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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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沉声发问,她终于走到了这扇门前,她不怕推开它。
福儿伏在地上,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嘴唇沁出血珠来,知道此时此刻已经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对阿宝道:“我说了,你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阿宝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油应该是滴在头油里,一瓶头油滴上三五滴就够了……”
福儿伏地嚎啕,姐姐不知此事,只当那油就是寻常的头油,姐姐一次就用够了量!
阿宝这才明白,她身体底子好是其一,福儿稀释过给她用是其二。如此才能让病症绵延多年,既治不好,又死不掉。
螺儿不知此事,虽在船上洗头上头油的次数不多,但只那三两次,就足够让她的情况坏到这地步了。
阿宝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救不救她,要看你说不说实话。”
风自船窗外吹进来,那张药方被风吹着簇簇响动
只要指尖一松,这张纸就会被吹落水面,再无踪影。
福儿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纸。
“是谁?”
她那口气一泄,瘫软在地:“是四姑娘。”
第219章 菩萨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穆王打进金陵城。
当年反对他的旧党; 男人们杀了个干净。女人们分作三六九等,有的没入掖庭为奴,有的充作官伎; 有的罚为功臣奴。
挑人的时候只是随意划拉几下; 就将人的命定下了。
福儿与父母姐姐分开,没入掖庭为奴; 她进掖庭时刚过八岁; 管事的太监派她捣衣; 洗宫人们的衣裳。
才洗了半个月的衣裳; 她那两只手伸出来手指头肿得好像红萝卜。
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手上开满了裂口; 每日洗衣时都要咬牙硬忍,才能将手浸在池中。
有个宫人姐姐看她可怜,把自己的胰子给她用,自己反而不用。
还替她洗衣; 只让她做些叠衣裳的轻省活计。
福儿真心感谢这个宫人姐姐; 那个宫人姐姐对她道:“进来的都有这一遭,忍一忍就好了。”
从此两人一起吃饭,连铺位也挨在一块儿,日子虽苦; 可她到底也不算是孤苦无依了; 两人就以姐妹相称。
中秋的时候,宫人们也有月饼发,虽发到她们手里的都是硬块一般,但也吃得香甜。
这个宫人姐姐把她带到王管事的屋子里。
对她还是那句话:“进来的都有这一遭; 忍一忍就好了。”
从王管事屋子里出来; 宫人姐姐升了一等; 当上了管事宫女,她笑盈盈搂住福儿:“咱们姐妹的日子,这不就都好过了?”
王公公罚人,既不打也不骂,因掖庭中本来人手就不足,死一个,就少一个劳力。
他最爱的,是将人关在黑屋中,一丝灯火也不留,不给食不给水,不论犯了什么事,先关上两天再说。
福儿不肯从他,被推进屋中,蜷缩着身子从在门边,起先外头还能透进光来,可到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屋中伸手难见五指。
黑暗之中,房梁上,屋柱后,吱吱唧唧的声音由远到近。
她一刻也不敢睡,每每阖眼,就觉有东西向她靠近,毛绒绒的东西,拖着尾巴从她脚面上爬过去。
福儿拍打着屋门,哭求“姐姐”把她放出去,那个样样吃的都肯分她一半的姐姐,根本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打开门,福儿再没敢反抗过。
宫人姐姐搂着她,告诉她:“忍一忍,等来了更小的,你就不用受罪了。”
于是福儿日夜苦盼能来一个更小的,连王公公赏的羊油膏子都舍不得用,悄悄攒起来。被宫人姐姐看见,宫人姐姐睇来一眼,笑了。
福儿没能等来一个更小的,她等来了三姑娘。
因她“听话”,不用她再洗衣,日常还能跟着宫女姑姑们,去给各殿的娘娘和得脸的大宫女送洗好的衣裳。
福儿捧着浆过的衣裳给宫里的老太妃们送去,在太妃宫中遇上了三姑娘。
她一时恍惚叫了一声:“三姑娘。”
三姑娘先是径直走过了回去,跟着恍然回身,她看向福儿,虽认不出她,却知她是宁家旧婢。
三姑娘强忍住了眼泪,央求姑姑让她们说两句话,福儿这才知道,三姑娘四姑娘两个,没被充去当官伎,而是也进了宫来,当宫人。
福儿不敢相信,略有姿色的都拉走了,似三姑娘四姑娘这般容貌,怎么存身?
三姑娘还是在家时那样笑:“是……是他出了力。”裴家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他竟还肯为她们奔波出力,明明他们还没有定亲。
“三姑娘……”
三姑娘摇摇头:“别叫我这个,免得管事姑姑打你,我叫素清,四姑娘叫素馨。”
素馨是最不起眼的小花,四姑娘竟肯叫这么个名字?
