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瑜-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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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诀经常会不自觉的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可他从未见过青丘玦如此。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却又在某个时刻毫无间隙的重合在一起,变成了现在这个让他欲罢不能的人。
谢陵瑜突然别过脸,挣开了他的手,起身将他放回床上,深吸一口气,“先别说了。”
青丘玦坐起来,凤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又克制的压回去,“我……”
谢陵瑜却打断了他,并不平稳的声线透露着他内心的混乱,他的语速有些急促。
“深思熟虑,一步三算才像你,我不会不搭理你,也不会与你就此决裂,可如今——”
“如今我们该以大局为重,我也不愿扰乱你的计划,青丘玦……”
“你且好好想清楚,你究竟将我当什么。”
“你将我当什么,我便会成为什么人。”
谢陵瑜这次没有躲,他坦坦荡荡的凝视着青丘玦,目光中带上了令人难以揣测的流光。
青丘玦看着他,突然失语。
两人僵持片刻,还是小厮送来了青袍人配好的药,才打乱了一室寂静。
气氛骤然一松,谢陵瑜没有让别人代劳,而是自己走到青丘玦面前。
青丘玦自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着,乖乖趴下露出精壮的背脊,恰到好处的肌肉上遍布着伤痕,裹着的纱布被揭开,又几处剐蹭红肿,看起来有些感染了。
谢陵瑜凝神,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放轻动作为他抹药,不多时便起身,用新的纱布重新给他缠上,又随手将桌上凉着的药碗递给他。
青丘玦沉默着配合,一饮而尽,没多说半句屁话,两人都各怀心事,青丘玦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很专注。
烛火被吹灭,人眼尚未适应黑暗,谢陵瑜却准确找到了软榻的位置,褪下靴子躺下,困意来袭,谢陵瑜懒得动,干脆合衣而眠。
月色漫延进来,渗透于每个角落,青丘玦对着软榻发呆,毫无睡意,方才他似懂非懂,却在触及谢陵瑜的目光时,犹如醍醐灌顶。
“你将我当什么,我便会成为什么人。”
他在心中不断咀嚼这这句话,若是当做题来解,他心中早有定夺,可为何会犹豫呢?
青丘玦扯了扯嘴角。
什么深思熟虑,一步三算,若是能解一个 “情” 字,那古往今来得少多少痴男怨女。
即使他机关算尽,也难算心算命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放在怀中的棋符。
“你会是我的人。” 青丘玦轻声道。
可这一次,他眼里没有势在必得,有的是星星点点的笑意,和一丝不愿他人知晓的窃喜。
而被注视的人呼吸平稳,累了一天,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自然什么也听不见。
青丘玦感受着他的呼吸,忍不住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渐渐合上了眼睛。
——————
接下来的日子又忙碌起来,谢陵瑜整日早出晚归,似乎像是在躲着什么,青丘玦也没有打扰他,只是命人将软榻换成了宽敞的床,两人像是有种无言的默契。
青丘玦安分的吓人,每日按时吃药养伤,金缠都怀疑他撞坏了脑袋,他总在谢陵瑜回来之前便歇下了,两人一连好几天都没说上话。
每当谢陵瑜拖着疲惫一天的身体回到屋里,屋内总会为他留两盏烛火,这是青丘玦为他留的,烛火摇曳,暖融融的。
莫江这里越来越顺,大家都掌握了方法,对一些情况得心应手,随着莫江渠道的开通,莫湖修堤也轻松多了,两边的动作不停,情况基本稳定下来。
一切都很平静,谢陵瑜也这么以为,他心中没什么波澜,青丘玦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动静,可能已经是一种委婉的回答了。
大局为重,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背负着血仇的人,又怎能为自己分心?
他深吸一口气,明明心中早有准备,可还是被一股郁气堵在心口,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手中砍去杂草镰刀失了准头,一下子劈在手腕上,霎时间鲜红的血液蜿蜒而下。
“嘶……” 他毫无防备的抽了口气。
“公子!” 莫随吓了一跳。
“谢公子,你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们。” 莫随见他脸色不对,担忧的走过来想扶他去休息。
一旁的村民也频频望过来,那日他们为救大刘被江水冲走,村民们心里一直很愧疚,此刻更加担忧了,谢陵瑜勉强笑了笑,扯下衣摆草草裹住伤口,“无妨。”
莫随却不信他,神情凝重的看着他,低声问,“公子近日是不是身体不适,怎么整日无精打采的?”
谢陵瑜闻言一愣,“我…… 无精打采吗?”
“是啊,自从公子回来后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都瘦了一圈了!” 莫随瞪眼,愈发觉得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半推着让狐面带他回去,“行了行了,这里有我看着呢,公子还是先休息休息罢。”
谢陵瑜本想拒绝,可架不住狐面也推着他往马车里走,只好半推半就的上了马车,马车里只有他一人,谢陵瑜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谢公子,不必多虑。” 狐面的声音有些含糊,外面的风呼呼的吹。
谢陵瑜沉默了一会儿,挑开门帘问:“何出此言?”
