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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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了么?”梁元敬问。
“不。”
“那在想什么?”
阿宝笑一笑,整个人翻到他身上去,说:“在想那幅画。”
她双手垫着下巴,像一只猫一样,慵懒地趴在他的身上。
梁元敬怕她冷,将被子拉上来一点,盖住她光裸的肩背。
“那幅画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阿宝好奇地问。
梁元敬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杂念压制下去,才答道:“熙和元年,十月初二。”
“什么?”阿宝满面惊讶,“那岂不是我第一次宣你入宫那天画的?”
“嗯。”
阿宝观察他脸色,小心翼翼问:“你是那日回去之后,又重新画了一幅么?”
梁元敬点头,他垂着眼,神情落寞,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事。
阿宝问:“为什么?”
梁元敬搁在她肩头的手指似抽动了一下,淡淡道:“不为什么,就是想画而已。”
阿宝皱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没有说真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话。
她并不想追问下去,只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那上面的血,是你的么?”
“是。”
“怎么来的?”
梁元敬回忆片刻,道:“那时我大病初愈,夜里不慎又受了寒气,呕了一口血,弄污了画。”
阿宝想起那画上的大滩血迹,心想,这恐怕不止呕了一口罢。
她忧心忡忡:“你这病,可如何是好呢?有没有法子根治?”
梁元敬将她抱着,微笑道:“慢慢调理就好了,不用担心。困不困?要不要睡觉?”
阿宝不想睡,因为睡觉也很浪费时间,可还阳成人后,她也克服不了人体入睡的本能,再加上梁元敬的呼吸清浅,灼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耳际,令她昏昏欲睡。
不过片刻工夫,她便依偎在他怀中睡熟了。
确定不会吵醒她后,梁元敬小心地将她从身上抱下来,放在床榻里侧,又将被子严丝合缝地给她盖着,随后披衣下了榻。
夜色已深了,屋外更深露重,寒意浸骨。
他来到书房,找到先前画的那幅图,伸出胳膊,刻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剌出好长一条血口子,鲜血汨汨地冒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流,淅淅沥沥地滴在画纸上,随后消融入画中,红光一闪后,雪白宣纸上,不见丝毫血迹。
他将伤口洒了些药粉,潦草一裹,随后便回了房,上榻将阿宝重新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睡了。
兴许是因为睡前看见了鲜血,竟让他又做起了过去的旧梦。
…
佑安二年秋,梁元敬离开李家村,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程。
来的路上他走走停停,一路游历,花了近半年才入蜀,回去的途中他星夜兼程,赶在立冬前一日到了扬州。
阔别一年有余,扬州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十里繁花似锦,四处莺歌笑语。
父亲对他的回来没有反对,亦不表示欢迎,更不像往日那样逼着他读书考取功名了,似已对他完全失望,只将他当成家中一个摆件忽视。
在他离家在外时,家中最小的三姐已议了亲,姐夫是杭州通判徐远山,第二年夏即要出嫁。
梁元敬回来后,便拜访恩师好友,别人问他在外旅居一年,可有新作出世,他也只是笑笑。
自己一路上画的画早已散佚遗失,不知被哪位仁兄拾去了,亦不知是否会像李二狗的娘一样,拿他的画作去盖鸡笼、当抹布。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那个霞光漫天的傍晚,阿宝顶着一脑袋鸡毛从外面跑进来,双手背在身后,神神秘秘地冲他眨眼。
紧接着,又想起她手持菜刀,杀气腾腾地从厨房冲出来,叫嚣着要砍了李二狗那群坏蛋。
梁元敬想起这些,嘴角便不由自主噙了笑,让对面的友人摸不着头脑。
小秦淮河畔的歌妓们得知他回来,纷纷登门请他去为自己画像,他为鸣翠坊里一位娘子作画时,盯着她桌上一碟山药糕,忽然失了神,笔端莫名停滞下来。
那位娘子见状,便笑道:“公子可是饿了?这碟糕点不新鲜了,奴家唤小厮去换一碟新的来?”
