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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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们骑在马上,身子左右摇颤着,仿佛一派洋洋得意。
母亲在人行道上,那具棺材已经被密集的人群围着,母亲已经看不见它了。
群众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多了,几乎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的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按马刀,在两旁走着;四处都躲闪着母亲常常看见的暗探的狡猾眼睛,正在仔细而尖锐地观望人们的脸。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两个姣好的声音悲伤地唱着。
这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叫喊:
“不要唱!诸位,我们应该肃静!”
在这声叫喊里,有一种感人的威严气势。
悲哀的歌声停止了,谈话的声音也轻起来。只有踏在石子路上的坚定的脚步声,让大家之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渐渐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仿佛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冷风越来越硬了,恶意地把城里街道上的灰尘和脏东西朝人们迎面吹过来,吹动着衣服和头发,吹迷了人们的眼睛,拍打着人们的胸脯,在脚边乱窜……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肃穆的葬礼上,沉思的脸,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惊慌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转动着,把她的感想用忧伤的话语表过出来。
为正义斗争的人还是不多……”
她低头走着,她觉得这里葬下的好像不是叶戈尔,而是另外一个她非常熟悉、非常亲近而又是她不能缺少的人。她觉得悲伤而且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她还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不赞成为叶戈尔送丧的人们所采取的方法,于是,心中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
“当然,”她心想,“叶戈鲁什卡是不相信上帝的,他们大家也和他怀样……”
可是,她不想再想下去,但为了驱散胸中的痛苦,她叹了口气。
“啊,神啊,耶酥基督啊!难道说我将来也这样?……”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左左右右地走了好久,最后才算走到一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聚在坟墓旁边,沉默起来。
在许多坟墓之间,活着的人们的严肃的沉静唤起了一种恐怖的预感,叫母亲的心抖动了一下之后就好像停止了跳运似的,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风,在十字架上唿哨着,怒号着。棺盖上那被蹂躏了的花朵令人伤心地颤动着……
警察们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每个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
眼睛训顺地望着警官。
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黑黑的眉毛、头上没有戴帽子。
就在这时,警官猛地叫了一声:
“诸位……”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悦耳。
“等一等!”警官喊道。“我宣布,这儿不准演讲……”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镇静地回驳后,接着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决不忘记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一切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终生不懈地替它们挖掘坟墓!”
“抓住他!”警官喊着。可是一阵嘈杂的叫喊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打倒专制!”
警察拨开群众,闯到演说人的面前。那人虽然被紧紧地包围着,但还是高举起拳头在那高喊:
“自由万岁!”
母亲被挤到了一边,她恐惧地靠在了十字架上,索性闭上双眼等着挨打。
一阵猛烈的旋风般的噪音差不多要震聋了好怕耳朵,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抖动,恐怖和骤然的寒风叫她不能呼吸。
警笛的声音十分慎人地从空中飘过,有个粗暴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重重的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这一切继续了许久。
母亲觉得,闭着眼睛听到这一切是非常可怕的。于是她睁开双眼。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喊叫了一声,并伸着手朝前跑去。
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坟墓间的窄窄小路上,警察们围住了那个长头发的男子,同时,正拚命驱逐四周袭击过去的群众。只见出了鞘的马刀在空中闪着冷嗖嗖的白光,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了居上下飞舞着。扭打在一直怕人们发出了野蛮的叫喊声,叫喊声混乱地盘旋在墓地之上。
那个青年的苍白的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就在那憎恶和愤怒的风暴上面,又响起了他坚决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作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生了效。
人们纷纷丢下了手杖,渐渐地退散开来。可是,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是继续向前挤。
这时,她忽然看见了尼古拉。尼古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她听见了他的责备般的呼喊:
“你们别发疯啦!镇静一下吧!”
