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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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奋兵前去,我以问罪之师徐蹑其后,顺逆之势既判,胜负预可知也。但贼兵早越一方,遂破残一方民命。虎兕出柙,收之遂难。为今之计,只是迟留宸濠一日不出,则天下实受一日之福。’”
光又言:“夫子捷疏虑繁文太多,一切反间之计俱不言及;亦以设谋用诡,非君子得已之事,不欲明言示人。当时若使不行间计,迟留宁王,宁王必即时拥兵前进,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两京各路何恃为备?所以破败宁王,使之坐失事机,全是迟留宁王一着。所以迟留宁王,全是谋行反间一事。今人读奏册所报,皆是可书之功,而不知书不能尽者十倍于奏册。”
又言:“宁藩事平之后,京边官军南来,失其奸计,由是痛恨夫子,百计搜寻罗织,无所泄毒,挤怒门人冀元亨与济、禹、光等,俱欲置之死地。冀元亨被执,光等四窜逃匿,家破人亡,妻子离散。直伺官军离却省城,方敢出身回家。当时光等粘贴告示,标插旗号木牌,皆是半夜昏黑,冲风冒雨,涉险破浪,出入贼垒,万死中得一生,所差行间人役,被宸濠要杀者,俱是亲信家人。今当事平之后,议者不究始原,并将在册功次亦尽削去。此光等走役微劳,虽皆臣子本分,不足深惜,但赏罚若此,继后天下倘或再有事变,人皆以光等为鉴戒矣。谁肯复效死力哉?
又言:“夫子应变之神真不可测。时官兵方破省城,忽传令造免死木牌数十万,莫知所用。及发兵迎击宸濠于湖上,取木牌顺流放下。时贼兵既闻省城已破,胁从之众俱欲逃窜无路,见水浮木牌,一时争取散去,不计其数。二十五日,贼势尚锐,值风不便,我兵少挫。夫子急令斩取先却者头。知府伍文定等立于锐炮之间,方奋督各兵,殊死抵战。贼兵忽见一大牌书:‘宁王已擒,我军毋得纵杀!’一时惊扰,遂大溃。次日贼兵既穷促,宸濠思欲潜遁,见一渔船隐在芦苇之中。宸濠大声叫渡。渔人移棹请渡,竟送中军,诸将尚未知也。其神运每如此。”
又言:“尝闻雷济云:夫子昔在丰城闻变,南风正急,拜受哭告曰:‘天若悯恻百万民命,幸假我一帆风!’须臾风稍定,顷之,舟人欢噪回风。济、禹取香烟试之舟上,果然。久之,北风大作。宸濠追兵将及时,夫人、公子在舟。夫子呼一小渔船自缚,敕令济、禹持米二斗,脔鱼五寸,与夫人为别。将发,问济曰:‘行备否?’济、禹对曰:‘已备。’夫子笑曰:‘还少一物。’济、禹思之不得。夫子指船头罗盖曰:‘到地方无此,何以示信?’于是又取罗盖以行。明日至吉安城下,城门方戒严,舟不得泊岸。济、禹揭罗盖以示,城中遂欢庆曰:‘王爷爷还矣。’乃开门罗拜迎入。于是济、禹心叹危迫之时,暇裕乃如此。”
德洪昔在师门,或问:“用兵有术否?”夫子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昔与宁王逆战于湖上时,南风转急,面命某某为火攻之具。是时前军正挫却,某某对立矍视,三四申告,耳如弗闻。此辈皆有大名于时者,平时智术岂有不足,临事忙失若此,智术将安所施?”