梁元敬回过神,微笑着摇摇头。
他没有饿,他只是想起了千里之外那个馋嘴的小姑娘,那个一见了甜糕便两眼放光的小姑娘,不知她阿哥有没有给她买糕点吃,他离开时,是给他们留了银钱的,够给她买一年的甜糕了。
冬天过去,佑安三年的夏天到来了。
这一年江南的夏天格外炎热,一滴雨水也没有下,瘦西湖的水位下降不少。
梁元敬护送三姐出嫁,在杭州又逗留了十来日。
一日午后,烈日炎炎,他于芭蕉叶下伏几小憩,做了几个荒诞不经的噩梦,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梦中情景已然忘了大半,但浑身冷汗湿透,还有些心有余悸。
他起身欲回房更衣。踱步至花厅时,听见姐夫与同僚说起四川旱情严重,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蝗灾,成都现已饿死成千上万百姓,以至出现“人相食”、“父母易子而食”的情形。
他闻言悚然而惊,顾不上与三姐多作解释,便赁了马车匆匆西去成都,还运载了不少米粮货物。
一路上,他遇到许多逃荒的流民,这些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饿得浑身只剩骨架,乌泱泱地随众迁徙,见了吃的便眼冒绿光,一起哄抢而上,混乱中踩死不少人,看上去不像人了,倒像是一群觅食的野兽。
梁元敬亦被抢劫了几次,带来的粮食被抢光了,好在人倒是没受伤,一路狼狈艰辛地终于回到李家村,可村子里早就空了,一片死寂。
昔日他和阿宝去偷过莲蓬的荷塘已经干涸,再也看不见那满池清波,灼灼芙蕖,唯有干裂的河床裸露在外,受着烈日的考晒。
村口那棵大槐树也枯死了,繁茂的叶子已被人摘食干净,就连树皮也被人剥掉了,李家村再也不复之前山清水秀的样子。
梁元敬站在物是人非的李家小院中,苍穹广袤无垠,有一瞬间,他的血液似被冻住了,浑身冰凉,头晕目眩。
后来,他四处找人打听李雄兄妹的下落,只可惜青城县受灾严重,川蜀已经十室九空,好不容易遇上李家镇一位熟人,人家告诉他,李家村的人都去关中逃荒了。
他顾不上休整,又马不停蹄地沿着路线北上,路上凡是遇到成群聚集的流民,他必定上前打听。
他画了阿宝的画像,可惜问过的人中,都是摇头,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
从佑安三年夏至第二年岁末,梁元敬一直在北方辗转,足迹踏遍太原、真定、凤翔、潼关,就连大陈与西夏的边境也有所涉足,却始终音讯全无。
父亲频繁来信催他归家,他也到了议定亲事的年纪,家中已为他相看了几位小娘子,他没作理会,选择去南方找找。
这一去,又是两年。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血画
佑安六年冬; 在外漂泊三年的梁元敬回到扬州。
这一年他年及弱冠,同窗好友在他这个年纪,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爹; 他依然孤身一人; 亦无功名在身; 然而因良好的家世,出色的相貌; 登门说亲的媒人依然踏破门槛。
他是家中独子; 肩负传递香火的重任,梁父欲为他娶妇; 他却一口拒绝; 气得老父又将他扫地出门。
友人迫于父亲施加的压力,不敢接纳他,他无处可去; 只能被昔日画过像的歌妓收容在小秦淮河畔的妓馆里。
有一名叫“莺莺”的妓。女,有一次在他作画时问起过他; 为何不成亲。
他只是浅笑; 没有说话。
莺莺又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日后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梁元敬对着画作出了神; 想娶什么人呢?
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人的样子,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 笑起来若银铃,生气时含嗔薄怒; 眉眼藏着绝代风华,兴许是自己画了她太多次罢; 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
在他神游之际; 阁中其余娘子纷纷打趣莺莺:“别想啦; 梁公子娶谁也不会娶你的,一介歌妓,命比纸薄,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莺莺俏脸绯红,没底气地小声反驳:“谁……谁想嫁了?再说了,歌妓怎么了,鸣翠坊的那位不也嫁给王爷了么?”
众娘子笑道:“哟,不知天高地厚,那位也是你能比的么?”
有人见梁元敬久不回扬州,许多新鲜事都不知道,便给他解释了一遍。
隔壁鸣翠坊出了名琵琶女,竟认了知州李祈作养父,嫁给了来扬州公干的宣王。
成亲礼就在九月初八举办的,场面那叫一个轰动,半个扬州城的人都挤去看了,这名琵琶女也成了她们之中的传奇和楷模。
一位通晓音律的娘子满脸神往地说,昔年这位前辈一曲琵琶名动扬州,就连“色艺双绝”的名妓崔娘子也比下去了,只可惜她来得晚,未曾有幸得闻。
梁元敬便问,那名琵琶女叫什么名字。
众娘子们你拉我扯,讳莫如深,原来李知州下过严令,不许坊间谈论琵琶女的旧事,毕竟人家已飞上枝头做王妃去了,成了金枝玉叶的贵人,歌女身份实在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
梁元敬便不再开口追问了,毕竟他此生,早已听过世间最动听的琵琶曲。
他起身走到廊下,搭着栏杆,举目远眺小秦淮河,两岸酒家林立,河面波光粼粼,群峰连绵起伏,天际有大雁成群结队而过。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积雪消融,大雁北归,江南杏花开。
又是一年春至了。
…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宣王登基为帝,次年改元熙和,一切百废待兴。
这一年,梁元敬依然在南方游历,顺便继续找阿宝。
二月仲春,他途径永州九嶷山,路遇大雨,栖身破庙躲避时,遇到同样来避雨的觉明和尚。
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觉明与他一样,生性闲云野鹤惯了,足迹遍布海内,梁元敬如往常一样,从背囊中拿出阿宝的画像,请他看一看,旅途中是否看见过她。
也正如他问过的所有人一样,和尚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梁元敬已问过别人成千上百次,也得到过成千上百次的否定回答,心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失望,只是将画收了放进行囊,默默看着庙外的瓢泼春雨出神。
和尚忽隔着火堆问他:“这个抱琵琶的小姑娘,是你的何人?”
