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图-第2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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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竟有这么有趣的地方,菩提书院,相逢恨晚啊……对老师口中书院种种再无力抗拒的丫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恐老师不悦,所以压低了声音唯唯诺诺:“书院有剑么?叶儿想剑舞相思赋……”
白知秋这次没有动怒,而是神色如常指了指院中墓碑:“那把被老师丢掉的剑,名唤雪霁,如今就在书院。”
叶紫衣喜出望外:“真的么?”
白知秋诚恳说道:“真的。”
叶紫衣扯着白知秋袖袍:“老师,那我们何时启程去菩提书院?”
白知秋拍了拍丫头手背:“现在。”
丝毫不觉突兀的叶紫衣高兴地跳了起来:“叶儿这就收拾包袱,唤上阿爹阿娘与老师一同动身。”
白知秋摇了摇头:“老师要留下。”
叶紫衣脸颊笑容渐渐消失:“留下做什么?”
“你花姑姑不在,总得有人替她守着园
子。何况这客栈是你父母半生心血,此处两座坟头也需经常清扫。老师带伤在身,不妨就继续住着,抽空则去替你花姑姑看着园子,也省得遭贼蒙尘。”
不谙世事的叶紫衣环顾四周看了看自家院落,心想又不是书里描绘的皇宫别苑,这破砖烂瓦的,交给小六子哥哥经营恐怕做梦都能乐呵醒。
至于两座坟,换作旁人日日清扫,还真是难以放心。花姑姑别苑也是,若没有可靠的人守着,不得被翻个底朝天?
于是说道:“待老师养好伤后,叶儿就让花姑姑和老师换回来。总不能一直留守。老师不在身旁,叶儿怕被欺负。”
白知秋听着这话颇为欣慰,心想我白知秋的徒儿,岂是你花镜辞区区一段相思赋就能收买的?到底还算没白疼!
白知秋说道:“放心吧,在书院有人会护着你。”
“花姑姑?”
“不是她。”
“那是谁?叶儿认识么?”
“雪霁在谁手中,谁就会护着你。”
“他会像老师一样不问缘由蛮不讲理地护着叶儿么?”
“他会!”白知秋不知想起什么旋即补充说道,“哪怕是拼了性命……”
……
两日后的清晨,龙门镇漫天黄沙里,圣人白知秋站在喧闹的街上,目送徒儿东去。
叶紫衣背着包袱默默走在爹娘身后。依依不舍,却又不敢回头。她就如此慢吞吞地走着,直到身后小镇彻底被风沙掩盖,再也看不清模样。
于是她终于驻足。
转身的刹那,叶紫衣泪如雨下。
她双膝跪倒,朝着来时的方向虔诚而又恭敬地叩了三首。
她不傻。
非但不傻,而且极为聪慧。
她知花姑姑并非凡人,也只老师此举用心良苦。
她什么都知道。只不过老师没说,她也不敢点破。
因为在老师心里,叶儿就是叶儿,是那个喜贪吃爱闯祸无忧虑又没良心的叶儿。
她不想在离别之际,还让老师担心。
……
第三十七章 王不留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个道理市井百姓懂得,王侯将相懂得,叶紫衣懂得,活了千百岁月的圣人白知秋没理由不懂。
他不会沉浸于离别的感伤而因此误了大事,天下存亡的大事。
何况他已不知历经多少离别。
站在黄沙不绝的街道,默默受了叶紫衣遥远地三拜叩首后,生俱儒相的白知秋便洒然转身,心想自己也该走了。
他没有回龙门客栈,而是沿着鱼龙混杂的街道静静走着,不知不觉间,心思超脱物外。
他想起一些往事,有关花镜辞和孟青书的往事。
拥有时觉得理所当然,失去后方知怀念,人总是这么奇怪。
更可笑的,是白知秋没想到连自己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
……
由东楚驶出的马车,冒着凄风寒雨终于抵达帝王都城下。
大雨磅礴里,苏小凡撑伞下车,撩起车帘。
君泽玉探出头,抬目望了望高高的城墙。那神色似乎在演算判断这座屹立五百年不倒的巨城能否困住自己一样。
收回视线,城门有道人影映入眼帘。
白衣白发。
不是帝无泪又是谁?
