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面带笑意地说:
“剩下了我。他们一定在查我。”
“那么你怎样能逃掉呢?”母亲问。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我?”伊格纳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
“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小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继续说: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镇静,他立刻对我说:‘伊格纳季,快到城里去吧!那上了年纪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一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爬在那一动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特别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于是,我马上站起来,拔腿就跑!这不嘛,一口气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他似乎很得意,褐色的眼睛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动着。
“我马上给你弄茶喝!”母亲立时拿了茶炉,匆匆地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呼力地抬起一条腿来,皱着眉头,浑身都疲惫不堪,呼哧呼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这时尼古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的眼睛朝母亲惊奇地眨着。
而母亲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关切地对他说:
“脚得用窝特加擦一下……”
“对!”尼古拉附和。
伊格纳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一声。
尼古拉找到了字条,飞快地打开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雷宾。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
“这真是了不起!……”
伊格纳季望着他们,悄悄地动了泥脏了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看一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吃惊般地问:
“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尼古拉说。
小伙子一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
“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不好意思……”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开另一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伊格纳季用鼻子很响了嗅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摇着头,滑稽地张开了嘴巴,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地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害怕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厉害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一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弄得满身是血!”
“这一套他们是拿手的!”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同时,他的肩膀跟着战栗了一下。“所以我怕他们就像怕吃人的恶魔似的!乡村里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个人打了,是奉了局长的命令,可是别人谁也不动手,还有人说,不能打人……唉!”
“嗯,——乡下人也渐渐地明白了,什么人该站在哪一面和为什么站在这一面。”
“那边也有明理的人……”
“什么地方没有?逼得没路可走了!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可是不容易找到呀,对不对?”
尼古拉拿着一瓶火酒进来,他在茶炉里加上炭,然后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伊格纳季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问母亲:
“这位老爷是医生吗?”
“在这种工作里是没有老爷先生的,大家都是同志……”
“我觉得很奇怪!”伊格纳季半信半疑地微笑着说。
“你奇怪什么?”
“就是这个。一种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种人,肯替人家洗脚,那么在这两种人的中间是什么呢?”
那扇通往房间的门打开的,尼古拉站在门口说:
“在中间的是舔打人者的手、吸被打者的血的家伙,——
那就是中间的!”
伊格纳季恭敬地对他望了望,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
“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伙子站起身来,着实而大胆地把脚踏在地板上,试着走了几步,嘴里说:
“好像换了一双脚!谢谢你们……”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餐室里喝茶,伊格纳季有力地说:
“我从前送过报纸,我很能走。”
“看报的人多吗?”尼古拉问。
“识字的人都看,连有钱的人也看,他们当然不看我们的。……他们很清楚,农民们是要用他们的血来冲洗掉地上的地主和富人的,他们要自己来分得土地,——他们要分得使以后永远不再有主人和雇工——还不是这样吗!要不是为了这个,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甚至生起气来,怀疑地、询问似地望着尼古拉的脸。
尼古拉只是一声不响地笑着。
“如果今天大家都起来斗争,——并且战胜了,可是明天又有了穷人和富人,——那又何必呢?我们心里很明白,——财富就像河里的砂一样,不会静止地停在那里,一定会向各处流去的!不,要真是这样,那又何必呢!对不对?”
“可是你不要生气呀!”母亲开玩笑似的说他。
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关于雷宾被捕的传单尽快送到那边去呢?”
伊格纳季竖起了耳朵听着。
“有传单吗?”他问。
“有。”
“给我,我去送!”小伙子搓着手,自告奋勇。
母亲并不瞅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已经很累,而且又害怕的吗?啊?”
伊格纳季用他的大手掌抚着他的卷发,一本正经地说:
“怕是怕,工作是工作!您为什么要笑呢?嗳?您这个人呀!”