是他的何人?
这个问题,梁元敬回答不上来。
是他羁旅途中,偶然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似乎又远不止于此,阿宝就如一笔永不褪色的丹青,永远留在了他的人生里。
他想找到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去扬州赏芍药花,去二十四桥看明月,去瘦西湖小金山踏雪寻梅,去吃遍她所有想吃的甜糕。
“是我放不下的人。”他跟和尚这样说。
次日,他与觉明乘船北上,去东京参加这一年的画院大比。
新帝即位后,大力扶持画院建设,并将画学正式纳入科举制之中,丹青不再视为奇淫巧技,擅绘画者亦可通过笔墨博取功名,入朝为官。
梁父不再做他的“曳紫腰金”梦,既然梁元敬在丹青一道有天赋,他便要求儿子考取一个功名回来。
梁元敬终于找准了真正适合他的那条道路,画院选拔考试上,他一幅《深山萧寺图》立意宏远,笔法深厚,技惊四座,当场被今上钦点为状元,擢为翰林待诏,入图画局供职,至此名扬京师,引八方称羡。
他的春风得意招来了画院长官的嫉妒,在他被传唤入宫为新后画像后,画学正极力怂恿他拒绝传诏,今上念在他身患重疾的份上,不会与他计较。
那时他确实生了重病,因为当初在四川医治不及时,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年秋冬天气转凉时都会复发,轻则咳嗽呕血,重则高烧不退。
待到身体终于有所好转之时,人人都幸灾乐祸,拿“你完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茫然不解,有好心的同僚便告诉他,他此番拒绝作画,大大得罪了宫里那位新后,妇人本就气量狭小,更别提国朝这位新后还出身乡野,睚眦必报,她必定不会放过他。
同僚离去前,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让他自求多福。
梁元敬倒是听说过不少这位新后的事迹,东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的奇闻轶事,说她出身寒微,本是扬州城一以色侍人的歌妓,不知哪儿来的好运气,竟趁着官家还未践祚之前,爬上了龙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今上念旧情,竟不顾群臣反对,将她册为皇后,一介妓馆倡优,竟成为一国之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得罪了皇后,梁元敬得知这件事,倒也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惶恐无措。
他风轻云淡地等着新后的报复,如果要罢免他的官职,那他便以一介白身返回扬州,反正官场人际复杂,交游往来更是不能随心由己,人人说话都像是在打哑谜,他早已心生厌烦。
若严重一点,新后想要他的项上人头,那也无可奈何了,给她便是。
只是临死前始终没找到阿宝,到底算是他心头一桩憾事了。
就这么等待着,终于,十月初二那日,他等来了皇后的传召。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初冬日,十月孟冬小阳春,碧空万里,日光融融泄泄,洒满肩头,御花苑中百花尚未凋谢,月季、茉莉、木槿、早冬的腊梅,还有一树丹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站在树下,腰酸背痛,不得不抬起脖子缓解。
他高估了皇后报复他的手段,竟只是不给他提供凳子,又刻意摆张那么矮的桌案,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去作画,一张图画完,他自然腰颈僵硬如石,但这样“惩罚”他的手段,比起罢他的官、要他的命来说,似乎又轻上许多,甚至……
隐隐还透着股幼稚。
倒是很像他记忆中那人会干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梁元敬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带了点笑。
忽闻背后环佩叮咚之声传来,梁元敬收笑,转身,然后,就看见了他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画面。
他天南地北,找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记忆中爱笑爱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就那么站在烂漫花丛中,头戴华贵珠翠、端庄雍容地向他款步行来。
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斑驳地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那看上去真像是一场幻梦,他听见身旁侍女喊她——
“皇后娘娘。”
阿宝,便是那位一曲名震扬州的琵琶女。
阿宝,便是那位歌女出身,引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国朝新立的皇后。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立在那里,嚣张又跋扈地质问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虽绷着嘴角不笑,眉眼间却俱是藏不住的狡猾笑意。
她长高了,也长开了,也……
认不出他了。
梁元敬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低眉敛目答:“我画了。”
他抬起眼,嗓音发苦,滞涩地喊出那个称呼:“皇后娘娘——”
“就在画中。”
当夜,回到家中。
梁元敬翻箱倒柜,找出这些年画过所有阿宝的画像,一张张地丢入火盆中焚烧殆尽。
错了,画错了。
他是按照自己印象中那个小姑娘的影子画的,可她早已长大,眉眼褪去稚气后,果然如他所料,容色倾城。
她甚至比他想象中出落得还要美丽动人。
梁元敬执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