君泽玉虽说早已料到帝无泪会出现于此,可当瞧见后者时依然颇感讶异。因为他隐约感知,发现帝无泪的气息与修为愈发深不可测。同代之中,恐已超越十年前化劫的昆仑山七十二奇峰之主牧云剑城!
便是大师兄,亦略有不及。
“明王远道而来也不率先知会一声,若非愚兄巧逢,可真让天下人笑我帝王盟怠慢贵客了。”帝无泪撑着油伞,单手负于身后。眼角流露的笑容写着意外,也写着满意。
意外的是未曾料到南希寒传达消息如此之快,满意的是君泽玉选择单刀赴会,省去了很多麻烦。
苏小凡搀扶君泽玉下了马车,左手握着烧火棍,撑伞立于身后。凝重的神情,好像随时准备与城门下深不可测的新任帝王盟主生死一战似的。
相比之下,君泽玉讶异之后很快恢复从容。
秋寒雨冷,他咳了数声说道:“弟于东楚听闻,沈世妹不久前被盟主囚困。若有开罪之处,还望
盟主见谅。”
君泽玉从不怀疑自己对命运的推测。十年前料到此劫降临帝王都后,他便悉心准备着。
既来之则安之。
开门见山,所为自然是确认沈天心是否性命无忧。这决定着,他是否能够踏入此门。
帝无泪笑道:“谣言之说岂可信以为真?明王切莫误会……”
“这么说来,沈世妹不在贵府?”
“确在蔽府作客!”
“作客?”
“沈家乃十三王族之一,帝王盟国柱。愚兄与沈世妹不说同脉也是世交,岂有囚困之说?”
确知沈天心性命无忧后,君泽玉稍作放心。从苏小凡手中接过油伞,轻笑了声:“想来是弟多心。”
帝无泪笑道:“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愚兄了解明王之忧。”
言罢,帝无泪侧身让道,伸手做了个请势。
君泽玉看着苏小凡点了点头,最终两道人影被密密麻麻的雨线遮没,消失在街道来往人群中。
而后城门大关!
苏小凡淋着雨。
望着恢弘巨城以及紧闭的城门,心中愈发不安。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再多耽搁。
大雨磅礴中,他独自驾着马车返程。约莫行了百里,在中州某处不知名的土丘山丛,他解开马儿缰绳,放马归山,并且将空荡的马车推下山崖。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开始隐匿行踪。
按照明王锦囊推测,此时的中州十三王城必然已经与帝王都一样,在那扇巨门关闭之后彻底戒严。要想离开这天下之腹,寻常路数自然不能再走。
他需要等待,等待这场雨入夜。
……
秋雨入夜。
灯红酒绿的怜香楼里,有道人影被丢了出来。那人摔在青石街道,溅起些许水花。往来路过的街坊百姓恐惹祸事,纷纷绕道而行敬而远之,仿佛看见了疯汉。
南希寒不是疯汉。
他只是如痴如疯,深陷醉生梦死的情境里不愿也不想清醒而已。
他躺在青石街道,冷雨扑面。看着夜空无边无际的黑暗,冷笑数声,灌了一通酒。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知想起什么,他开始大笑。
“好酒!”
