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旅之溯-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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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回去……听话宝贝,别哭,你回去找亦慎,你要忘了我,别再记得我了,这些事,这些回忆,你都忘了吧……你要高兴,要好好的……”
这一切对封尧来说无异于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听着这宛如遗言的肺腑之语,望着顾骁溃烂疮痍的身躯,崩溃到近乎失语,他怔忡哽咽了一刹,才艰涩地开了口,哀求地说:“不行……你答应好我的,你怎么能骗我……你说了你会坚持下去的,你不能这样……”
顾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吻了吻封尧的眼睛。
温热,潮湿,封尧白净的侧脸上在顾骁的吻中落下了一抹暗红色的血痕,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克制地冷静了下来,再睁开眼时,他瞳仁噙着泪水,可发着抖的语气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说:“我不答应,不行。”
“听着,顾骁。”封尧强绷着情绪,认真地说,“你如果死了,我也不会活着,不信我们就走着瞧,你不想让我死,就好好活下去,懂吗?明天,等直升机到了,我就带你去治病,我有办法,我真的有办法,你相信我……你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坚持,还有相信我……”
顾骁静了下来,他没有问封尧的办法,也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封尧。
封尧抹了把眼睛,不容置喙地说:“就是这样,在这件事上你必须要听我的,我们没得商量。”
顾骁缓缓闭上眼睛,轻叹道:“真不讲理。”
封尧抱住顾骁,脸埋进他的肩膀,隔着衣料,擦净脸颊的眼泪:“……就不讲理,你后悔也晚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顾骁没再发冷。
封尧给顾骁注射了针止痛剂,顾骁开始喊热,说什么也不让封尧抱着他睡了。封尧也怕压到他伤口,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回床边,握着顾骁的手。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相安无事。
顾骁一直没怎么和封尧说话,只是偶尔单字符地应几声,寂静使夜晚变得漫长,封尧有点打盹,不过他并不想睡觉,但还是没能撑住,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时封尧醒来,顾骁却不见了。
封尧本来该握着顾骁的手,现在握的却是顾骁的黑衬衫,封尧带着疑惑站起身,最开始以为人在卫生间,然而进去一看,卫生间里也是空无一人。
“你们看见顾骁了吗?”
封尧推开门,问客厅里的两人,沐寒和司远一脸僵硬地回望,没有立即回答封尧的问题。
封尧敏锐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司远没说话,沐寒说:“不知道,我俩昨晚上在客卧睡的觉,这才刚醒,要不然出去找找?”
封尧迟疑地点点头,没有过多追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严冬 |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帝国驻扎地是最早收复的失地,周遭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但很安全,封尧驱车,在公寓附近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顾骁的身影,又不死心地往远处找。
路过一处废墟时,封尧停下了车。
晨光熹微,烟尘未散,放眼皆是一片雾霭蒙蒙,沐寒环顾了下,疑惑道:“这没人啊,停车干什么?”
封尧推开车门,径直走向路旁的尸骨堆。
沐寒完全没有料到封尧会有这种操作,他连忙跟着下车,便看到封尧在尸骨堆旁蹲下,认真地翻找。布料穿插在白骨与烂肉间变得破破烂烂,封尧挨个拽出来、摊开在平地,仔细分辨,然而遗憾的是,这些衣物都是蛇人的军装,尸骨也该是来自被攻毒试剂腐蚀而死的蛇人。
封尧看完,沉默地回到了车上,继续找寻。
他们在安全区域里找了许久,不论是多么不起眼的地方,封尧都不肯放过,除此之外,每每遇到尸骨堆,他也要下车去查看,可纵然他已经如此周密,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连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
入夜,他们来到了交战区的边界。
沐寒:“前面太危险了,先回去休息吧。”
封尧放下从尸体上捡起来的狗牌,起身,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迎着月光的眸子亮晶晶地,似有水光闪烁,一阵静默后,他倏地开口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沐寒反问:“知道什么?”
封尧:“顾骁的事。”
沐寒诚恳道:“真不知道。”
封尧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沐寒,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找到破绽,可沐寒却是面不改色,反倒是司远,看着封尧因为太久没有休息而布满血丝的眼白,以及令人心疼的偏执眼神,没有忍住悲伤,猝然别过脸。
封尧捕捉到司远的动作,反应堪称风声鹤唳,他一把抓住司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对不对?”
司远被封尧拽了个趔趄,为难道:“我……”
封尧:“你们都知道,你们都在骗我……”
封尧不傻,事态发展成这样,隐瞒俨然已经失去了意义,沐寒不动声色地挡进中间,将司远护在身后,只得选择坦白:“封尧,你要学会接受——”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封尧压抑已久的情绪在此刻陡然爆发,他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懂什么是接受?!你凭什么说得那么轻松?!”
