋述礼为官清廉竟是真的,当官五十载,除了家中这痤宅院是太…祖赏赐之外,家里少有贵重物品。
堂上花瓶摆件,书房中的文玩三事,都有礼单可查。
要么是宋述礼得的赏赐,要么是他生辰时学生们送的礼物,房内挂的画作倒是名家手笔,但这位名家三十年前也是宋述礼的学生。
连字画都是学生送的。
一家四代同住在太…祖所赐的宅院里,原来再宽敞的屋子,住了四代人,也显得挤挤挨挨的。
人多屋子浅不说,打开宋家的库房查点,更显得寒酸。
不说金银器皿了,连名贵些的成套瓷器都无,家中用的祭器都是寻常的青瓷而已。
再查衣食开销。
宋述礼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儿,每月俸禄二百一十石,春夏可折成棉布发放,秋冬折成苏木、胡椒发放。
宋述礼的老妻十分会持家,一半领米布一半领钞,家里几十口人,靠着丈夫儿子们的俸禄,还能颇有盈余。
宋家帐本上只有三百两银子。
各房每两年添一次新衣,三餐都有定额,不到年节,桌上连荤腥都少见。
宋述礼若是回家来,那他一日食用是一百文钱。
户部官员初盘帐册,詹事府的官员就赶紧禀报太子:“这会不会……是弄错了?钱去了哪儿?”
裴观却很笃定:“请再彻查。”
要不是宋述礼清贫度日了这么多年,上辈子他贪墨的事岂会无人知晓?
到他死时,景元帝知他只有一付薄棺,家里连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还曾大加赞扬他,特意赐下金银,让宋述礼的儿子们能好好安葬他。
宋述礼的儿子们也回乡守孝,闭门读书。
太子派人快马赶到宋述礼的老家,这才查到他在家中置下了五百顷田地。
查到了实据,诸人反而疑惑:“既有田地,那庄上的出息呢?”
战乱那几年收成会差些,可他节衣缩食几十年,贪墨的钱又都买了地,有田地总有出息罢?
“庄子上的出息,又都卖了再买田地……”
诸人面面相觑:“天底下竟有这种人?坐拥百顷田,日食不过百文?”
这些实据查得差不多,宋述礼又自陈罪状,两样罪证一并呈到景元帝的案前。
最后查实贪墨的银子总计是七万三千八百两。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靠这些银子滚出来的田地,田地和庄子上这么多年的出息折成现银,大约四十万两。
比初估的五十万少些,但也触目惊心。
“四十万两。”景元帝翻着太子上表的明细,冷哼出声。
单看宋述礼的在京城的宅院,和他平素衣食,哪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厚的家底。
景元帝也问出众人心中所疑惑的事:“他一日食不过百,贪墨这些钱有什么用?”
严墉思量片刻道:“也许是想告老之后,回乡打开门便是自己的田地。”连着一片山头也全是宋家的。
也许是想人生最后的几年,守着自己的财富过。
究竟为何,无人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想问也问不到了。
景元帝将案卷一放:“人既死了,容他停灵。让太子拟定罪状,该怎么定就怎么定。”
“是。”严墉躬身应承,这就是想瞧瞧太子这差办得如何。
景元帝容许宋家停灵,但到宋家致祭的人寥寥无几。
裴观一早换下官袍,一身素色衣裳往宋家去。
阿宝坐在车上,坐他下车时还替他整了整衣袍:“你去罢,我瞧着。”
“宋家人这样恨你,你为什么还非要来?”