母亲恍惚看见,尼古拉的一只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走吧!”母亲急久忽地冲到他身边,关心地喊着。
“您要到哪去?那边会打您的……”
索菲亚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散乱,扶着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青年。
这个小青年一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抖动的嘴说:
“放手,不要紧……”
“照顾他一下儿,带他回去!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索菲亚迅速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然后一边跑,一边叫喊着:
“快走啊,在抓人了!……”
群众四散而逃,警察紧跟在后面,嘴里大骂着,手里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中间笨重地跨着步子,两腿常被大衣的下摆缠裹住,很不灵便。
这个小青年用狼一般恶狠的目光盯着警察的背影。
“咱们快些走吧!”母亲用手帕擦着青年脸上的血,低严喊道。
他不停地吐着带血的唾沫,含含糊糊地说道:
“您不要担心!——我不疼。他用力把子打我……我也用手杖结结实实地揍了他几下!揍得他哭了出来!”
他挥动着带血的拳头,用已经沙哑了的声音喊:
“等着吧,不可能让你们这样就算完了!我们工人阶级全体都起来的时候,不用动手就足以制服你们!”
“快走吧!”母亲着邹地催他。
于是,他俩加快了脚步,朝坟场围墙的小门走去。母亲以为,围墙外面的空地上,一定有警察躲藏在那,等着他们,等他们一出去,马上就会冲过来打他们。可是,当她小心地推开小门,朝那满是秋天的灰雾的空地上张望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所以她立时就安下心来。
“让我替你把脸包起来!”她说。
“不,不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惭愧!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是很公平的……”
母亲麻利地给他包扎好伤口。一看见血,她心里就不由得充满了怜惜之情;当她的手指触到温湿的血时,她突然害怕不已地战栗起来,但,她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母亲默默地挽着那个小青年,飞快地穿过空地。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楚起来了,他友好地嘲笑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可是,母亲觉得,他的身子在摇晃,他的步子很不稳,他的手在发抖。
他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开了话,但并不给她回答的空儿。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叶戈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三个洋铁工人,小组里一共十一个人。我们非常敬爱他——愿他到天国去吧!虽然我是不相信什么神的……”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悄悄地对他咛嘱:
“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地裹住他的嘴巴。
伊凡将手举到嘴边,可是已经不能把手帕取掉了,于是,那只手无力地放在了膝盖上。但即使现在蒙着手帕,他还是含糊不清地嘟咕着。
“今天你们打了我,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在他以前,有一个大学季托维奇……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后来被抓去了……”
母亲抱着伊凡,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小青年的身体忽然沉重起来,也就不作声了。母亲几乎被吓呆了,她偷偷地望着马车的两边,她觉得马上会从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跑出了几个警察,如果他们看见伊凡的头包扎着,立刻会抓住他,把他打死。
“他喝醉了?”车夫回转头来,善良地笑着问。
“甭提了,喝了不少烈酒!”母亲叹口气接应着话头。
“是您的儿子?”
“嗳,他是皮匠。我是替人家做饭……”
“你苦啊。原来这样0……”
车夫加了一鞭,又扭过头来接着问道:
“你听说了吗,方才墓地那边打得可厉害啦!……一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官府的……他们不赞成官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打倒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于是警察就打他们!据说有的人被砍得差点没命喽。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一下,难受地摇着头,用异样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呀!”
马车吱吱咯咯地在石子路上颠动着,伊凡的头轻轻地撞着母亲的胸口。
车夫侧身坐着,仿佛是沉思了之后说:
“老百姓里面已经有了动摇,天下就要大乱了,对不对?昨天夜里,宪兵闯到我们邻居家,一直闹腾到天亮,今天早上抓走了一个铁匠。据说,夜里要把他带到河边,偷偷地把他推到河里淹死。可是,那个铁匠人倒不错……”
“他叫什么?”母亲问。
“那铁匠吗?他叫萨威尔,外号叫叶甫钦珂。年纪不不大,可是懂得事却很多。现在的时势,大概懂事是有罪的!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总说:‘赶马的朋友们!你们的日子怎么样?’我们说,‘真的,还不如狗呢!’”