司远劝道:“尧尧,你冷静点……”
沐寒却做了个手势,示意司远别管,让封尧发泄。
“他能活下来,他不可能会死的,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封尧揪住沐寒的衣领,声嘶力竭地质问,带着颤音,“他那么多次都活过来了,我能救他,我都……我都想好了要带他回研究所,你们怎么能让他走……”
沐寒什么都没说,他任由封尧宣泄呐喊,很久以后才问了句:“你能比他更清楚他自己吗?”
封尧痛苦地闭上眼睛,无法克制地在浑身发抖。
片晌的缄默,封尧从极端的冲动里缓了出来,却静得突兀,沐寒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着说些什么,封尧却一把推开他,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去。
沐寒问:“又干什么去?”
封尧头也没回:“找人。”
沐寒和司远跟着上了车,车辆嗡鸣启动,封尧转过方向盘,俨然是要冲出安全区的边界。交战区里正是战火纷飞,他们势单力薄,枪械都没有,贸贸然地深入无异于寻死,司远忙道:“尧尧,那边太危险了!”
“我没让你们跟着。”封尧踩了刹车,冷声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都下车,我自己去。”
沐寒和司远没有动,沐寒说:“明天再去可以吗?明天我们陪你去,你现在需要——”
封尧没听沐寒说完,索性自己下了车。
沐寒啧了声,连忙去追:“封尧!”
封尧没有理睬,向着路旁的车辆走去,沐寒总不能看着他送死,情急之下,只好给了封尧后颈一下。
封尧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封尧再醒来时已经是转天正午,他被安置在顾骁躺过的那张床上,手边是顾骁留下的那件黑衬衫。
封尧揉着酸痛的后颈坐起来,去了客厅。
沐寒和司远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气氛一时发僵。司远担心封尧会继续昏厥之前的过激,但令他意外的是,封尧很平静,他对他们充满担忧和关切的目光熟视无睹,只是无言地整装好,然后走向大门。
沐寒早有预料,他穿好外套,和司远跟了上去。
封尧并没有抵触他们的跟随,一路无事,上了车,沐寒坐到副驾驶座,说:“先在附近再找找吧。”
封尧点点头,同意了。
他们重复走过昨天的路线,每座建筑、每处角落,封尧不厌其烦地都要看一遍,最终却还是劳而无获。
夜晚气温骤降,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冬至,夜风从关不严的窗缝渗进车里,司远冻得直哆嗦,沐寒把外套扔给他,随手抹掉玻璃上的雾气,望向窗外。
一轮冷月悬挂在夜幕中央,光芒黯淡,万物沉降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偶尔冲天的火光,照亮天际模糊的轮廓,将云朵染成末世般的猩红。
这里是交战区的边界,远处正是战火纷飞,前方的障碍护栏被推挤得东倒西歪,封尧不得已停下车,沐寒瞄了眼车载导航,问他:“你要去交战区?”
封尧嗯了声,微眯起眼,于夜色中找路。
沐寒还是不想让封尧去:“咱就不能白天来找吗?这黑灯瞎火的,看得见什么?再说了,这边离公寓那么远,你觉得……顾骁能走得了这么远吗?”
封尧:“他可以开车。”
沐寒:“你以为他是你,还会撬车呢?”
封尧:“有的车不用撬。”
沐寒叹了口气,他抬眼望向炮火连天的区市那端,措辞后问:“你有没有想过顾骁为什么要走?”
封尧握着方向盘,低着头,没有说话。
沐寒:“那你为什么不能尊重他的意愿?”
没有人出声,车厢里陷入短促的寂静,过了会儿只听到封尧用力地吸了下气,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之所以会走,是因为……因为不想让我看到他病变,他总是这样……命都不要了,也总是想着我……”
封尧越说,语调越是走音,直到最后,他再也撑不下去,趴在方向盘上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司远的眼眶也红了:“尧尧……”
沐寒摇了下头,让司远别跟着封尧共情,也不用过多安慰,毕竟这种时候别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等封尧自己调整过来。
然而后来沐寒发现事态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很多,封尧非但没有调整过来,反而更加恶化了,他没日没夜地在Y 区寻找,就好像失去了睡眠这项生理机能,完全不知疲倦,即使有时候回到了公寓,也不睡觉。
司远觉得很不可思议,私下里和沐寒讨论:“尧尧这是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
沐寒:“少说也得好几天了吧。”
司远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吃惊道:“人怎么能这么久不睡觉,那不是快死了?”
“你也不能说他不睡。”沐寒说,“他要是不睡,上次怎么开着开着车就撞电线杆子上了?”
正常人是无法抵抗困意的,封尧纵然是不睡,生理上也撑不住,困到浑浑噩噩时,他就会走神,撞了几次障碍物,好在基地车结实,没出什么事。
司远:“不能总这样下去,得想个主意……”
沐寒很心累:“他就是不睡,你说能怎么办?”
