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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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笑了:“是园子里的小丫头。”
她这话一出,方才在梅莞娘身边玩闹的几个女孩都松了口气; 大家都知道惹了祸; 正绷着精神怕挨骂呢。
听裴少夫人说是小丫头落水; 都替梅莞娘遮掩。
九、十来岁的女孩子已经知道事了,晓得到别家作客落水,说出去不好听。梅莞娘家里如何,也有几个人知道,她们少一事,她便少一事。
人人不声张。
那些夫人们便道:“还当是哪家的姑娘,只是小丫头,怎么这样顽皮?竟劳动了你下去救。”
阿宝笑了:“小丫头受了惊,吩咐她下去歇着了,倒是梅家的姑娘,正站在水边上,叫水溅了一身,还受了惊吓。”
连为何换衣,都替梅莞娘想到了。
梅莞娘恨不得将头挨在阿宝身上,直到这会儿她继母才听见动静:“是我家莞娘?”一看继女的衣裳确实换过,又见她低着头不敢看过来。
心中不禁起疑,难道是莞娘落了水?
方才外头乱哄哄的,她听着几句,但没听真切。
阿宝搂住梅莞娘的肩,冲着梅夫人微笑:“是我的不是,已经罚过那小丫头了,惊着了令千金,真是对不住。”
梅夫人连连摆手:“这岂是少夫人的错,必是莞娘贪看新鲜,离水太近,这才被溅着了。”说着看了继女一眼。
这一眼明明含笑,但梅莞娘的犹如惊弓之鸟,被梅夫人目光一扫,身子就轻颤一下。
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小姑娘被阿宝按住,心里顿觉得安稳,这才不抖了。
阿宝脸上不露,心里却直皱眉。
现在她可算明白,梅莞娘这样的家世出身,为什么会给人当继室。
梅夫人眼睛左右一瞧,该跟着继女的丫头一个都不见,竟还是裴少夫人身边的丫环在替梅莞娘端茶递点心。
她深觉丢了脸面,虽是自己给继女指派的丫头,素日也知道她们怠慢了继女,但这会儿心里怪的却是梅莞娘不会教导下人。
她眼神一变,梅莞娘就连呼吸都轻了。
阿宝心底微叹,抚了抚她的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除了替她掩饰落水一事,实在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叫出个说书的女先儿:“先听两段书,等点起灯来,咱们再隔水听戏。”
请个女先生说书还没什么,弹琴唱曲儿也没什么,没想到裴家竟还请了戏班子唱堂会!
裴三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别人问她,她只是摇头:“我哪儿知道,都是她们小辈安排的,都有儿媳妇了,这操心的事儿自然是儿媳妇办。”
听完书,水边架起灯架来,隔水看着对面的女戏们舞袖动剑。
阿宝先是望着戏台出神,等武戏一开,她胸中那一丝郁气便全散了。
看得兴致勃勃,她还从来没有在自个家里看过戏呢!不过方寸大的地方,那武旦既能耍刀,又能踢枪。
旁的夫人们看着,都无甚兴致,只有她,眼睛跟着花枪转。
眼见那武旦将花枪踢了七八个来回,阿宝差点按捺不住,想像原来在街口看戏那样,叫一声“好”!
梅莞娘摸摸她的手,阿宝低头看她:“怎么?”
小女孩摇摇头,她怕阿宝嚷出来,看夫人姐姐脸上动声动色,分明就是想嚷嚷。
这武戏自然是阿宝点的,她点的时候裴珠便道:“只怕夫人们不喜欢。”就只点了这一折。
等到戏台上换文戏,阿宝就走了神,她目光环顾四周,心里还在想梅莞娘的事。
心里那点疙瘩,她早就抛开了,梅莞娘要嫁谁,根本不由她自己作主。
觉着她十分可怜,问她:“要不要吃八宝酪?”
