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作者:[俄]伊·阿·蒲宁-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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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降了一场喜雨。这之后,太阳晒得热呼呼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装,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时地在改变着样子。田地已经全部耕过了,麦茬地仿佛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田埂上绿油油的,院内荣荣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也越发显得灿烂了;花园迅速地换上了艳装,看上去悦目柔和,基调是绿色的;丁香树灰吐吐的枝条上一片紫花,芳香扑鼻,墨绿色的丁香叶发着亮光,阳光把点点光斑洒在林荫路上;许多闪着铁蓝色光泽的大黑苍蝇已经出现在丁香叶上和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苹果树和梨树枝条还清晰可辨,然而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小嫩叶,在其他高大树木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满园都是弯弯曲曲的果树枝条结成的大网;奶白色的鬈曲的小花瓣已布满枝头而且日益繁花盈树,变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这美妙的时刻,米嘉满怀喜悦地密切注视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变化。然而卡佳并没有在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点也没有减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觉得她也和欣欣向荣的春天、洁白华美的花园、日益变得碧蓝的天空一起生机勃勃、含芳吐艳了。
12
有一天,米嘉走进满室夕阳的大厅,准备用茶。突然他发现茶炊旁有一封信,这是那封他白白等了一上午的信。卡佳本来早就该回复他寄去的许多封信了。他迅速地走近桌前,望着这个小小的精致的信封,上面的不漂亮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他觉得这封信光彩夺目,份佛又有些可怕。他一把抓起信,从房中走出去,踏上花园里的林荫小径,一直走到花园尽头。这里有一条小沟横断而过,他停下了脚步,撕开了信封。来信简短,只有几行字,他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读了五遍之后才明白信中写了什么。他不断地读着信中的一句话:“我的亲爱的,我的唯一的亲爱的人!”读了这样的称谓,他觉得天旋地转了。他抬眼望去,天空非常明亮,显得雄伟壮丽,又喜气洋洋;花园里万花盈树,洁白如雪;黄昏降临,凉爽宜人;远处树丛的一片嫩绿中,夜营歌喉婉转,清脆、有力地唱着自我陶醉的、甜蜜的歌。这时,米嘉觉得一股热血涌到头上,连头发都感到发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中,他的那杯幸福之酒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小心地举着这杯美酒,心地平静、满怀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的到来。
13
园子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园南面有一棵枫树遥遥可见,它比其他树木都高,一身浓绿,打扮起来显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经常从窗子里眺望的那条主要的林荫路上的树木,也长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树的树稍上,嫩叶满枝,玲珑透光,看上去像剪纸似的,一排排淡绿色的新枝也欣欣向荣地插向空中。
这株枫树下面的林荫路侧,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喷喷的花丛,这花看上去象满头蓬松的卷发。周围的一切——
生机勃勃的枫树、它那高大的树冠、林荫路侧菩提老树的排排淡绿色的新枝,披着婚礼洁白盛装的苹果树、梨树、稠李树①,阳光、蓝天,在花园低处冲沟里、以及沿着林荫小径和南墙下生长的丁香、合欢、黑豆②、牛花、荨麻、接骨木……
无不枝叶繁茂、欣欣向荣、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院子里,春回大地,满树青翠,花草丛生。园子显得有些拥挤,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大厅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厅是蓝色的;休息室也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小巧的椭圆形的水彩画:拐角上那个空荡荡的、阳光充足的大房间是图书馆,向阳的一面墙上挂着圣像,靠墙摆着一排不高的榆木书柜;所有的房间,门窗都从早到晚大开着,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贵宾似的;从所有的房间里都能看见房子周围那颜色深浅交映的、绿油油的树木和枝叶间透出的明亮、碧蓝的天空。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卡佳没有来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欢写信,让她坐在桌前,找到纸、笔、信封、然后再去买邮票,对她是很困难的事……然而这些理智的想法对他的情绪没有什么帮助。几天来,他心中充满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与日俱增。因为他认为第一封来信之后,应该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给他更多欢乐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却音信全无。
他不大去村庄了,也很少到田野里散心,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书柜中已经存放了几十年、纸张已经发脆的杂志。在这些刊物上登载着老诗人的名诗,美好的诗句几乎都说明一个主题——从有人类以来它就出现在一切诗和歌之中——它现在占据了米嘉的全部心灵,他总是这样或那样把它和自己、自己的爱情、以及卡佳连在一起。于是他整小时、整小时面对敞开的书柜,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翻找和读诵这些诗句,因而简直可以说是在自寻烦恼:
“人们都进入梦乡,
让我们到荫凉的花园中去吧!
