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纪-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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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个办法;那个拿下南天门的办法;是要用所有炮灰团弟兄的命来换。这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会一个个全都死在南天门上;就像上次的那一千多人;就像康丫。连尸骨都荡然无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连哪怕是个一千人共有的土坟都没有。死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活过。
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死了;但并没有去天上;他们留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他们一直游走在日本人的周围;他们不甘心;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我们打过去。
我们也想打过去;但为什么又是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永远被无视被鄙视;可每当需要有人去死的时候就总会想到我们。
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炮灰。这不公平。
欠债的并不只有我们;为什么单单都要我们拿命来还?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死去的人;我们想让他们魂归故乡。
死去的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们;他们让我们要好好的活着。
我的团长;求求你;不要让我们去死。不要让我们也成为永远飘荡;无法回家的孤魂。
龙文章:烦啦说他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都没有回家。
烦啦说要给他们折纸船;纸船可以带着他们回家。
烦啦让我多折一些纸船;那些将要因为我而死去的人;也要靠着纸船才能回家。
烦啦让我一定要折得多多的;多多的;才够所有的人回家。
烦啦;我相信你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烦啦;你看到他们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因为你放不下他们;是因为你对他们的思念;因为你对他们的亏欠。
烦啦;对不起;是我把这样沉重的债压在了你的心上;是我让你再也无法安宁。
烦啦;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说我从来都看不到他们;以前所有关于死人关于招魂的说法都是我骗你们的。因为你还年轻;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让你陷入这个深渊;我不能让你如我这般地永世沉沦。
我真的很痛恨自己这个惹事生非的脑袋。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所有人都坚信不移的侦查结果;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虞啸卿可以拿下南天门;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摸到南天门的根;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个断子绝孙的办法。
用一个炮灰团的灰飞烟灭换一个虞师的实力保全。用川军团所有弟兄的命换一座南天门。
烦啦;我对你发了誓;我不会把这个办法告诉虞啸卿的。
你说的对;我们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这次不应该又是我们;不能又是我们。
我一定不会说的;一定不会。
孟烦了:虞啸卿倒下了;因为两年心血毁之一瞬的郁结。我的团长也倒下了;因为重伤和心力交瘁之下的危殆。
所有人都在为郁结而导致的昏迷忙作一团;所有人都彻底无视危殆而可能带来的死亡。
我和我的团长击败了虞啸卿;阻止了一场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我们成了虞师精英们的仇人;因为我们救了他们的命;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完成以死报国的宏愿。
精疲力尽的我拖着不省人事的我的团长;狼狈不堪地一步步在禅达的街头挪动着。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团长真的信守承诺;他什么都没说。
孟烦了:被失败在一夜间挫了信心磨了傲气灭了凌厉的虞啸卿;没了气势凌人禆睨天下;只有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此刻他的生命里仅剩下了一件事;打下南天门。而这;只有昨天击败了他的人才知道如何能做到。
于是当着一群亲随部下和几个从不入眼的人渣炮灰的面儿;虞啸卿面对着我的团长;屈膝;下跪;问策。如同一把折断了的钢刀。
我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用其慷慨激昂的寥寥数语;重新点燃了一堆溃兵的希望;让这帮几乎与烂泥同腐朽的兵渣子;疯狂叫嚣着冲向不知在何处的胜利;至今尚未停歇。
然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自负骄傲得如一杆标枪般的人物;真的是眼前这个无助到近乎有些无辜的虞啸卿么?
我决定不再看虞啸卿;他变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我的团长;因为我只关心炮灰团所有的炮灰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看到我的团长面对跪着的虞啸卿;站在那儿。他的脖子像是已被那把折断的钢刀所斩断;他的脊梁像是已被那杆弯曲的标枪所打弯。他还活着;我却只看到属于死人的颓然与空洞。
是我错了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低头看着虞啸卿;看着他脸上的茫然;看着他眼中的热切。我截断了他攻往南天门的路;对这样一个生命中再无二事的人来说;就如同夺走了他生存下去的理由。
他没有能够了断自己;于是便开始找另一条路。
我对自己苦笑;他毕竟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么拼命并不只是为了阻止他的进攻;他知道打下南天门的愿望我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他找到我;跪下;让我告诉他那条路该怎么走。家国沦丧的耻辱;收复失地的渴望;已成了这个永远如满弓如劲松宁折不弯的铁血军人的全部;为了这些他不惜一切;包括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可我发过誓的;我要让弟兄们都活着;他们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死。
我已经要折一千多个纸船了;我不想再多折哪怕一个。是的;我不能再多折了。
还是别攻打南天门了吧;我们不进攻;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战争总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死;不好么?所有人都活着;不好么?再也不会有死去的人回不了家;不好么?