梅莞娘不敢点头,阿宝干脆吩咐:“去厨房要两盅来,她陪着我吃。”
八宝酪做起来十分费功夫,还是她娘亲在时,她曾吃过。等继母进门,这东西连要都不敢跟厨房要了。
梅莞娘吃得十分珍惜,对阿宝依依不舍,等戏散了,她就要走了。
“夫人姐姐,你下回办宴,还请我母亲么?”问完,她又低头,今天出了这桩事,再有宴会,母亲也不会带她了。
阿宝就要跟着裴三夫人去省亲,但听见这么问,还是点头:“只要办宴,我就请你。”
梅莞娘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可离“莞”字,也还差得远。
等宴席散去,裴珠已经累得眯起眼睛来,裴三夫人嗅了好几回鼻烟。
“我这身子,是不如年轻的时候,支撑不住了。”
阿宝亲自送许夫人和红姨,没想到红姨与许夫人竟对了脾气。一个是口齿拙,一个是一口闷,两人都不爱听虚话,也都不爱交际,后来干脆挨着座。
红姨还道:“与许夫人说定了,一道去礼佛。”
等人都散了,戥子提着灯跟在阿宝身边,一路走一路唏嘘,方才梅家姑娘那眼神,跟被扔到外头的小猫儿似的。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梅夫人看她那样子,像要活吃了她似的。”当官人家的女儿了,没了娘竟过这种日子。
连个丫头也敢慢怠她,出了事好久,那丫头才不知道从哪里玩耍回来。
“我看那梅夫人脸上挂不住,那个丫头要被打发走。”明明是瞪丫头,还顺带着刮了继女一眼。
阿宝坐到妆镜前洗脸,拆头发,听戥子念念叨叨。
思来想去,还是吩咐戥子:“挑一对花簪,再挑两匹衣料送去,就说是给莞娘压压惊的。”
戥子应一声:“那选个什么样的?”
“样子精巧些,也别太贵重的。”太贵重的金簪,她也不敢收。把这个送去,家里的礼数就算周全了。
“好,明儿就让银楼送些来。”衣裳料子那更便宜,挑两块颜色轻,花样巧,适合给小姑娘穿的就行。
裴观留云山房的客人刚走,进屋就听见阿宝吩咐挑花簪,一听就是给小女孩的东西,猜测是给落水的小姑娘的。
“是给那个小姑娘的?她是谁家的孩子?”
阿宝抬头,从镜中看着裴观,目光泠泠。
裴观依旧莫名,这些日子以来,二人亲密得多了。阿宝虽还是那个大方爽快的脾气,可偶尔也会露出小女儿态。
瞪他嗔他时,倒不像是乳虎,更像是小猫,发脾气也有一二分撒娇的意思。
但这两眼,又似虎,却非乳虎。
裴观依旧不解:“怎么?”
“你猜猜是谁家的?”阿宝几乎要笑,她都已经说出了莞娘的名字了,裴观竟然还不知道是谁。
“这我怎么猜得出。”裴观话中还有笑音,他连那小女孩的模样都没记住,“是哪家亲戚的孩子么?”
一时想不起来哪一家亲戚里有七八岁大的女孩儿。
想到阿宝牵着那女孩儿走在花…径上的模样,裴观忍不住又笑起来:“往后咱们有了女儿,你也这么牵着她赏春。”
阿宝面对妆镜,背对裴观。
听他言笑,眉目凝霜。
裴观并未同她说过她死之后,续娶那房与他如何,她也不曾问。
他娶了侍郎的女儿,终于不是不上台面的马伕女,不说琴瑟和鸣,也该有商有量。
算一算年岁,莞娘也在他身边呆了七八年,不知有没有为他生儿育女,但一定替他奉养母亲,料理家事。
七八年,他竟连莞娘的名字也记不住么?
阿宝面对铜镜,裴观瞧不清楚她的脸,忽尔见她手拿玉梳,反手一抛,正砸在裴观的额角上。
第20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手抚额角; 脸显薄怒,他少与人当面争执,急怒之下; 也先是唤她姓名:“阿宝!这是何意?”