司远:“要不然你再拍他一次?”
“不行,拍一次就完了,哪能总拍,那不合适。”沐寒摆摆手,“还不如你去给他打安定。”
司远:“……”好像也不合适吧?
既不想非暴力不合作,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两人一筹莫展,沐寒只好说:“算了,别操心这个了,没听说过活人还能给困死的……顺其自然吧。”
又是一天无功而返,他们回到了公寓。
沐寒去买早饭,司远累得不行,便窝在沙发里打了个盹,迷迷糊糊时,他隐约听到了声音。
司远惊醒,条件反射地看向大门。
近来的遭遇让司远草木皆兵,他生怕封尧趁他们不备去做危险的事,可大门锁得严实,完全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他又环顾,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入睡前的样子。
就在这时,那声音再次响起,声源正是卧室。
司远疑虑地皱起眉,走近去看,卧室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发暗,从帘布罅隙渗入的光斑影影绰绰,封尧在一片朦胧的昏晦里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他盯向门口,表情茫然而无助,似乎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那音量太低、咬字太轻,司远只听到了几个字眼,依稀是“为什么”和“别走”,他愣了下:“尧尧?”
封尧突然站起来,快步让过司远、出了客厅。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司远分明看到封尧的眼瞳里闪过了久违的神采,他忙不迭跟上,出了房门,便看到封尧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怔愣着,望着楼梯。
静默。
封尧眼中的神韵缓慢地淡去了。
司远试探地问:“尧尧,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封尧这次倒是没像以往那样把司远当做空气,他没有半点玩笑的模样,不着语调地回答:“顾骁啊。”
司远神色微僵,看看电梯,又看看封尧。
封尧慢慢地转身,回了房间,身形落寞。
“分离转换性障碍?”
沐寒听完司远的描述,一脸懵逼,“这是什么病?你通俗点解释,别说术语,我听不懂。”
司远:“哎呀,就是癔症。”
沐寒:“……”
司远:“越来越严重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沐寒:“你觉得不行,那你想个办法?”
司远:“你还记得顾骁临走前是怎么说的吗?他让我们带封尧去找亦慎,要不我们去试试?”
沐寒面无表情:“好主意,那你知道亦慎住哪吗?”
司远:“……”这个他还真不知道,而且一般人都不知道,不然亦慎岂不是要天天被追杀和寄刀片。
沐寒想到了个点子:“对了,你在研究院不是有个心理医生朋友吗,喊他过来看看可以吗?”
“你想得简单,我怎么喊啊,Y区离首府那么远,而且还危险,人家才不来呢,想看病只能带封尧回去,可封尧又不愿意回去。”司远愁得不行,“只能让他远程看看,等过两天信号恢复了,我问问他吧。”
一晃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Y区收复了。
帝国接管了蛇人,判处曾经的行政人员和参与战争的蛇人以死刑死刑,并对Y 区高层重新洗牌,将整个区市彻底纳入了掌控之中,同时也在清理战场、重建废墟。战争结束,大批人员涌入,形形色色的面孔多了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Y 区开始有了热闹和生机。
这些日子里的大多时候,封尧都是在车上度过的,他在Y 区搜罗了数不清多少遍,日复一日、不分昼夜,却始终未见顾骁的音信,其余时间他会回到公寓,就待在那间屋子里,抱着顾骁的衬衫,整天整夜地望着门发呆,他不常说话,甚至是很少发出动静,整个人看上去很迟钝,以至于司远常常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司远很发愁:“他总这样会不会猝死啊?”
封尧这个魂不守舍的状态,沐寒根本放不下心让他单独行动,所以他出门,沐寒一直都在跟着,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简直是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沐寒不住自暴自弃地感慨了句:“他这个样子,还不如失忆算了。”
司远:“别这么说……”
沐寒:“总比看人就这么废了要好吧?”
司远愁容满面,没有理会沐寒的无意义发言。
沐寒又问:“你觉得他多久能走出来?”
“我不知道。”司远很无力,“我就知道一件事,他以前失忆了都还记着顾骁,你觉得他还能走出来吗?”
沐寒叹气:“你上次问那心理医生了吗?”
司远:“问了,这个情况就是癔症,因为顾骁离开的这个重大打击,还有太长时间缺乏交流、自我封闭……所以让我们多陪他聊天,也许慢慢就走出来了。”
沐寒:“但关键是,你看他搭理咱俩吗?”
司远也很崩溃:“那怎么办啊,精神病的治愈很大程度上还是要靠患者自己,我们急也没有用。”
“行吧。”沐寒无奈,“那你去劝他吃点饭吧,昨天就没吃,觉不睡了,总不能饿着。”
司远拎着食盒要去卧室,这时大门却响了。
除了他们,这座公寓已经太久没人来过了,司远在这一刹那还产生了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以为是顾骁,他一阵风似的去开门,结果门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