活着的人可以给死去的人折纸船;折很多;很多。死去的人就一定会安然还乡吧?活着的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亏欠了吧?
如果是这样;跟着我活下来的弟兄们都会高兴吧?
如果是这样;我还会再看到你们么;我死去的同袍。
孟烦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屋顶;旁边放着从我父亲那里借来的《金瓶梅》;和他从不离身的柯尔特;还有老麦刚刚送给他的那个中美结合的礼物;这三样互相毫无关联的东西和他放在一起;就更加不协调得有些诡异。
我拿着酒和牛肉罐头在他身边坐下;他没吃中饭。事实上;从禅达回来后;这几天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个人类的生命力真是让蟑螂都要惭愧不已;我一边在心里把他和蟑螂做着比较;一边把吃的喝的递过去。他却依然只管懒懒地看着天上的云继续发呆。
虞师的进攻计划暂缓了;祭旗坡的每日一炮也停止了;怒江两岸有着消失已久的宁静。我们都不用死了;我们有吃有喝地悠闲度日;我们应该活得很高兴。
可为什么我却只见到一片混吃等死的浑噩;就像当初的收容站。
是因为他吧;因为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颓唐和茫然;他的无所事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日渐腐朽的死气。
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有看到你因噩梦而带来的挣扎;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有睡着;对么?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在想南天门么?
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对不对;他们在对你说什么;是让我们打过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老麦问我;为什么在阻止了一场错误的战役后;我却会那么沮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的沮丧不是因为来自同袍的误解和敌意;也不是因为要面对千夫所指的责难。
这场战役错误的是那个自杀性的进攻方式;而非战役的本身。或者说;即便其中的确交织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纠葛;也并不表示就不该发动这场战役。
而我所导致的结果;是让一切无限期地搁置。
没有大半个美国被敌人占领;所以老麦会认为打这样的仗是错误的。然而;有大半个中国正在鬼子的屠戮下呻吟;我还能认为这仗不该打么;我还能安心地坐等战争结束么?我有这个资格么?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力让别人为这些而付出生命?
我躺在屋顶;对着南天门的方向;却看不见南天门。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我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到他们。
是不想勉强我做决定才不愿意见我;还是已经对我失望而不屑意见我?我死去的袍泽;我不能回家的弟兄。
孟烦了:兽医死了。他早就对我说过他是伤心死的;我不相信。他临死前;又对我说他是伤心死的;我还是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我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会相信人的心若是伤了;就会死的。
兽医姓郝;全名郝西川。兽医是个好人。兽医本不是兽医;兽医只是个老百姓。
好人郝西川因为想救伤兵所以成了军医;军医郝西川因为从没有救活过一个伤兵所以成了兽医。
兽医的医术真的很烂;但兽医真的对炮灰们很重要;因为他有着最纯粹的医者心——医者父母心。兽医就像是在家乡老屋中;殷殷盼炮灰们早日回家的年迈双亲。在炮灰们死的时候;握着兽医的手;就又能看到爹娘那温暖慈爱的目光。
从收容所到缅甸丛林;从南天门到禅达;从祭旗坡到和顺;这一路上倒下了很多很多年轻的生命;兽医却一直毫发无伤。然而;被炮灰们那样小心翼翼拼命保护着的兽医还是死了;他说他自己是伤心死的;是眼看着那么多的孩子倒在鬼子的枪炮下而伤心死的。
兽医;老头;油老爹。
其实在您认为我是您亲儿子的时候;我叫您的那一声“爹”;是真心的。
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叫您一声;“爹”。
您像个天使一样缓缓升入了天堂;我知道您会一直看着我。
您说我是个丢了魂的人。您说用咱炮灰团换下一个南天门;值。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听您的;您高兴么?您别再伤心了;好么?