又尝闻邹谦之曰:“昔先生与宁王交战时,与二三同志坐中军讲学。谍者走报前军失利,坐中皆有怖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自若。顷之,谍者走报贼兵大溃,坐中皆有喜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亦自若。”
又尝闻陈惟浚曰:“惟浚尝闻之尚谦矣。尚谦言,昔见有待于先生者,自称可与行师。先生问之。对曰:‘某能不动心。’曰:‘不动心可易言耶?对曰:‘某得制动之方。’先生笑曰:‘此心当对敌时且要制动,又谁与发谋出虑耶?’又问:‘今人有不知学问者,尽能履险不惧,是亦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人之性气刚者亦能履险不惧,但其心必待强持而后能。即强持便是本体之蔽,便不能宰割庶事。孟施舍之所谓守气者也。若人真肯在良知上用功,时时精明,不蔽于欲,自能临事不动。不动真体,自能应变无言。此曾子之所谓守约,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者也。’”
又尝闻刘邦采曰:“昔有问:‘人能养得此心不动,即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也须学过。此是对刀杀人事,岂意想可得?必须身习其事,斯节制渐明,智慧渐周,方可信行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学所以为谬也。孔子自谓军旅之事未之学,此亦不是谦言。但圣人得位行志,自有消变未形之道,不须用此。后世论治,根源上全不讲及,每事只在半中截做起,故犯手脚。若在根源上讲求,岂有必事杀人而后安得人之理。某自征赣以来,朝廷使我日以杀人为事,心岂割忍,但事势至此。譬之既病之人,且须治其外邪,方可扶回元气,病后施药,犹胜立视其死故耳。可惜平生精神,俱用此等没紧要事上去了。’”
昔者德洪事先生八年,在侍同门每有问兵事者,皆默而不答,以故南、赣、宁藩始末俱不与闻。先生殁后,搜录遗书七年,而奏疏文移始集。及查对月日,而后五征始末具见。独于用间一事,昔尝概闻,奏疏文移俱无所见。去年德洪主试广东,道经江西,访问龙光,始获间书、间牌诸稿,并所闻于诸同门者,归以附录云。时嘉靖乙未八月,书于姑苏之郡学。
阳明先生平浰头记
费宏
惠之龙川北抵赣,其山谷贼巢,亡虑数百,而浰头最大。浰之贼肆恶以毒吾民者,亡虑数千,而池仲容最著。仲容之放兵四劫,亡虑数十年,而龙川、翁源、始兴、龙南、信丰、安远、会昌以迩巢受毒无数。
正德丁丑之春,信丰复告急于巡抚都御史王公伯安,召诸县苦贼者数十人问何以攻之。皆谓非多集狼兵弗济。又谓狼兵亦尝再用矣,竟以招而后定。公曰:“盗以招蔓,此顷年大弊也,吾方惩之。且兵无常势,奚必狼而后济耶?若等能为吾用,独非兵乎!”乃与巡按御史屠君安卿、毛君鸣冈合疏以剿请;又请重兵权,肃军法,以一士心。诏加公提督军务,赐之旗牌,听以便宜区画,惟功之有成,不限以时。
时横水、桶冈盗亦起,而视浰为急。公议先攻二峒,乃会兵以图浰。凡军中筹画,多谘之兵备副使杨君廷宜,请募诸县机兵,而以其备暮新民之任战者,取赎金储谷、盐课以饷之,而兵与食足焉。
二峒之攻,虑仲容乘虚以扰我也,谋伐其交,使辩士周祥等谕其党黄金巢等,得降者五百人,藉以为兵。仲容独愤不从。冬初,闻横水破,始惧,使弟仲安率老弱三百人来图缓兵,且我觇之。公阳许之,使据上新地以遏桶冈之贼,而实迟其归图。