裴观确听同僚说过家中母虎暴起伤人; 可他从没想过阿宝会如此,两人方才还在好好说话; 怎么竟动起手来?
阿宝到这时才从镜前转过身; 她方才只是眉目凝霜; 此时已然结冰。
声音也如春冰一般; 虽薄但利:“你想想,她叫莞娘。”
看裴观依旧记不起来的模样; 阿宝散了头发回到床榻上,顺手摸出裴观的枕头,把锦枕从帐中抛出去。
枕头飞出去,落到软毯上; 还滚了一圈。
裴观脑袋被砸懵了; 心里不住想着这两个字,“莞娘”,可他全想不起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丫头们今儿都累了一天; 戥子才刚捧着洗漱过的残水出去; 这会儿已经回房了。
自打重设喜房之后,连梢间都不要丫头们住,免得夜里动静太大。
裴观脑袋不轻不重挨这一下,又不好立时去问戥子立春; 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在毯子上立了会儿。
知道阿宝这气今天晚上是不会消了; 抱上枕头去了外间的榻上倒下。
这个脾气,怎么说来便来?
难道真跟同僚说的一样,他说他家的夫人,一个月中总有七八天脾气暴躁,动辄怒喝。盛怒之时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要是他没接住,打碎了东西还得再被骂一顿。
可阿宝自来不是这样的性子。
阿宝躺在床上缓缓调息,她五感灵敏,隔着软帐花罩,也能听见裴观在外间床上辗转反侧。
眼睛盯住喜帐的帐顶,这顶喜帐必是裴三夫人花了大价钱找绣娘缝制的,一共一百个小孩子,或是蹴鞠,或是斗蟀,或是捉迷藏。
比她成亲前家里备的那顶,还更精工细绣。
个个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眉目神态,活灵活现。
二人汗湿着贴在一处时,阿宝将帐顶上的娃娃们都看过,她指着那个扑蝴蝶的女娃:“这个可爱,我要这个。”
裴观闻言便笑:“又不是去惠山捏泥娃娃,想要哪个就能要哪个。”
今儿夜里,她看着帐顶心中却想……裴观与梅氏有孩子么?他跟那个姨娘后来有没有孩子?若有呢?他不要他的孩子了?
方才她还不怯,还为莞娘鸣不平,可这会儿她又怯了。
裴观说过他子女缘薄。
她便天真以为他没有孩子,薄,不代表没有。
这夜二人都未能入眠,阿宝天明即起,裴观也是一样。
一个在内室,一个在外室,从天蒙蒙亮,坐到天色大白,直到丫头们来叩门。
叩门这事儿,自来是戥子做的,立春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推推戥子:“姐姐快敲门。”
戥子翻翻眼睛:“你自己叩一回,少夫人又不吃人!”
立春直摇头,她可不敢,这些日子,她连床前都不敢走近。
戥子敲敲门,听见里头姑爷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两人这才推开门,刚迈进屋里,立春提着铜壶要去倒水,才刚倒了一半,抬头就见少爷的额角上鼓了一个包!
“咣当”一声,铜盆铜壶全砸倒了,立春裙上还溅了热水,她痛呼出声。
戥子进内室去收拾床帐,她半闭着眼睛,屏住呼息往帐子里一看,今儿竟好好的!被子也不乱,枕头也没歪。
她还挑了挑眉头,听见外间立春打翻了铜盆,急急忙忙跑出去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三个字,被她咽回肚里,一道咽回去的,还有满满一口冷气,“姑……”
姑爷额角那个包,真是圆。
阿宝坐在罗汉榻上,她早早推开窗,外头风吹进来,也没吹来她心头火。
她自己也不知这火是因何而来的,二人分明立过誓言,从此无心可猜,可真遇上了,她却觉得事情不对。
她死了多年,而裴观直到暴病,莞娘也还在呢!
他竟一点也记不起莞娘的名字?