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们张望……”
这些迷人的话语和召唤,仿佛就是发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感到无所不在的那个人而发的,有时他觉得这些话语是令人生畏的: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
扇动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轻轻荡漾,
啊!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他闭上了眼睛,多次重复着这个召唤,这是一个心的召唤,它充满了巨大的爱情,渴望着能赢得它,赢得一个幸福的结局。以后他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围乡村中才有的那种万籁悄然的寂静之中。他痛苦的摇了摇头。
不,她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了,她正在别处的、遥远的莫斯科的氛围中放着异彩,不会有信给他了。这时,万种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觉得不祥的、仿佛咒语般的诗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呵!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14
有一天,米嘉吃过午饭,躺下打了一个盹儿,起来以后就到花园里去了。春天常有姑娘们在园子里干活,这天她们正在给苹果树松土。米嘉去园里是想和她们在一起坐一会儿,聊聊天——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天气有点热,又没有风。他走在阳光斑驳的林荫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枝头上全是卷曲的小花瓣,一片洁白,尤其是梨树上鲜花怒放,在耀眼蓝天的衬托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梨树和苹果树正是盛花期,花儿边开边谢,树下松软的土地上落英缤纷如雪。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里被太阳晒得发了酵的马粪味。有时,天空飘过片片白云,这碧蓝的天、这温暖的空气、这霉腐的气息给人以温柔甜蜜之感。在这春日芬芳的温柔之乡,那些在馥郁、洁白的花海里钻来钻去的蜜蜂和马蜂嗡嗡地叫着,催人入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夜莺懒洋洋的吱喳的昼鸣,仿佛它在白天感到烦闷。
林荫路远远的尽头①,就是进打谷场的大门。花园围墙的左角上,一座黑郁郁的云杉林遥遥可见。云杉林前面苹果园里有两个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树间跑来跑去。和往常一样,米嘉看见她们就走出林荫路,猫着腰,从低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得很长的苹果树下,朝着这两位姑娘走来。树枝带着女性的温柔擦着他的脸,散发着蜂密和柠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一样,红头发的姑娘松喀一看见他,就尖声尖气地边喊叫边哈哈大笑起来。
“欧,主人来了!”她喊叫着,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来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树枝上休息,这时,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伸手去拿铁锹。
另一个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没有看见米嘉的样子,使劲地踩着铁锹。她的脚上穿着黑毡子做的软软的便鞋,里面满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练地把铁锹踩进泥土里,翻出一锹土来,一面唱起歌来。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听。这姑娘个子高高的,性格刚强,态度一向严肃。她唱道:“花园啊,我的花园!你的花儿为谁开呵,为谁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来的老梨树枝前,在原来松喀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松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装出一副随随便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问道:
“哟,刚起床吧?您可小心,别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她喜欢米嘉,但一直想瞒着,叫人看不出来,可是她又老露马脚——在他面前表现局促不安,说起话来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总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不在焉、愁容满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怀疑米嘉和帕拉莎有一手,起码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谈话的时候,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尖酸刻薄。
在他面前,时而长吁短叹,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的感情;时而又对他冷若冰霜,满怀敌意。这一切都给米嘉一种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没有收到卡佳的来信,现在他已经没有生活可言,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虚度光阴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爱、他的痛苦又都不能向人略有倾诉,无人能与之谈谈卡佳、谈谈他对克里米亚之行所抱的希望。这一切都使他烦恼不堪,所以松喀暗示他正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使他感到愉快。因为这些谈话触及了他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米嘉欢乐和烦恼的源泉。松喀对他的爱慕也使他心神不守,因为这就意味着松喀成了他的贴心人,成了他精神恋爱的秘密参与者。这个念头甚至有时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奇怪的希望,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在松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种寄托,或者是在某种程度上用她来代替卡佳。
现在,松喀说“您可小心点,虽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这话时,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
在阳光照耀下,他面前这座一片墨绿的云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参差不齐的尖树梢、直插云端,碧蓝的天幕无比雄伟壮丽。枫树、菩提、榆树的嫩叶迎着灿烂的阳光,仿佛在整个园子上面搭了一个轻巧、漂亮,玲珑透光的大凉棚,把斑斑点点的阴影洒在小路、空地和草坪上。这凉棚下面盛开的花朵芬芳洁白,阳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制的一样,闪闪发亮。米嘉勉强地微微一笑,问松喀道:
“就算我睡过了头,又能够耽误什么大事?糟就糟在我无事可做!”