“嗳,我的孩子!”母亲被他的话惹得高兴起来,情不自禁地喊道。
原本镇静的小伙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尴尬,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说:
“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为什么?那么我到哪里去呢?”伊格纳季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人听,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纳季不情愿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当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马上抬起头来,担心地朝他问道:
“假如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母亲和尼古拉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下倒使伊格纳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说。“保管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伊格纳季说,他算是放下心来,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
“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纳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别想别的事儿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很凶!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给我喝了茶,还有糖,又待我这么好……”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糊不清地说:
“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了!这完全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说着说着,他就发出了重重的鼾声。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21
傍晚。
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时。
伊格纳季坐在维索夫希诃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压低了嗓音说:
“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尼古拉仔细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
他弯着手指,嘴里一面数着数,一面在桌上敲。
“一,二,三。过一会儿,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我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明白了!记住了吧。”
他两面对面地坐着,脑袋凑在了一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压低着声音说着。母亲把手交叉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一切秘密的记号、约定了回答,心里忍不住暗自好笑地评价他们:
“毕竟都还是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伊格纳季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很厚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爱惜地抚摸着衣袖,使劲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仿佛有一样柔软的东西在跳着:
“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这样!”伊格纳季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记住了!”维索夫希诃夫坚定地回答着他。
可是,伊格纳季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所以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一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代我问候他们!他们都是好人——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用满意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了大衣,对母亲说:
“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很神气地把双手插进衣袋里,走了出去。只见他那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穴上不停地抖动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维索夫希诃夫亲热地走近母亲,高兴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只好一天到晚地四处躲着。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巴威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洛夫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商量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尼古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或许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一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一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可以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吵闹一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可以,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一,二,就行了!”
他在母亲面前连比划带说地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听起来,他的计划非常简单、明白而又巧妙。
从前,母亲知道他是一个迟钝粗笨的人。从前,尼古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阴郁的憎恶和不信任来看待一切,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好像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均匀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一定要在白天干。因为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要开枪的!”母亲颤抖了一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那么,这是非常简单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一讲,我这里一切都预备好了,——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一切都胸有成笔……”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尼古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一只洋铁浴盆,有一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接着出现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非常和善。
尼古拉帮他搬进了浴盆,一个高大、稍稍有点驼背的人走了进来,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沙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尼古拉兴高采烈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地狱……”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抿着胡子,说道:
“雅柯夫·华西里耶维奇,你看,我跟她说简单得很,可是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是说——不愿意干。我和你想干,所以就相信!”老板很镇静地说,他忽然弯着腰,声音低哑地咳嗽起来。咳嗽停了之后,用手抚着胸,站在房间中央,喘了好半天,一面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母亲。
“这要由巴沙和同志们一起来决定!”尼洛夫娜说。
尼古拉沉思地垂下了头。
“巴沙是谁?”老板坐下来问。
“我的儿子。”
“姓什么?”
“索拉索夫。”
他点了点头,拿出烟袋,把烟斗塞进去装上烟叶,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过,听到过的。我外甥认识他。我的外甥在牢里,他叫叶甫钦珂,听说过吗?我姓郭本。再用不了多久,年轻的都得被抓进去了,我们这些老年人倒逍遥自在!宪兵队里对我说,要把我的外甥充军到西伯利亚。要充尽管充吧,他妈的!”
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来对着尼古拉,又在地上吐了几口痰。
“那么,她不愿意?那是她的事。人是自由的,坐厌了,——就走走,走厌了,——就坐坐。被抢了,——不要作声,被打了,——忍受着,被杀了,——就躺下。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我要让萨夫卡逃出来。我要让他快点逃出来。”
他这阵像狗叫一般的简短的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踌躇,可是最后一句话又使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母亲冒着寒冷的风雨在街上走着,心里又想起了尼古拉:
“啊,他变得多么厉害了!”
当她想起郭本的时候,差不多跟祈祷一般地默默念道:
“可见呀,对生活改变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个!……”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儿子的事:
“他要是答应了该多好啊!”
22
星期天,母亲又去监狱看了巴威尔。
当母亲在监狱办公室和巴威尔分别的时候,觉得手里有一个小纸团。
说也奇怪,她好像被纸团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