狐面似乎笑了笑,无奈的长叹一声,“公子这小半辈子都没服过软,谢公子不妨多些耐心,仔细去瞧瞧。”
谢陵瑜垂眸,心中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再问。
狐面点到即止,心说公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就靠你们自己了。
“那疯子又犯病了,哎……”
“…… 行了,你少说两句。”
模模糊糊的字句传入谢陵瑜的耳朵,他慢半拍的掀起窗帘,朝前面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个像是乞丐的男人又蹦又跳,他浑身脏兮兮的,全身上下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不像个疯子。
他似乎是个哑巴,一直用嘶哑的声音 “啊啊” 的叫着,像是尽力的想要喊出什么。
谢陵瑜放下窗帘的手一顿,那双眼睛明亮剔透,望着虚空一点,温和的笑着,只是他又蹦又跳的显得十分滑稽。
谢陵瑜有些出神,他莫名觉得,这个被说成疯子的男人,像是在认真的逗谁开心。
86 好久不见
“那是?” 谢陵瑜拧着眉问,神色有些探究。
狐面闻言望去,隔着人群仔细辨识了一下,而后习以为常的摇头,唏嘘道,“那原先是小岩村的村民,是个哑巴,听说来到这里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算是命运多舛,村长看他可怜,又合眼缘,便收留在家中做小厮。”
“村长一家有恩于他,自然感情深厚,谁料飞来横祸,又留下他一人漂泊,想必是接受不了,才沦落到这般光景。”
谢陵瑜静静的看了一会,放下帘子,那疯子瞧起来很脏,可那双眼睛却有着令人动容的东西。
马车走过那片土地,什么议论的声音透过车壁传来,寥寥几句,就诉尽了半生。
“他也是命苦,好不容易遇到个好人家,若是没那场大水,日子也挺好的。”
“可不是嘛,那会儿村长家大丫头跟他情投意合,父母也不嫌弃他是个哑巴……”
“那大小姐长得水灵哩,他没疯的时候也蛮俊的,造孽哦……”
“也不晓得天天对个树发什么疯,看得人心里头不是滋味儿……”
说是如此,众人哪怕唏嘘着,心头也难免沉郁,他们都曾见过这疯子曾经的样子,若是没有那天灾,想必过得比谁都舒心。
人间疾苦参半生,一辈子谁比谁如意呢?
人声渐渐远去,谢陵瑜这才缓缓睁开眼。
“狐面。” 他喊道。
狐面闻声回头,询问的望着他,谢陵瑜将钱袋递给他,简言骇意,“请人给刚才那位公子收拾收拾,回头给他安个清闲的差事罢。”
狐面看着他没说话,似乎明白了什么,掂量了一下钱袋,哼笑道:“谢公子出手阔绰。”
谢陵瑜没理他,倚着马车兀自出神。
数十年如一日的在那颗树下 “发疯”,被叫做疯子的人眼神却很专注,像是深情的凝望,他也许早就听不见别人的唏嘘了,谢陵瑜不愿叫他疯子。
他只不过活在人间,活在大水之前的小岩村里,活在村长一家的善意里,他也许忘了这辈子有多苦,但绝不会忘了天光云影下的小岩村,以及善待他的每一个人。
莫随带他走过那条路,那是小岩村通向街市的一条巷口,原本是没有树的,那场大水带走了太多人,也带来了泥沙土壤。
这树便是那时萌芽的,不出几年就可遮风避雨,或许疯子根本没疯,或许在他蹦蹦跳跳作着滑稽的姿态时,树上也会有位少女晃着脚丫,冲他甜甜的笑,亲切的唤他一声。
他用嘶哑难听的嗓音尽力的喊,谢陵瑜回想了好一会,像是在叫 “阿桑。”
这树下住着他心心念念的大小姐,是位名唤阿桑的姑娘,也许阿桑身后有着正笑望他们的长辈,正坐在院前乘凉唠嗑。
大树完全笼罩住他,像是在欢迎他回家,又像是为他挡去流言蜚语,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见心上人怎么能弄得如此狼狈呢。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将沾血的衣摆撕下,用衣袖挡住受伤的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那得打扮的人模人样,别叫人担心了去。
阿桑姑娘,愿你别嫌弃现在的情郎。
——————
客栈。
谢陵瑜心不在焉的随意应付了下金缠,转身就上了楼,踏上楼梯时,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么多天没好好说过话了,也不知道青丘玦平日里在客栈做些什么。
木雕的楼梯尽头,谢陵瑜踌躇片刻,才状漫不经心的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拧起眉,桌上放着碗凉透了的药,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人不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陵瑜憋着的那口气呼出来,犹豫了一下又走出房门,准备去寻人。
当然。
他只是去看一眼青丘玦有没有作妖罢了,药不喝也不知道去哪里瞎溜达了,说白了就是真不让人省心。
客栈总共就那么大,谢陵瑜找遍了大半个客栈也没见到人影,火气蹭蹭的就上来了。
这家伙总不能出去找乐子了吧,伤也没好利索,金缠不可能放人,他能跑哪去?