裴观沉着张脸:“去要块冰来。”
立春跷着脚,几乎是半跳出去的,一面跳一面应承:“是。”
外头千叶看她这样,伸手扶住了她,少爷不喜欢屋里那许多人侍候,清早从来都是两个丫头进去,余下的在门口等候。
除了服就更是如此,有两天的早上,她们分两列站在门口,等里面全无动静了,这才敲门进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千叶伸手扶住立春,刚想把立春交给螺儿,自己进去收拾地上的水。立春紧紧握住她,冲她连连摇头,又不断眨眼。
她跷了只脚还赶紧逃出来呢,可不能在这时候进去!
没一会儿戥子也出来了:“双瑞,你去要冰,再让厨房煮点鸡蛋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叫姑娘忍不住动手的?那就算是要动手罢,也不该伤了脸啊!这可怎么好!
戥子着急忙慌让双瑞去取冰,立春被烫了脚,也去打井水来,里头搁上冰镇一镇。
裴观用巾帕包着冰块冰镇,戥子进内室去冲阿宝直使眼色:究竟为着什么事?
阿宝只看了戥子一眼,戥子就知,这事儿她是不会服软了。
前几回,回回都是姑爷服软,今儿这遭,只怕难办。
重设喜房都还满一个月呢?两人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直到裴观换衣出门去,他也没跟阿宝说一句话,这番若还不能叫她改改脾气,往后要如何长处?
裴观沉着脸进翰林院。
那个家中有母老虎的同僚姓高,高翰林一见着裴观就瞪大了眼:“裴……裴侍读,你这是撞到头了?”
裴观“嗯”一声。
额角的大包已消下去大半,可总还留点痕迹,方才有好几个同僚问过他了,他都说是撞到头了。
这句话,翰林院的同僚们,一个月总能听到七八回。高翰林他不是撞了脚,就是撞了头,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常看不清路,这才撞上。
有那促狭的,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高叆叇,当着他的面都会玩笑打趣。
“高大人,赶紧去配一幅叆叇,出了宫城就有一家,配上一幅挂在耳上,也就不会撞头撞脚了。”
高大人眼睛确实花,可他要真配上水晶叆叇,被家中母老虎揍的时候,那还不把脸给割伤了。
他此时见到裴观,大生同病相怜之感:“裴侍读撞了头,可冰敷过?”
裴观忍气吞声:“敷过了。”平日他都骑马进宫,今日是坐车进宫,车中还在冰敷,松烟都不敢抬头看他。
“这个撞到头啊,”高大人笑眯眯的,“最好是用井水敷,井水有奇效,没井水用冰也成。”
高大人如数家珍:“药物可就多了,红花油呢味儿太大,若要面圣,着实不雅,我这儿有个草药膏,是特意请人调配的,与寻常药物那可大大不同,裴大人要不,抹一点儿?”
被老婆打,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大家难兄难弟,就该同仇敌忾。
裴观依旧僵着一张脸:“不必。”
他刚说完不必,就有小太监来传:“裴大人,陛下宣召。”
裴观刚要起身,又扭头看向高大人,高大人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胭脂盒子大的瓷盒儿,打开盖子。
高大人的药膏竟连盒子,都是他娘子用完的胭脂盒。
自打上回面圣之后,景元帝再无传召,怎么偏偏是今天要面圣!裴观只觉得自己前途多舛,万不得已伸手挖了点,抹在脑袋上,刹时清凉一片。
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时不时的回身望这位裴大人一眼。
裴大人这是,家里的葡萄架子倒了?
景元帝不止是召见了裴观一人,几人一周进殿议事,按品阶站,裴观是从五品,站在最末。
离得虽远,景元帝最闻见一股子薄荷龙脑味儿,他议完事问:“春日里觉多犯困,是哪个带了冰片薄荷的香包醒神?”
几人方才进殿前,都瞧见裴大人额角有伤,皆都低头笑起来。
只有裴观闭口不言。
等人都退下去,景元帝对严墉道:“去,也给朕弄些薄荷冰片来,看着这些字就跟虫子似的在爬,困得很。”
春气一熏,人就爱困。
严墉笑了:“陛下,方才那个,不是解乏的香包。”
他点点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