阅月,仲容闻桶冈破,益惧,为备益严。公使以牛酒詗之。贼度不可隐,则曰:“卢珂、郑志高、陈英吾仇也,恐其见袭而备之耳。”珂等皆龙川归顺之民,有众三千,仲容胁之不可,故深仇之。公方欲以计生致仲容,乃阳檄龙川卢珂等构兵之实,若甚恐焉。趣利刊木且假道以诛珂党。十二月望,珂等各来告仲容必反。公复怒其诬构,叱收之,阴谕意向,使遣人先归集众。
时兵还自桶冈,公合乐大飨,散之归农,示不复用。使仲安亦领众归。又遗指挥余恩谕仲容毋撤备以防珂党。仲容益喜,前所辩士因说之亲诣公谢,且曰:“往则我公信尔无他,而诛珂等必矣。”仲容然,率四十人来见。公闻其就道也,密饬诸县勒兵分哨。又使千户孟俊伪持一檄经浰巢,宣言将拘珂党,实督集其兵也。贼导俊出境不复疑。
闰十二月下弦,仲容既至赣,是夕释珂等驰归。縻仲容,令官属以次饕犒。明年正月癸卯朏,公度诸兵已集,引仲容人,并其党擒之。出珂等所告,讯鞠具状,亟使人约诸兵人巢。
越四日丁未,同时并进:其军于龙川者,惠州知府陈祥,率通判徐玑,从和平都入;指挥姚玺率新民梅南春等,从乌龙镇入;孟俊率珂等从平地水入。军于龙南者,赣州知府邢珣率同知夏克义,知县王天与等,从太平保入;推官危寿率义民叶方等,从南平人;守备指挥郏文率义民孙洪舜等从冷水径入;余恩率百长王受等,从高砂保入。军于信丰者,南安知府季斅率训导蓝铎等,从黄田冈入;县丞舒富率义民赵志标等,从乌径入。公自率中坚督文捣下浰大巢。副使君督余哨会于三浰。贼党自仲容至赣,备已弛矣,至是闻官兵骤入,皆惊失措。乃分投出御,而悉其精锐千余迎敌于龙子岭。我兵列为三冲,犄角而前。恩以受兵,首与贼战,却之。奋追里许,贼伏四起,击受后。寿乃以方兵鼓噪往援,俊复以珂等兵从旁冲击,呼声震山谷,贼大败而溃。遂并上、中二浰克之。各哨兵乘胜奋击,是日遂破巢十一:曰热水,曰五花障,曰淡方,曰石门,曰上下陵,曰芳竹湖,曰白沙,曰曲潭,曰赤塘,曰古坑,曰三坑。
明日探贼所奔,分道急击。己酉破巢凡六:曰铁石障,曰羊角山,曰黄田坳,曰岭冈,曰塘含冈,曰溪尾。庚戌破巢凡二:曰大门山,曰镇里寨。辛亥破巢凡九:曰中村,曰半径,曰都坑,曰尺八岭,曰新田径,曰古地,曰空背,曰旗岭,曰顿冈。癸丑破巢凡四:曰狗脚坳,曰水晶洞,曰五洞,曰蓝州。丙辰破巢凡二:曰风盘,曰茶山。
其奔者尚八百余徒,聚于九连山,山峻而袤广,与龙门山后诸巢接。公虑以兵进逼,其势必合,合难制矣。乃选锐士七百余人衣所得贼衣,若溃而奔,取贼所据崖下涧道乘暮而入。贼以为其党也,从崖下招呼。我兵亦佯与和应,已度险,扼其后路。明日贼始觉,并力求敌,我兵从高临下击败之。公度其必溃也,预戒各哨设伏以待。乙丑覆之于五花障,于白沙,于银坑水。丁卯覆之于乌龙镇,于中村,于北山,于风门奥。
分逃余孽尚三百余徒,各哨乃会兵追之。二月辛未,复与战于和平。甲戌战于上坪、下坪。丁丑战于黄田坳,辛巳战于铁障山。癸未战于乾村,于梨树。乙酉战于芳竹。壬辰战于百顺,于和峒。乙未战于水源,于长吉,于天堂寨。谍报各巢之稔恶者盖几尽矣,惟胁从二百余徒聚九连谷山,呼号乞降。公遣珣往抚之,籍其处之白沙。
公率副使君乃即祥应和平,相其险易,经理立县设隘,庶几永宁,遂班师而归,盖戊寅三月丁未也。凡所捣贼巢三十八,所擒斩贼酋二十九人,中酋三十八人,从贼三千六十八人,俘贼属男妇八百九十人,卤获马牛器仗称是。是役也,以力则兵仅数千,以时则旬仅六夹,遂能灭此凶狡稽诛之虏,以除三徼数十年之大患,其功伟矣。
捷闻,有诏褒赏,官公之子世锦衣百户副使君加俸一秩。于是邢侯、夏侯、危侯偕通判文侯运、吴侯昌谓公兹举足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不可以无传也,使人自赣来请予书其事。