裴观笑了:“一定要来,只有我来上过香,旁人才敢来致祭。”
阿宝明白了,就看裴观掀帘下车,到了宋府门前,自有青书上前自报家门,说明裴观是来拜祭的。
宋述礼的长孙在门上迎客,一早开了府门,却……无人来祭。
好容易来了马车,车上下来年青男子,一看装束就是来吊孝的,等走进几步,可报出姓名,竟是宋家的仇人。
“你!”宋述礼的长孙也不过比裴观大几岁,眼见裴观敢来,胸膛起伏,双拳紧握。
阿宝掀开车帘一角,生怕裴观被人一拳头砸在面门上,指尖紧紧攒住了车帘,可那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请裴观进去。
宋家子弟都守在灵前,灵堂上白花白幡香烛纸马,一应俱全。
这是太子特意吩咐过的,可依旧无人来祭。
裴观被十数双眼睛盯着,背对着他们下拜上香,身后不知是谁啐了他一口。裴观身子板直,并未回头,上完了香,又依礼退出来。
裴观上车之后,阿宝左右看他,见他无恙,这才松气。
“我就怕他们关门打……打你。”
“孩子话。”裴观知道她原来要说的是什么,伸出手指弹在她额头上。
阿宝捂住了额角,裴观笑说:“回去罢,路上给你买松仁油酥吃好不好?”阿宝还要去大房点卯办冬至大祭的事,能陪他出来,已经是偷闲了。
裴观隔帘对陈长胜道:“往土地庙绕一圈再回。”
阿宝捧着松仁油酥吃着,她已经明白他为何要来,可他顶着骂名来,也依旧顶着骂名回去。
背后必要被人说他兔死狐悲,这会上门来烧香可不显得假惺惺。
“他是犯了罪,但他也执教几十年,该有学生来拜祭他。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裴观托起袖子替阿宝接油酥屑,怕油酥太松脆,油渍沾到她衣服上。
阿宝将咬过一口油酥递到裴观嘴边:“你也吃。”
他虽有各种可样的毛病,可这些事上,让人敬佩。
裴观不明所以,就着阿宝的手咬了一口,果然香脆酥润,是个好饼。
裴观还给母亲妹妹都送去一份。
裴三夫人知道儿子带着儿媳妇出门去了,看他还知道送点心来:“倒知道卖乖。”
阿宝进了门就直往王氏那里去,王氏都快急得火上房了,瞧见她回来松了口气:“六弟妹,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裴观在留云山房里等不到阿宝,又去陪母亲用饭。
裴三夫人见儿子的样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来的,眉头微抬:“阿宝忙着,就到我这里来蹭吃的了?”
“还请母亲赏儿子一口饭吃。”
“赏你!”裴三夫人佯作恼怒,下一句便是让小满小雪去厨房,要些裴观爱吃的菜来,一面吃,一面频频抬头看他。
看得裴观放下筷子:“母亲有什么要同我说?”
“倒也不是旁的事,阿宝也该挪进二门里来。”原来只当他除服之后还回国子监去执教,住在山脚倒也没什么,既调了职,往后就去宫中了,自然长住家里。
也自然要挪进二门来。
“这事我想过了,我想换个住处。”
“换个住处?”裴三夫人不解,那松风院是新修过的,为的便是两家结亲。
旁的不说,单只说那四面皆空的集锦格子用的是雕空玲珑木,与墙同宽,既是隔断又是装饰,上头的雕花那是几个木雕师傅,雕了整整一年才雕好的。
糊上五色纱,半边藏书,半边供盆景,摆文玩,销金嵌玉,光彩夺目。
费工又费银子,说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地方了?
裴观只好哄着母亲:“我就是觉得松风院那般装饰太过奢华了。”
裴三夫人一怔:“那你想住到哪儿去?”
“鱼乐榭,那地方清净。”那里是离二门最近的院落,他不想起争端,也不想阿宝是家中人眼里的异类。
“那地方怎么成,四面虽宽阔,冬日里极冷的。”
“只要屋子宽阔四面有景色,就好。”
裴三夫人蹙了眉头,可儿子大了,又刚升了官儿,往后这中路的院子,可不全是他的,他爱住在哪儿,可不就住在哪儿。
“成罢,我让丫头婆子洒扫去。”
裴观盛了碗四味羹奉到母亲手边,裴三夫人睨他一眼:“你呀,给我少来这一套。”
她心里岂会不知,但一个院里过日子,大面上过得去就行。
阿宝还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