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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母亲-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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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他——对我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一鞭,生气地喝斥道: 
  “嘘!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乌鸦们,好像十分担心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呜呜地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抵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于是,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可是,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给我的就那么点了!” 
  马车夫叨咕着。 
  母亲仿佛做梦一般地听他说着话。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过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一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 
  从前,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知道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这些情景她心里引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着对自己的怀疑、自满、犹豫和无法说出的惘然与惆怅…… 
  周围的一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的灰色的云飘浮着,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们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去。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好像汇合成一条抖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这样的呢!……他们还是要压迫人,官府里的都是他们的朋友。”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声音拖得老长。 
  到了驿站,马车夫解开了马缰绳,用一种不报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一个铜币。 
  他将铜币在手堂上掂了一下,用同样的调子告诉母亲说: 
  “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中午之后,母亲感到又冷又累,这时到了很大的尼柯尔斯柯耶村。 
  母亲走进了驿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可以看见一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踏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顶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一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一头猪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乌云一大堆一大堆地飘浮着,渐渐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寂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偷看。 
  忽然,县里的一个纸级警官快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一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吆喝了起来,——吆喝声冲在玻璃窗上,可是却听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摆动了一下,又将鞭子交给了农民,然后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台阶,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四处又恢复了寂静。 
  马掀起蹄子,在软软的地上踢了两下。 
  驿站里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脑后拖着一条黄色的短辫、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给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亲热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泼地说: 
  “方才抓了一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坏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复了一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朝窗外望了一望,——广场上来了许多农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镇静地走着;有的一边走一边急急忙忙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母亲被颤动了一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由朝头上一披,很快地走到门口,一面压拦住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企图赶快逃去的愿望……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她觉得呼吸困难,腿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雷宾在广场中央走着。 
  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茫然若失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雷宾在说话,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一片黑暗的、战栗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恢复了知觉,透了口气,——台阶旁边站着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住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摆着喉咙,费力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面前站住。 
  群众的人数很快地增加了可是仍旧不作声。这时,人群的上空突然发出了雷宾那粗壮的声音。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因为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散给大家的!信徒们!” 
  人们蜂拥而至地围住了雷宾。 
  他怕声音非常镇定,不快不慢,使母亲渐渐清醒过来。 
  “听见了吗?”另外一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一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落落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在害怕!”母亲直觉地判断。 
  她的注意力也更加敏锐了。 
  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楚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放出的热烈的光。 
  她希望雷宾也能看见她,于是,她勇敢地踮起了脚跟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人们阴郁地、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 
  “老乡们!”雷宾尽量提高着迟钝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可是我都能忍得住!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话?”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农民轻轻地问。 
  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吞吞地回答他道: 
  “现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不会死两次,死一次总是免不了的……” 
  群众们默默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郁万分,大家身上仿佛压着一种看不见却很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用喝醉了的声音怒吼道: 
  “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 
  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雷宾的头发,将他的头猛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群众蠕动起来,开始发出嗡嗡的谈论声。 
  母亲内心的痛苦没法表达出来,只得低下头。 
  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雷宾的声音: 
  “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怀记耳光。 
  雷宾晃了一下身子,耸了耸肪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相怍发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一只被链索拴在一块肉前的狗,在雷宾身前乱蹦乱跳,用拳头在他脸上、胸上、肚子上用力地殴打着。 
  “别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一个声音附和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眼的农民点点头说。 
  于是他们二人不慌不忙地朝乡政府走过去。 
  母亲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轻松地吐了口气。 
  那个警官又笨重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头拳头,发疯似地嚷着: 
  “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呼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推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打死的!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 
  雷宾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 
  “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怎样地遭人剥削,怎样地受人欺诈,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一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农民们听了,立时就七嘴八舌地叫嚷喊闹开了。 
  “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这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小心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雷宾那洪亮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声音。 
  “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避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悄悄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庄重地离开了人群,走了。可是,从四面八方跑来的人都不断地增加着,他穿得很贫寒,好像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激动不已的表情。 
  他们围着雷宾,仿佛是一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沸腾着。雷宾站在群众之间,好像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由我们自己互相帮着来解开!没有别人会帮助我们的!” 
  他摸了摸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的粗大的手掌。 
  “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可是,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雷宾,所以,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发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悦在她的全身血液颤动着。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个书来看吧。别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偷偷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一个窠,——在官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在我们看来,真理是我们善良友好的朋友。在雷宾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见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呼声,充满喜悦与激动。 
  “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要完蛋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一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小心!”群众里面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16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搭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占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以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髭,朝他望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一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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