龙文章:我跟兽医没说过几次话;只要打交道就几乎都是他给我治伤的时候。炮灰们说兽医的医术很差劲;我倒觉得还过得去;至少我的伤在他手下都恢复的不错。也许;像他所说;我是属四脚蛇的;命硬得很吧。
虽然炮灰们平时总爱拿兽医开玩笑;但其实他们把兽医看得比什么都重。连年战火;平民百姓死伤无数。这帮十几二十岁的大孩子们;家中的父母大多早已去世;就算仍健在;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爹娘的身边尽孝。所以;他们心里早就已经把兽医当成了自己的亲爹来看待了。
而我;父亲在我刚有书桌那么高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模糊得几近空白。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得讨生活;没几年;便也去了。我只记得母亲过早衰老的脸上那一道道再也抚不平的皱纹。还有她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慈爱和悲伤。
我从不敢正视兽医的脸;因为这总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一样的皱纹;一样的浑浊;一样的慈爱;一样的悲伤。
我不敢面对;我没脸面对。我不能给他们一个安享晚年的地方;我也不能让他们享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只会在这泥里打滚;我早已经烂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兽医死了;我再也不用去面对他;我永远也无法面对他。
他唯一的儿子战死了;他虽没说;但他所有的伤心所有的绝望早已经填满了他的皱纹;我却只顾着自己的沮丧自己的茫然;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就像是一个老父;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的死去;他一次一次的伤心;现在;最心爱的儿子也死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碎了。
我们中间最善良的那个人去了。
兽医就像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善良到看上去有些懦弱。
他们只想尽力去帮助别人;而从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当别人伤害他们时;他们也总是忍让总是宽恕;他们自己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活下去;但绝不会以剥夺其他人的生存权利为代价;他们只想能够一辈子守着自己那点贫瘠的土地;看着儿女长大;看着子孙满堂。
然而他们的善良换回的却只有敌人的屠刀;然而他们卑微的要求在炮火中却只能化为灰烬。
我该死;但要打上南天门再死。
我要让兽医看到;怒江两岸再也不会有战火。我要让兽医安眠的那个山坡;日日只见蓝天白云;夜夜但看繁星满天。
孟烦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断子绝孙的打法。我替所有的炮灰告诉虞啸卿;我们能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团长在一起;我们共用一条命;我们共有一个魂。
我们赌上这条命;撞下南天门。我们祭上这个魂;和所有的弟兄一起回家。
我们能赢;能赢。
现在;我跪靠在屋外的墙上;精疲力尽。
我仿佛正置身于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只有血腥;只有杀戮;只有恐惧;只有死亡。
我觉得快要窒息了;我想脱掉本就松垮破烂的外衣;但我又很冷;从心里发出来的冷。我想我需要找个活人拥抱一下;否则很快;我不是被憋死就是被冻死。
我吃力地站起身。
这时;我听到他说“我投降;我挺不住了。谁都信你;谁都把命交给你;谁都是。可我信谁;我交给谁?……我就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我听得出;他哭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我很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件多么省心的事”。
我想起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两滴泪水。
只是;那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在对着空气说;而这次他是对着站在他面前的虞啸卿说。
只是;他的泪水从来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而现在面对着虞啸卿他的泪水再无顾忌。
这个永远精力无限智谋百出的人。这个永远看穿一切成竹在胸的人。这个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甚至从不愿在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面前;流露丝毫软弱半点彷徨的人。这个背负着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背负着全团弟兄生死的人。这个人啊;太累了。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知道你早就扛不住了;我知道只有在虞啸卿的面前;你才能暂时卸下身上的重担;拿下永远戴着的面具。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吧。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也好。我的团长。
我们信你;我们把命交给你。你信虞啸卿;你把命交给虞啸卿。
其实;你和我们早已同命;从你做川军团团长的那一刻起。
所以;让咱们一起把事做了。我的团长;我们的团。
龙文章:虞啸卿问我为什么现在终于肯告诉他打下南天门的办法;我说是因为他不怕死;是因为我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那个手榴弹在我与他之间的两扔两接;是我对他的试探;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要知道他对我是否有以命相托的信任。因为只有他敢把自己的命交给我;他的部下才能真的豁出性命去打那样的一场仗。
单靠一个川军团是绝对不能完成这个绝户计的。
我要的;是整个虞师的倾力协助。
我要的;是所有的武器装备情报通讯人员后勤火力支持后续进攻等等;全部是最高的标准;全部是最好的状态。
我要的;是所有人为可控的因素;都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至少;在踏上那个几乎是有去无回的出征前;我一定要保证这一切。
我曾经历过无数的败仗;我知道怎么样在败仗中活下来;也知道怎么样才能不再失败。所以;我曾经很渴求能够领兵;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领兵打胜仗。
然而;因为我的决定;一千多人战死在南天门。
我是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我是早已见惯了死亡。但正因如此;我更知道人们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更知道生命的不易;生命的可贵。
我从未掌控过别人的生死;我永远也做不到把人的生命看作是数字。
我再也不想领兵。因为我终于知道;在战争中;从来就不曾有胜利。
于是“我费尽心血;也只是想让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