嗟呼!惟兵者不祥之器,王公用儒者谋谟之业,而乃躬擐甲胄,率先将士,下上山谷,与死寇角胜争利,出于万死。而公平日岂习杀伐之事而贪取摧陷之功以为快哉?顾盗之于民不容并育,譬则莠骄害稼,而养之弗薅,从虎狼之狂噬,而听孽牧之衰耗,此不仁者所不忍为,而公亦必不以不仁自处也。公之心,子知之,公之功则播之天下,传之后世,何俟予之书之也。然而人知渠魁之坐缚,凶孽之荡平,以为成功如此之易,而不知公之筹虑如此其密,建请如此其忠,上之所以委任如此其专,副使君之所赞佐如此其勤,文武将吏之所以奔走御侮如此其劳,而功之成所以如此其不易,是则不可以不书也。予故为备书之,以昭示赣人,庶某无忘,且有考焉。
移置阳明先生石刻记
费宏
昔阳明王先生督兵于赣也,与学士大夫切劘于圣贤之学,自缙绅至于闾阎,以及四方之过宾,皆得受业问道。盖濂、洛之传至是复明。而先生治兵料敌,卒不以平奸宄者,皆原于切劘之力。于是深信人心本善,无不可复,其不然者,由倡之不力,辅之不周、而为学之志未立故也。既以责志为教,肄其子弟,复取《大学》、《中庸》古本序其大端,与濂溪《太极图说》联书石于郁孤山之上。使登览而游息于此者,出埃墙之表,动高明旷远之志,庶几见所书而兴起其志,不使至于懈惰,盖所以为倡而辅之之虑切也。
先生去赣二十余年,石为风雨之所摧剥者日就缺坏,而是山复为公廨所拘,观者出入不便。嘉靖壬寅,宪副江阴薛君应登备兵之暇,访先生故迹,睹斯石,悲慨焉。既移置于先生祠中,复求榻本之善者补刻其缺坏,而托记于予。
予尝观先生所书,恨其学之不俱传也。自孔、孟以后,明其学者濂溪耳。故图说原天所以生人者本于无极,而求复其原,则以无欲为主,舍无欲而言中正仁义,皆不可以合德而反终。故《大学》言致知,《中庸》言慎独,独知之地,欲所由辨,求其寡而无焉,此至易而难者也。先生数百年之下,处困而后自得,恍然悔既往之非,真若脱混浊而御冷风。故既自以切劘而尤不敢有隐于天下,于是择其辞书之石,冀来者之自得犹夫已也。
今先生之言遍天下,天下之人多易其言,而不知其处困之功,与责志之教。故深于解悟者,每不屑于持守,而意见所至,即皆自是而不疑,晓晓然方且以议论相持竞,譬则石已缺坏,而犹不蔽风雨,顾以为崇获之严,贸焉莫知其所出入,岂不失哉?
夫欲之易炽,速于风雨,而志之难立有甚于石,其积习之久,非一日可移置也。然使精神凝聚,即独知之地以从事焉,则又不易地不由人而足以自反,譬则石之摧剥于风雨者,复庇之以厦屋,虽失于昔,不犹何以保其终乎?今石存,则升先生之堂者宜有待矣。
薛君有志于学,其完此石、盖亦辅世之意。而余之困而不学,则有愧于切劘之助也。书之石阴,亦以为久要云。
阳明王先生报功祠记
费宏
经世保民之道,济其变而后显其功,厚其施而后食其报。传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时而至于立功,则去太上远矣。士君子遭时遇主,处常尽变,不得已而立功。固不望其报之久近。人之思报,自不能已,故昌黎祀潮,子厚祀柳,张咏绘像而祀于蜀,羊祜建碑而祀于襄阳,其致一也。
赣之牙境万山盘亘,群盗纵横,土酋跳梁于东南,逆藩窥伺于西北。正德丙子春,阳明王公以大中丞秉钺来镇,纲纪号令,朝发夕新。凡四省、五道、九府州、六十九县、二十五卫所之奔命者,皇皇汲汲,恐干后至之诛。又卓见大本,广集众思,张施操纵,不出庭户,而遥制黠虏于江山数千里之外,英声义烈,肃于雷霆。今年平南靖,明年平桶冈,又明年平浰头,又明年平逆藩。如虔,如楚,如闽,如粤、四郊力穑,清夜絃歌,而边圉之患除。如豫州,如江州,如桐城,如淮甸、千里肃清,万夫解甲,而社稷之忧释。夫公以文儒之资,生承平之世,蹈疏逖之踪,当盘错之会,天枢全斗极之光,地维扫豺狼之穴,玺书频奖,茅土加封,一时遭际,可以风励群工矣。
公之去赣久矣,而人犹思之,复建祠以祀之。富者输财,贫者效力,巧思者模橡,善计者纠工,虚堂香火,无替岁时。报施之道,不于其存而于其亡,身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