……
十年前君泽玉一统天东开创新朝,自然少不了例行的论功封赏。
诸多良将功臣中,银袍儒将未央生与细柳军主将武修阳因巨鹿之战合围燕南飞,无可置疑拔得头功,最终得封武侯与未央侯爵位,算是东楚朝野里苏小凡之外的诸侯之首。
约莫二十多日前,驻守封地的未央生忽然接到明王传信,要他暂掌列仙庭,处朝堂之决,行明王之权。心思缜密的未央生便知事非小可,于是连夜千里加急赶至大明宫邸。
拜访过早已不问世事的天机星后,未央生执掌明王玺所颁布的第一条王诏便是八百宗千里禁令。
实施者,八百宗门徒。
对出入八百宗地界所有人士,无论寻常百姓还是修行者,亦或回宫述职朝见的各司官员,皆须经历严密排查。但有来历不明行事诡异祸乱百姓者,皆免不了一场大狱之灾。
类似南希寒这种浑浑噩噩入八百宗以来寻事滋事共计十。
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
八百宗门徒识出其貌,不敢擅自处置,这才层层通报,请来未央生……
扑面而来的冰凉雨水忽然骤停,平躺青石街犹如丧家犬的南希寒醉眼朦胧,看到一柄油伞,伞下有张面孔,未央生出现在怜香楼门前。
……
阴暗,潮湿,冰冷,耳畔哀嚎不绝。
忽有冷水扑面,手脚皆束铁链靠墙席地而坐的南希寒恢复几分清醒。
狱卒搬来酒案,未央生盘膝落座蒲团。
看着曾有数面之缘昔年帝王盟的年轻俊彦、而今落魄如泥的醉汉酒鬼,这位代掌明王权的未央侯心底一阵唏嘘。
他斟了一杯酒,递上前去。
南希寒看清对坐之人,颇觉面熟,可思维混乱头脑疼痛一时无法记起。
好在这并不重要。
无论对面是谁,有酒即为朋友。
他随意道了句谢,便伸手接酒盏。
未央生轻笑,杯盏微斜,酒倾满桌:“敬昔年地玄第八南希寒!”
第三十八章 夜雨声烦
天下大雨,深夜入耳声声烦。忘情川里凄风寒雪同样招人烦。
身怀六甲的安红豆不是红烛闺阁里的大家闺秀,排解烦忧的方式自然也别具一格。
她手里握着竹剑,院门外迎风雪而立。
她的对手有三人。
拐刀南宫九,舍己柳十三,不更归松灵韵。
卸甲穿红衣的师母微蹙柳眉,剑锋翻转,衣袂翩然,卷起一滩乱雪。
……
“你终于醒了。”天涯渡口,重阳背对洛长风,望着亭外秋雨打湖面,回了回神说道。
头脑沉重,仿佛刚刚渡过劫难的洛长风用了十数息整理思绪。
随后看了眼天涯渡四周,芦苇摇荡夜雨滂沱,除了重阳之外无一人影,好奇问道:“两位前辈……”
“走了。”重阳转过身接着道,“大约近月余。”
洛长风没有说话。
对天刑将铁冷与那位修为莫测红衣女的突然出现,回想起来至今仍是充满神秘。
不过好在对方并无敌意。
否则……
重阳观察洛长风已无异样的面色,关切问道:“这部轩辕神录图是怎样一部图?”
