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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母亲-第44章

小说: 母亲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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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呀!”莎夏沉思地说。“这很好……” 
  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抖了一下,简单地低声说: 
  “他是不可能住在那里的。他当然要逃走的。……” 
  “那么您怎么办呢?假如有了小孩呢?是不是……” 
  “到那时候再说吧。他不应该顾到我,我也非常不愿意拖累他。和他分离对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一定能够克制自己。 
  我决不想拖累他。” 
  母亲觉得,莎夏说到就能做到——她是这样的人。于是,心中忽然很可怜莎夏了,她伸出胳膊搂着她说: 
  “亲爱的,那对您一定是很苦的!” 
  莎夏把整个身子都紧挨在母亲身上,温柔地笑了一笑。 
  尼古拉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疲倦,一面脱着外套,一面匆匆坟产: 
  “喂,莎馨卡,您趁早走吧!今天一早就有两个暗探盯在我身后,而且明目张胆毫不隐蔽,大概快要抓我了。我已经有了预感。估计在什么地方可能已经出了事儿了。正好我这儿有巴威尔的演说稿,现在决定把它印出来。您拿到柳德密拉那里,请他务必尽快把它印出来,越快越好!巴威尔讲得真棒!尼洛夫娜!……要当心暗探,莎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冻僵了手搓来搓去,然后走到桌子旁边,麻利地拉开抽屉,开始挑选文件。有的文件扯掉了,有的搁在一边,他的神色是焦虑而急迫的。 
  “不久之前刚全部整理过,现在又聚了一大堆,——该死的东西!尼洛夫娜,您看,您最好也不要在这儿过夜,是吗?碰见这种情况,是相当乏味没有意思的,那些家伙可能把您也抓进去,——您还得到处去分发巴威尔的讲演稿呢。 
  ……” 
  “可是,他们把我关进去有什么用处呢?”母亲有点不在乎。 
  尼古拉把手挥动着,很有把握地说: 
  “我有特别的嗅觉。况且,您不是也可以帮助柳德密拉吗? 
  避开这些灾苦吧……” 
  可以亲自参与印刷儿子的演说记录的这件工作,使母亲非常高兴,她回答道: 
  “既然这样,——我就走吧。” 
  突然,她自己觉得也很意外地而且十分自信地小声说: 
  “感谢基督,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好极了!”尼古拉并不看着她,叫了起来。“可是要请您告诉我,我的箱子和衬衫放在哪里了?您的手厉害得很,把所有的东西都抓了过去,我连自己的财产,都完全失去自由处理的可能。” 
  莎夏默默地将纸片丢在炉子里烧掉,烧完之后,又仔细地将余烬和灰搅在一起。 
  “莎夏,你走吧!”尼古拉对她伸着手说。“再见了!不要忘记,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书,不要忘了我。好,再见了,亲爱的同志!要加小心啊……” 
  “您估计会很久吗?”莎夏问。 
  “谁知道他们!一定有了我的什么材料了。尼洛夫娜,您跟她一起走吧。因为盯在两个人后面要困难些,好吗?” 
  “我就去!”母亲回答说。“我就去穿衣服……” 
  她仔细地注视着尼古拉,但是,除了发觉有一种担心的神气遮住了平时的善良温和的表情外,并没有其他的发现。在她最亲近的这个人身上,她看不出一点不必要的慌张的动作,看不出一点不安的痕迹。对一切的人都是同样的关注,对一切的人都是那么和蔼平易;一向是那样镇静而孤独的他,在大家看来,仍旧是和以前一样,内心之中蕴藏着隐秘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在程度上是超过了别人的。 
  可是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接近,她也用一种十分小心的、好像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尼古拉。现在,母亲非常可怜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知道,假使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尼古拉一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一样变得有点可知,——她不愿意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是由衷的。 
  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 
  尼古拉握着莎夏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笑有一点个人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害处的。尼洛夫娜,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这就够长的了,不是吗?……请您千万自己要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瘦高个儿的尼古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凝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我好像是爱上了您了,我真想永远拥抱着您!” 
  母亲默默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发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小心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柳德密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 
  走到街上的时候,莎夏悄悄对母亲说: 
  “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去赴死的,大概也像这样有一点匆匆忙忙的。在死神和他打个照面的时候,他也会整一整眼镜说:‘好极了!’就这样死去。” 
  “我很喜欢他!”母亲低声说。 
  “我钦佩他,但是并不喜欢他!当然我非常尊敬他。他这个人有些枯燥,虽然他很善良,有时甚至很温柔,但是这一切还不够有人情味……好像有人盯在我们身后!我们分开走吧。如果您真觉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话,就不要到柳德密拉那儿去。” 
  “我知道!”母亲说。 
  可是莎夏好像不大放心,又执拗地叮嘱了一句: 
  “不要进去!那时候就到我那儿去!那么,再见吧!” 
  她飞快地扭过身去,朝回走了。 
   
   

 



 