三姑娘知道她在浣衣局日子必不好过,也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打点,将她也调到老太妃宫中去。三姑娘对她道:“来了这儿就安生了,太妃娘娘心肠好,待我们都是极好的。”
“宫人们等到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老太妃说了,会替咱们求一求恩典,我们不会永远都关在这里的。”
三姑娘每每这样期盼时,四姑娘便会哧她一声:“你怎么成天尽说这种蠢话。”
她们是罪臣女,不可能放出宫去。
三姑娘还是温柔可亲,四姑娘依旧脾气坏,只是那坏脾气只对三姑娘和她发作。
“你这脾气快改改罢,老太妃给你起名叫素馨,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让你少惹人眼。”当这宫中一朵不起眼的花。
福儿很愿意相信三姑娘,她当真以为她们能挨到二十五岁,她年纪小,还对三姑娘说:“三姑娘你们先出去,我出去就找你们。”
三姑娘摸摸她的脑袋:“好,我们都在宫外等你。”
在太妃宫中福儿果然过了一段安生日子,老太妃没有子女,也正因为没有子女,张皇后对无子女的老太妃们是十分优容的。
吃的穿的按品阶规格,绝没一点怠慢。时不时还会孝敬老太妃们补品衣料,在慈安宫的日子,福儿每日都很悠然。
宫里三不五时还有节庆,花朝游园,清明踩青,端阳赛龙。
端阳节那天,三姑娘从宴上回来就失魂落魄,关在屋中水米不进。
是四姑娘推开她的门:“不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好要生要死的?咱们进了这儿,你还想他为你守身如玉?”
福儿缩脚站在外头,她大约猜着了是谁,是裴家公子,替姑娘们疏通不叫她们去当官伎的也是裴家公子。
三姑娘四姑娘原来在家时,便争这门亲事。可依福儿看,四姑娘并没多喜欢裴公子,她只是跟三姑娘争惯了,她只是要惯了最好的。
福儿听见三姑娘先哭后笑:“是,是我痴了,本就该如此。”
三姑娘哭了一场,像是好了,可四姑娘没好。
这安闲日子没能更久,老太妃死了,她歇午觉的时候,睡在长榻上闭了眼,没能再睁开。
老太妃的棺椁抬出宫城,按例在殡宫停灵。
太妃殿内侍候过她的宫人们都换上一身白衣,到殡宫去为太妃守丧。
因老太妃无儿无女,张皇后向景元帝上表求恩典,将老太妃归葬家乡。景元帝许了,停足四十九日,便起程回乡。
这是本朝未有过的恩典。
张皇后和景元帝都到殡宫致过祭,宗室们便也都来上柱香。
有个宗室子弟上香时,认出了四姑娘。
四品的宗室要个死去太妃宫里的宫人,求到了管事太监那儿:“这一批本也就要放出宫中的,公公行个方便。”
花了点银子,主管太监点了头。
那宗室时不时便到殡宫来,给四姑娘送东西:“原来上你家求娶,你父亲是怎么驳了我的?是怎么把我“请”出宁府大门的?如今你不还得求着我,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原来是当妻,如今就当个暖脚的通房丫头。
四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三姑娘搂住她:“忍一忍,不论怎么,他不敢这会儿动手脚,等咱们回宫去再想办法。”
那天下着雨,那人又来了。
四姑娘与他拉扯间,三姑娘去护四姑娘,乱中被当心踢了一脚,因雨天滑脚,滚下长廊,当场便吐血昏迷。
那宗室见惹了麻烦,扭头跑了。
管事太监怕惹事上身,压着不肯请太医来,三姑娘的病症越拖越重,她要走时,把一直珍藏着的红叶交到四姑娘手上。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我死也好,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放宫人出宫是一回事,死了守丧宫女又是另一回,宫里自然要有人来过问的。纵无人治管事太监和那宗室的罪,那人也不敢再把四姑娘带走。
四姑娘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谁要你当假菩萨!”
夫人太太们都更喜欢三姑娘,夸三姑娘生得好,有观音相。
于是四姑娘便在背地里骂三姑娘是假菩萨,从闺中骂到宫内。
可就是这么个,她打小到大都厌恶的姐姐,与她深宫为伴,又免她受辱。
三姑娘过世之后,也停灵在殡宫。四姑娘一身白衣,不说不笑,常跪灵前。
那天是太妃作七,又有宗室来上香,福儿远远看见有人似笑非笑的望着四姑娘。
那个人是谁福儿不知,只知道他应当是个很有权势的大人,四品宗室都主动退到后头,让他先上香。
那人要走时,四姑娘站了起来,追到灵宫外。
福儿胆小不敢跟过去,她不知四姑娘追出去干了什么,但那天之后,她们的日子又好过了。
先是三姑娘被优容特许宫外安葬,跟着太妃殿里的宫人们,都因守丧有功被放出宫去,连罪臣之女也格外开恩。
张皇后还放了一批老宫人,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银子。
宫人们出宫这天,福儿抱着小包袱,亦步迹趋跟在四姑娘身后。
她们刚出宫门,四姑娘就登上小车,福儿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若不跟上去,她又要去哪儿?
身后的宫门像猛兽巨口,可身前又没有路了。
四姑娘掀开车帘:“还不上来?”