“甭说了,用不着发誓赌咒的,我相信您说的话!”松喀高高兴兴,毫不拘礼地回答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腔调使他感到愉快。这时,从云杉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了一头红色的小牛犊,脑门上长着一撮白毛。它走到松喀身后,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于是松喀突然大叫起来:
“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给我们派来个小少爷!”
“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了,是真的吗?”米嘉说,他本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把话头继续下去,“听说人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可你不听父亲的话,拒绝了这门亲事……”
“有钱倒有钱,就是人傻点,还没老,脑袋就糊涂了。”松喀回答得很麻利,有点受庞若惊的样子,“我呀,也许我心里想着别人呢……”
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继续干着活,摇了摇头:
“你这姑娘,天南海北地胡谄八扯!”她小声地说,“你在这里信口开河,传到村里,名声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着你来叽里呱啦!”松喀喊道,“你以为我光会吵吵么!?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你心里想着什么人呢?”米嘉问。
“我早就坦白啦!”松喀说:“我爱上牛倌老爷爷了。我一见他,就从头到脚全身发热!我也跟您差不多,专门喜欢骑老马。”她挑衅地说,显然是暗示米嘉和帕拉莎的关系。在村子里,大家认为二十岁的帕拉莎已经是老姑娘了。接着她突然把铁锹一扔,坐在地上了。她把两腿伸直,那穿着毛线花袜和一双粗糙的旧皮鞋的两脚微微向外撇着,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搭拉下来,仿佛因为她偷偷地爱上了少爷就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放肆起来。
“嗳哟,什么也没干,可是我都快累死了!”她边笑边喊叫起来。接着,她唱了起来,声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么样,漆皮靴头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们到小窝棚里去休息吧,您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您!”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咧开大嘴、局促不安地笑了。同时从那段干木头上跳起来,走到松喀身边,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松喀把他的头推开了,米嘉又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一而想着近日来读过的那些诗句:
“玫瑰呵,玫瑰!
你扔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着甘露的滋养,
把艳丽的花蕾开放——
看见了你,我仿佛已经看见
眼前出现了一个爱情世界,
它无比宽广、
神秘、令人向往、
它充满了幸福,
处处鸟语花香………”
“甭惹我!”松喀喊叫起来,真有点害怕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好把他的头推开。“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来,能叫树林里的狼都吓得嚎个没完!我心上没有您,就是有点什么,现在也都过去了!”
米嘉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太阳透过梨树的枝叶和繁花,把热乎乎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有点发痒。松喀又温柔又像生气似地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头发,一面大声地说:“简直就是马鬃!”然后她把帽子搁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到后脑勺下面她的大腿——啊!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了!他的头又挨着了她的肚子,闻到了她花布衣裙的气味,这一切都与芳香的花园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远处夜莺烦闷的啼啭,近处无数的蜜蜂懒洋洋的、令人心荡神迷的嗡嗡声,温暖的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的香气,以及他脊背接触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烦闷,他渴望着一种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云杉树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人高兴地、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传出一阵很响的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突出、清楚,仿佛能听到喘气声和舌尖的振动,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米嘉是那样思念卡佳,那样希望、甚至要求她能够马上赐与他这种非凡的幸福。这种渴望疯狂地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