洛长风伸出食指指尖,有道金色神纹如细蛇缠绕妙不可言:“似乎记载着一种神通,名为轩辕术。”
重阳似懂非懂。
洛长风解释道:“我现在也仅仅算勉强融合轩辕神录图,若想领悟这般神通,还得多需些许时日。”
重阳点了点头说道:“我也该走了。”
洛长风起身:“你的伤势……”
“已无大碍。”
“那便走吧。”
洛长风言罢欲走,却发现重阳原地未动。这才想起后者所言是我而非我们。
于是顿足沉思稍许劝说道:“与我回书院,一切从长计议。”
重阳意志坚决:“两界山与帝王盟的恩怨,累你丢失浣花洗剑图已是不该,怎能再将书院拖入泥潭。接下来的事,就由我一个人了结吧。”
洛长风心中隐隐作痛。
他看着袍帽罩住面容的重阳,仿佛想起那年惨遭灭门后的自己。
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这种体会,没
有人比他更为清楚。
他说道:“书院是老师和师兄的毕生心血,是我穷此一生也要守护的家园。天下大乱也好,盛世降临也罢,书院只是书院,我若活着,便不允任何人染指这片净土,这是我的自私。”
洛长风伸出手,拍着重阳肩膀:“但还有一点,希望你能记住。”
重阳抬起头,盯着洛长风的眼睛。
听后者说道:“书院是尘世外的书院,书院洛长风永在尘世中。”
洛长风露出微笑。
重阳也颇为罕见弯起嘴角。
洛长风虽然言未尽,可他却听懂了未尽之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重阳消失在雨夜中,脑中回荡着这句话,久久不绝。
……
一叶竹筏停泊靠岸。
柳十三撑着伞率先跳下,然后朝竹筏颇为君子作风地伸出手。
小师妹松灵韵瞧见师兄向师姐献勤的无耻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主动挽着师姐手臂,二人跃了下去。
雨中柳十三悻悻地缩手,偷偷揉了揉屁股,跟在师姐师妹身后口中抱怨说道:“师娘也忒偏心!连续两天,净捡着我打。”
松灵韵转头:“活该。”
面容冰冷的南宫九接着说道:“你若不是心急火燎地卖弄最近练成的三十六刀,也不至被师娘追着打。出风头也不看个时候!”
估摸着接下来数日只能趴在床榻的柳十三面容愁苦:“这事儿都怪师父。”
紫竹林里,挽手并肩走在前方的师姐妹忽然顿足,油伞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南宫九微怔,而后露出微笑。
松灵韵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说道:“关师父何事?”
柳十三低着头心不在焉:“常言说女子善变,身怀六甲的女子则更不能惹。师娘现在怀着小师弟独守空房,偏偏师父又下落不明,满腔怨气可不得寻我们发泄么?唉,亏得师兄自小在提并山藏兵谷被江师叔练得皮糙肉厚,否则小命都要交代在师娘手里!”
柳十三自顾自地说话。
不经意撞到身前驻足的师姐妹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后退数步。
然后抬首,面容僵硬。
柳十三倒也无愧藏兵谷数年学
艺,见到洛长风的刹那,由惊讶到惊喜的神情转变衔接完美无瑕:“师父,徒儿想死你了……”
油伞随手丢掉,柳十三扑通跪地,深夜淋着大雨,像是受了无尽委屈,抱着洛长风右腿死死不肯松手。
南宫九与松灵韵连忙见礼:“师父。”
洛长风点了点头,随后看着柳十三:“听说将十九路刀,衍变成了三十六路?”
预感不妙的柳十三哭腔顿停。
洛长风说道:“雨过天晴后,为师抽空考较考较。”
心底泛凉松开了手,柳十三觉得屁股好像愈发疼痛。
……
洛长风出现在忘情川院落之中。看着灯烛里那道人影,有种奇妙的感觉隐隐浮上心头。
天下将乱。
以自己之手,又能为后世谋多久太平?
他轻声叹息。
那声音穿风过雪,飘入茅屋。
安红豆茫然起身,看到风雪中黑衣白发的修长身影,不顾一切冲了出来,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融进洛长风温暖怀中。
……
雨后初晴,残秋的天愈发寒冷。
难得被天刀前辈受邀的洛长风出现在书院藏书楼。
而今贵为道尊书院信仰的他沿途走来,自是少不了承受六字门诸生崇仰敬畏的见礼。
一幕幕,彷如往昔。
洛长风入藏书楼,顺着木梯拾阶而上,直到三楼。在靠窗的位置,终见天刀断千劫。
“前辈。”洛长风撩起衣襟盘膝而坐。
窗边投射而来的秋阳光束,分开老少两道人影。
断千劫合上手中书,开门见山说道:“想必你已听说花镜辞入书院的事情。”
安红豆于昨夜将一切告知,因此洛长风说道:“是的。”
断千劫继续说道:“那你可知,她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洛长风不解。
心想花镜辞前辈与孟师兄有故,又是安红豆授业恩师。了解十年前书院付诸火海的真相固然残酷,但也不至于自寻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