在他冷着脸准备放弃找人,上楼睡觉时,忽然瞥见柴房门口露出了一抹灰色的衣角,像是不小心漏出来的,谢陵瑜一顿,不动声色的悄悄走近。
青丘玦此时正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他手长脚长的有些施展不开,显得很憋屈,手里拿着成色上好的暖玉,拿着锉刀仔细的雕刻着什么,谢陵瑜站定,不敢走的太近,怕被他发现。
从他这里看过去,柴房的屋顶上恰好漏出几缕光,青丘玦就坐在亮堂处,他没有戴面具,因为这是自己的地方,很安全。
那双向来散漫的凤眸低垂,专注于手上的暖玉,慵懒的气息散去,这样的青丘玦显得有些笨拙,配上他惊艳十足的脸,像是误入凡尘的仙人。
谢陵瑜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没有直接上前把人提溜回去。
他看见青丘玦蹙眉,像是怎么都不满意,看见他仔细的吹去上面的玉屑,露出温和的神情,看见他不小心挫伤了手指,就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上还冒着一串血珠。
这是谢陵瑜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眼中的人被染上了浓郁的烟火气,看起来温暖又令人向往。
不知觉的,云霞在天际晕开流动的光泽,青丘玦用白净的里衣擦了擦那块暖玉,又放在光下仔细看了看,谢陵瑜终于看清了那个约莫一指长的物件,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狸。
九尾模样,与青丘玦那件金纹黑袍的锦衣上别无二致。
谢陵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鼻尖一酸。
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矛盾的很。
就在这时,青丘玦露出个稍稍满意的笑容,毫无防备的转身,打眼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人,顿时一惊,他有些慌乱的将暖玉藏到身后,想想不对又拿出来,手足无措。
“云楼。” 他干巴巴的喊,瞧着有点心虚。
谢陵瑜走近了些,目光定在他被细小伤痕遍布的手上,青丘玦把手往里缩了缩,以为他在看自己雕的小狐狸,不由得露出个笑来。
青丘玦将手伸向谢陵瑜腰间的佩剑,谢陵瑜没动,任由他取下那个木质的小狐狸,青丘玦仔细的替他挂上暖玉九尾狐,轻轻摩挲了一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良久。
青丘玦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怀念。
“这只桃木狐狸是我幼时所刻,还是父亲逼着我学的,刻的不好看。
” 但现在这个,是我心甘情愿雕的。” 青丘玦顿了顿,软下声音道:“我娘说,父亲年轻的时候给她雕了个九尾当做定情信物,说以后要将那九尾传给她儿媳妇。”
“…… 后来九尾跟他们去了,只剩下了我,所以我只好又雕了一个,云楼…… 你当初说,救命之恩来日必报,可还做数?”
谢陵瑜有些愣怔,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他慢半拍的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自然做数。”
“你说我将你当什么人,你便会成为什么人。”
青丘玦没敢去看谢陵瑜的眼睛,低声道。
“我将你当做心上人,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说着好像怕他不应似的,又急急补了一句,“你说过承诺无期的。”
谢陵瑜没说话,在青丘玦忐忑的视线下,轻轻拉过他的手,上面的疤痕已经结了痂,细细密密的像是划在了他的心上。
青丘玦心虚的往后缩,清了清嗓子,“无妨……”
下一刻,他微微睁大眼睛,低头望去。
谢陵瑜眷念的将头抵在他的颈窝,双手环住他的腰,是一种克制又眷恋的姿态,青丘玦愣了好一会,才伸手紧紧抱住他。
脖颈传来痒意,谢陵瑜轻轻蹭了蹭他,青丘玦的心软的不像话,从这个动作里读懂了他的委屈,他贴着谢陵瑜的耳朵,低声道:“云楼,好久不见。”
青丘玦声音里含着郑重,这是他第一次拥抱谢陵瑜,以青丘玦的身份。
谢陵瑜眼眶通红,带着浓厚的鼻音 “嗯” 了一声,却又突然笑了,如释重负道:“我不欠你了。”
多年之恩终得报,故人亦是心上人。
还好和金缠打了招呼,柴房这里没有人经过,两人腻歪的抱了许久,最后是谢陵瑜缓过劲来,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
连脖子都是绯红的。
青丘玦含笑盯着他,谢陵瑜老脸一红,暗骂他狐狸精,又忽而想起屋中冷却的药,他脸色一沉,皮笑肉不笑:“今日药没有喝,想必也没有敷吧?”
青丘玦笑意一僵,显然沉浸在喜悦里,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抓包了,他犹豫了下,点点头,“嗯。”
谢陵瑜要被他气笑了,扯着他大步往回走,“我还说最近真挺老实,没想到又给我来这套虚的。”
青丘玦乖乖顺着他的力道走,整个人几乎是挨着他上楼的,谢陵瑜看破不说破,怕走太快牵扯到他的伤口,刻意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