 28



  几分钟之后。 
  母亲坐在柳德密拉那小房间里的炉边烤着火。 
  女主人穿了束着皮带的黑衣服,在室内慢慢地来回走着,使室内充满了衣服的摩擦声和她的命令似的声音。 
  火焰把室内的空气吸到炉子里,发出了爆裂垢和悲号声。 
  女主人的话流畅地响着: 
  “人们愚笨的程度要比凶恶的程度厉害得多。他们只看到眼前的、手边的、立刻可以拿到的东西。可是,这手边的东西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贵重的、有价值的东西离得很远。事实上,如果生活能够改善,人类就能够更聪明,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大家都会高兴。不过,要想达到这要瓣目的,目前,就非得麻烦不可……” 
  她突然在母亲面前站住,好像抱歉一般地低声地说: 
  “这儿难得有人来,所以一有人来,我就要讲这些,您觉得很可笑吧?” 
  “为什么?”母亲说。她竭力要猜出柳德密拉在什么地方印刷,可是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有三扇窗子临街的房间里,摆着沙发、一个书橱、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边放着一张床,靠床的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另外一个角落里装着炉子。墙壁上挂着照片。一切都是新的,坚固而清洁,在这所有的东西上面都反映出女主人的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这里使人感到好像藏匿着什么东西。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母亲仔细望了望门——一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一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来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注意她,于是踌躇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母亲觉得,柳德密拉的声音好像有点奇怪。母亲对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着微笑,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着。 
  母亲避开了她的眼光,把巴威尔的演说稿交给她。 
  “就是这样,请您赶快印……” 
  接着,她就开始讲尼古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柳德密拉默默地把纸塞在腰带下面,坐了下来。在她的眼镜上面反映出了红色的火光。火焰的热烈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动的脸上跳动着。 
  “要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要对他们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柳德密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御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御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焰的反光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又恢复了方才那严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样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柳德密拉开始讲巴威尔的演说,起初好像不很起劲,可是渐渐地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很快地将一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伸直了身子,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 
  她低头想了一想。 
  “您儿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谈,——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这种悲惨的事。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问您,有了这样的儿子,一定很好吧? 
  ……” 
  “是的,很好!”母亲说。 
  “同时也害怕,是吗?” 
  母亲镇静地笑着回答说: 
  “现在已经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她脸上颤动,也许,这是她抑制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很快地排起来,您睡吧,您忙了一天,也够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现在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 
  ……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她在炉子里添了两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进了炉子边上那扇又高又狭的门,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一面脱衣服,一面还在想着这位女主人。 
  “她好像在烦恼……” 
  一天的疲劳使她头昏脑胀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是异样地平静。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胸头。 
  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每逢经过很大的骚动之后,一定会有这样的心情。 
  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但是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强。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明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 
  女主人手里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带着不像平时那样的微笑,望着母亲的脸。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说:“快要十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我本来想要叫您的。我走到您跟前,看见您睡得那么香,脸上带着那样愉快的微笑……” 
  她全身用了一个柔软的动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凑近母亲的脸。在她没有光泽的眼里,母亲发现了一种亲切可爱的和可以了解的神气。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一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暂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欢您的秘。那么平静、善良……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好像天鹅绒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够辛苦的!” 
  母亲耸动着眉毛,默默地想着。 
  “当然很辛苦!”柳德密拉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母亲小心地说。“有时候好像很辛苦。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严重,叫人惊奇,很快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快得很……” 
  她所熟悉的那种大胆兴奋的浪潮又在她胸头涌起,使她心里充满了各样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来,急忙要把这种思想说出来。 
  “大家都在前进,前进,一直向着一个目标前进,……当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们都在受苦、挨打——打得简直惨无人道,许多愉快的事都没有他们的份,——这是很痛苦的!” 
  柳德密拉很快地抬起头来,用爱抚的眼光对母亲看了看,说: 
  “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亲望了望她,一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一边说: 
  “在你觉得:这个人也重要,那个人你也喜欢,你替大家担忧,怜惜每一个人的时候,一切的事情都挤在心里,自己怎么能站在一旁呢……哪里还能退到一旁呢?” 
  她衣服只穿了一半,站在房间当中,沉思了一下。 
  她觉得,终日为儿子担心害怕,终日想保护他的肉体的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被兴奋的猛火烧毁了。这反而减轻了她的灵魂的负担,洗涤了她的灵魂,使她的心灵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倾听着自己的心声,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面又害怕会唤醒原有不安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女主人走到她的身边,亲切而关心地询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 
  两人都默默地互相对望着,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尔后,柳德密拉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茶炉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看看窗外,窗外正是严寒的日子,阳光灿灿明亮,于是她心里也倍感光明朗照了,而且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她想不断地、喜悦地讲一切的事情;为了汇集在她的灵魂里,像晚霞一样在那里发光的那一切,她不由得对某人抱着一种朦胧的感激之情。很久没有产生过的要祈祷的欲望又使她激动。 
  她想起了一年年轻人的脸,又好像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这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接着,莎夏的眼睛放射出了愉快而温柔的光辉;雷宾以阴郁的姿态站了起来;儿子那青铜色的、果断的脸在微笑着;尼古拉狼狈地眨着眼睛…… 
  突然,这一切被一声轻轻的深长的呼吸激动了,融合成为一片透明的彩云,用平静的感情抱着她一切的思念。 
  “尼古拉果然猜中了!”柳德密拉走了进来,关切地说给母亲。“他被捕了。我照您的话,今天差孩子去打听了打听。他说院子里有警察,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警察躲在大门背后。还有暗探走来走去,孩子是认识他们的,没错儿。” 
  “果不其然!”母亲点着头说。“唉,可怜的……” 
  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怀着悲伤,——对于这种心境和情形,连她自己也觉得颇有点奇怪。 
  “最近他在城里工人中间做了多次报告,总之已经是应该出事的时候了!”柳德密拉皱着眉头,仿佛早有所料似的说。 
  “同志们都劝他说:‘走吧!’可是他不听!照我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单用劝告,应该强制他走才行……” 
  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他长了一头黑发,面色红扑扑的,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鼻子小巧而带钩。 
  “可以把茶炉拿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响亮地问。 
  “请拿来吧,谢辽查!这是我的学生!” 
  母亲觉得,今天柳德密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容易让人亲近了。在她那苗条的身体的柔软的动作里,有着无限的美和力量,使她的严厉而苍白的脸显得柔和了一些。一夜之间,她的眼睛下面添了一圈黑晕。从她身上可以感受到紧张的努力,她的心情恰似绷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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