福儿闻言上车,马车去了城外庄园,她这才知道,那位大人姓崔。
崔大人把那个宗室送进牢狱,折磨而死。
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四姑娘破天荒给观音上了一柱香。
第220章 大白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他不记得了。”
福儿说完这些只是说完了前情; 她伏地等着阿宝继续盘问进了崔家之后的事。良久,却只听见阿宝似是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福儿未能听清,她眼底泪痕半干; 跪拜间抬头。
就见阿宝垂眉敛目; 神如披霜,恰似佛寺神像。
阿宝想起那个不算遥远的端阳宴; 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罢了。裴观从席上出来找她; 同她说话; 当时列队中有个宫人打翻了金盘; 吓得脸色苍白。
裴观听见动静回身一瞥,又转过身来。
那个宫人应当就是宁三姑娘。
在宁三姑娘的眼中; 前不久还出钱出力为她奔波,救她免落教坊的“有情郎”,转眼再见时,当着她的面与旁的姑娘谈天说笑。
分明看了她一眼; 又装作不认识她。
裴观并不是假装不认识她。
他只是……只是真的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就像他也不记得梅氏的名字; 就像他一开始只记得阿爹的官位。
阿宝这句他不记得了,并非是替裴观辩白。
若能随风送去九泉,宁三姑娘泉下有知,不知她听后; 能不能放下执着。
“然后呢?”阿宝沉声诘问。
福儿浑身轻颤; 然后……
她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四姑娘会当崔大人的姬妾,或许会为那位大人生下孩子,她会一直侍候四姑娘。
可那位大人的后院里; 有许多许多女人。与四姑娘一同进来的; 便有七八人; 有的是苏州来的,有的是扬州来的。
她们口音不同,来历不同,不知如何被搜罗过来,汇入崔大人的宅院中。
一进后院,嬷嬷们就端来了汤药,那药黑糊糊一碗,嬷嬷们说:“姑娘们都喝了罢,喝了才安生。”
“这是什么药?”其中有个美人这么问,美人确实生得极美,这才敢当面发问。
嬷嬷们笑了:“喝下这药,头一个月来事会疼些,第二月就如原来一般,喝了这个,这辈子都再没烦恼。”
既绝了这些女人用子嗣争宠的心,送到各府各宅里又绝了后患。
有不肯喝的,那也不勉强,送到另一个院子里,依旧学吹弹唱打,末等待客。
四姑娘眼睛都没眨,她走过去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将那碗轻轻搁回托盘中,轻轻拭出嘴边药汁:“劳烦嬷嬷指路,我的屋子在哪?”
嬷嬷们互相换了个眼色,知道这一位不能小看,对四姑娘恭恭敬敬,给她分了朝南最大的屋子。
福儿还抱着出宫时那个包袱,跟进屋中去,一进屋就抹尘铺床。
四姑娘坐在窗边,脸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说:“姐姐的仇已经报了,我们要在这里活下去。”
福儿傻乎乎问:“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后来福儿才知道,四姑娘追出去那天,崔大人对她说:“美貌的女人我有很多。”
“那我,就是有用的女人。”
崔显看出她眼中一腔不甘,是一对好眼睛,但让他决定费些周折弄到身边,是因为她敢追出来。
福儿这才明白,在这里活下去,要有用。
庄园里的女人们,功用各不相同。
最末一等的是给宾客泄欲用的,那些女人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容易就死了。强一些的会在宴上表演,再强一些的会被送到各位官员的府上。
四姑娘要当最有用的人。
“我知道你用络子传递消息,究竟如何传递?”阿宝又问。
福儿低着头:“那是太妃宫里的宫女姑姑教的。”三姑娘四姑娘自小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入宫之后,说话举止自与别的宫人不同。
那个宫女姑姑看三姑娘时常用描花样子的笔写些什么,对她道:“进了宫,这些就该忘了。”
三姑娘默默垂泪,那宫女姑姑便道:“我们当宫人的,真有心事要写,也该把藏得密些。”
“那络子上是前朝的宫女们,自己造的字。”太监们可以识字,宫女们却不能,但她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用圈用花朵,用长线短线,互相传信。
宫女姑姑教给了三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觉得这“女书”太简单了,又往里加了许多字,还把这个教给了她。
崔大人得了美人,总有新鲜劲,新鲜劲过了,好几日都没再到四姑娘的屋子里来。
等他再来时,四姑娘道:“我说过,我有用。”
崔大人笑看她:“哦?”
四姑娘随手拿出几条丝绦来,在指间穿梭来回,结成几股绳,打上几个结子,递给福儿。
福儿看了一眼,飞快跑出去,摘了两枝新荷花来。
崔大人躺在榻上,他饶有兴致,将四姑娘招到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是四姑娘又打条结子,递给她。
福儿第二次跑出去,她端回一碗新莲子汤来。
四姑娘将玉碗双手捧起递上时,崔大人看她的目光与原来不同,他笑起来:“住到后头去,跟在我身边。”
……
阿宝明白了,宁四一开始可能只是想报仇,想借崔显的手杀了那个宗室。报了姐姐的仇之后,她不得不在那里求生。
“派你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裴老太爷的册子。”
“是裴家人透露的?”裴四爷裴五爷?
福儿摇头:“是宁老太爷,宁老太爷告诉了四姑娘的父亲,四姑娘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