“停下!”母亲要求。
马车一停,把伊凡惊醒了,他低声呻吟起来。
“小伙子醉得可真不轻啊!”车夫说。“唉,伏特加,伏物加……”
伊凡全身无力地又摇又晃,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着:
“不要紧,——我能走。……”
13
而索菲亚早已经回家来了。
她一见母亲进来,急忙前来迎接,嘴里正叨着烟卷,满脸兴奋的神情。她轻手轻脚把受伤的人安放在沙发上,十分敏捷地给他解了绷带布,小心地照顾着他。她的眼睛被烟卷的烟雾熏得眯缝着。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被带回来了!尼洛夫娜,你累了吧?受惊了,对吗?好,您先休息一下吧。尼古拉,给尼洛夫娜拿一杯葡萄酒来!”
母亲被今天发生的一切弄得头昏眼花,她沉重地呼吸着,胸中感到有阵阵疼痛袭来,她含混地说:
“您不必照顾我……”
其实她整个身心都是在渴望着大家来注意她关怀她,给她安慰和爱抚。
一只手包着纱布的尼古拉,和衣着凌乱、头发像刺猬一般地直竖着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从邻室走了出来。
医生快速走到伊凡面前,俯着身体说:
“拿水来,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花!”
母亲听了准备去厨房里拿去,可是尼古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带到餐室里去,并且亲切地说: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索菲亚去拿。今天,您可是激动得太厉害了吧?”
母亲看到他凝视的、同情的眼光,忽然不能抑制住感情了,便呜咽着大声说道:
“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见了!”尼古拉将葡萄酒递给母亲,点着头说。“双方都有些太激动,可是,您不用担心,——他们是用刀背砍的,所以重伤的恐怕就一个人。他们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拖了出来……”
尼古拉的脸和他的声音、房间里的光明和温暖,使她安下心来。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您也被打了?”
“这怪我自己不小心,手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割破了一点皮,没什么。喝茶吧,——今天很冷,您穿得又单薄……”
母亲伸手去接茶杯,忽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结了的血迹,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结果把裙子也弄湿了。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眉毛,斜过眼来瞅着自己的指头。
她的头忽然晕起来,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撞击着。
“他们对巴沙也要那样,他们会那样的!”
伊凡·达尼洛维奇单穿着一件背心,衬衫袖子卷着,走了进来,用尖细的声音回答尼古拉无言的问询,说:
“脸上的伤并不怎么厉害,可是脑壳破了,不过这也并不太厉害,小伙子身体很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进医院吧?”
“为什么?让他在这儿吧!”尼古拉高声建议。
“今天可以,明天大概也行,可是以后他在医院里对我比较方便些。我没有工夫出来看病人!关于今天坟场上的事,你要发传单吗?”
“当然!”尼古拉回答说。
母亲悄悄地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您去哪儿,尼洛夫娜?”他担心地阻止了她。“索菲亚一个人能办得了!”
母亲对他瞥了一眼,异样地笑着,嘴唇抖动着说: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时候,母亲重新想起了这些人的镇静的态度,和他们能迅速应付可怕事变的能力。这种想法驱逐了心里的恐怖,使她清醒起来。她走进病人躺着的房间的时候,索菲亚正俯在伊凡身上,对他说:
“同志,您说的是傻话!”
“我会给你们添麻烦!”他声音微弱地说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说话了,这样对您更有好处……”
母亲站在索菲亚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望着伊凡的脸,带着亲热的表情,讲述他怎样在马车里说胡话,他的不小心的言语使她非常害怕。
伊凡听她讲着,眼睛狂热地放着光。他将嘴唇咂了一下,狼狈地高声说:
“唉,我这个傻瓜1”
“好吧,我们要到那边去了!”索菲亚替他盖了被,这样说。“您休息吧!”
他们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谈着这一天的经过。他们坚决地瞩望着将来,讨论着今后的工作方法,所以对今天的墓地的一幕,已经看作是很远的过去了。尽管大家脸上带着倦意,可是思想却很有精神,谈到自己的工作,一点也不掩饰对自身的不满。
医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紧张地动着,努力压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宣传,宣传!现在光是宣传是不够的,那个青年工人的话是对的!现在需要的是更广泛地鼓动,——我说,工人是对的……”
尼古拉阴郁地、学着他的口气说:
“各地都抱怨说印刷品不够用,可是我们一直不能成立一个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