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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桃花灿烂 作者:方方-第4章

小说: 桃花灿烂 作者:方方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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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粞放弃了星子之后,才明白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他放弃了。粞力图寻回这失去
的,可星子却时刻警惕着他的手。

    星子说:一你想叫水香日夜笑话我,说我捡了她不要的吗?”

    粞被星子的话扎得灰溜溜的。粞知道星子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可以放弃一切。星
子是一个能拿大主意的女孩。

    粞那天的活是卸黑粉。尽管他戴了防护用的帆布头套,可走出车皮时。依然是一脸
兼带一身的乌黑”,只有两小许眼白衬出脸上转动着的眼珠子。粞抬头望望蓝得耀眼的
天空,心说,这样的日子得到什么时候呢?

    粞在穿过办公楼往澡堂去的路上经过了调度室。粞下意识朝里瞥了一眼。新上任的
调度沈可为正翘着腿呷着一杯茶,一副悠然的神态。

    “是陆粞吗?”粞走过调度室后,突听见这么一声问。

    粞回过头说:“是”。

    沈可为放下杯子,走过来,说:“我有点事找你,等下你洗完澡上我这儿来。”

    粞微一点头。在这个倒霉的夏天里,粞想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粞一身干净整洁的再度出现在调度室时。装卸站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沈可为在一堆
表格中翻来翻去。

    粞坐在他的对面,递给他一支烟。

    沈可为看了看笑说:“嗬,好阔气。”

    粞笑笑为他点着,然后自己也吸上一支,粞很会处理这样的事,粞是洗过澡后,以
极快的速度到外面小卖部用黑市价买了这盒“三五”。粞总是觉得这些细微未节有时反
能成大事。沈可为抽着烟边清理散在桌上的表格。几乎快抽了半支,才将表格锁入柜
中。他重新坐下时,粞已将那盒刚抽出两支的“三五”烟及打火机搁在了桌子正中。

    沈可为坐下是非曲直手摸起打火机把玩着说:“粞,很多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能干的
人,但王留并不重用你。”

    粞不知他话意为何,淡笑一声说:“我不见得能干,王留也不见得没重用我。”

    沈可为说:“你居然还有点滴水不漏的风度。”

    粞说:人只是如实说的。

    沈可为说:“我承包了这个站的业务,你给我当个帮手怎么样?”

    粞说:“怎么帮?”

    沈可为说:“做我的现场助理员。”

    粞怦然心动,现场助理员事少活轻,极其自在,这且是小事。干这行,在没有什么
特殊的现场事件时,可以有很多时间呆在办公室,这就多出了大量可在书记站长面前表
现的机会,几乎每一个现场助理员都无一例外地走上了被提拔的道路。

    沈可为见粞沉吟未语,又说:“我孤家寡人来这里,就是有强硬的后台,可没几个
扎紧的朋友和下属相帮,也难打开局面。可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如果有你和你的朋
友助一臂之力,那么,我肯定能干出点名堂。”

    沈可为说到此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我还是从我舅舅那儿听说你的。他说有个叫
陆粞的小伙子很能干,将来会成气候的。”

    粞说:“是吗?”粞的眼睛闪了一道明亮的光,但他又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心
态。他知道沈可为说的舅舅是指谁。他很兴奋,一种出头之日来临的情绪从他心底腾腾
升起,但他害怕被捉弄,害怕自己一旦遭到捉弄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觉得还
是沉稳点为好。

    粞说:“我想想,明天再答复你。”

    沈可为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另找人干。

    晚间,粞在吃饭时对母亲说:“我们新来的调度员好有锐气呀。”

    母亲说:“他干了些什么?这种靠后台上任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干?”

    粞说:“他想让我当他的现场助理。”

    母亲说:“这活儿舒服不?”

    粞说:“那当然舒服得多。”

    母亲说:“那你就去干。”

    粞淡淡一笑,说:“不一定,原先的现场助理老八仙对我还不错,我不能夺他的饭
碗。”

    一直埋头挑菜吃的父亲忽然大声道:“蠢东西,只要有机会,你干你想干的,在乎
人家干什么?一个人把机会错过了,说不定就错过了一生!”

    粞惊异地凝视父亲几秒。他想父亲这是经验之谈。父亲一定是错过了自己的一生后
才想起那最初未曾把握到手的东西,而那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只是因为不经意而放弃掉
的。

    但是粞说:“你对事物认识得这么深刻,可你还是错过了一生。”

    父亲冷冷他说,“所以才能教训你。人等走完了路,才回头来评点当初该走哪条更
好或更近,那就晚了。”

    粞又一次惊异地望望父亲,他未曾想过蕴藏在他父亲衰老的体内的思想容量,他突
然地被他的哲学他的见地以及他说话的腔调所打动。粞想,哦,这是真正的我想象中的
父亲。

    母亲说:“粞,你不要听他胡扯,他的哲学就是昧良心,为自己。你还是按你自己
的想法干。”

    粞对母亲笑笑说:“妈,爸爸的话有道理,我很受启发。”

    母亲板下了面孔,端着她吃完饭的空碗进了厨房。

    父亲咕嘟了一句“竖子可教也”,便不再同粞搭话。粞见父亲的筷子不断地在每个
菜碗里翻动着挑肉片,早几天见此状的不悦瞬间变成了同情,他帮着父亲挑选起来。父
亲挡了他的筷子,说:“不要你多事,要学会只管自己。”

    粞晚上就骑车去了沈可为家。沈可为不在,他的妹妹接待了粞。沈可为的妹妹是个
瘦弱但却秀丽的女孩子。她为粞倒了杯自制酸梅汤,便静坐在一边看杂志,时而地扫过
一眼打量着边吸烟边凝眸望墙的粞。

    大约半时候后,沈可为回来了,见粞,竟十分地兴奋。粞只是问:“你准备怎么安
排老八仙?”

    沈可为说:“让他下小队干活。他没文化只会扯横皮,留着干什么?”

    粞有意无意道,“你不知道他和王留是师兄弟么?”

    沈可为淡笑一声,说,“知道又怎么样?难道你看不出谁的腰板更硬?”

    粞便不再谈这事。这一晚,他同沈可为将站里的业务情况和行将解决的问题谈了个
透彻。交谈及至夜间十二点。粞长吐一口气,感到周身的痛快。

    沈可为的妹妹便一直在旁边翻看杂志,粞告辞回家时,顺便也同她客气了几句。粞
说话时,忽地觉出那双秀丽的眼睛充满了热烈和渴望。

    粞行驶在半夜的大街上,回味着那目光,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七

    星期天早晨,粞在厨房刷牙时,粞的母亲走过来下意识地望望门口,然后说:粞,
我想去你爸单位,叫他们另给他分房子。”

    粞白着牙和嘴唇,问“不叫爸爸住在家里了?”

    粞的母亲说:“他住在这里我烦得很。”

    粞用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又唿地喷出来,说:那,爸爸也太可怜了。

    粞的母亲不太高兴了,母亲说:“那你怎么就不觉得我可怜呢?只要看见他,我的
情绪就坏到了极点,粞,你别忘了,是我养了你二十几年,而不是他。你该可怜的人是
我!”粞想想也是。粞的母亲曾是当年重庆大学的高材生,是粞的父亲的低班同学。粞
的母亲被粞的父亲追到手后,便辍学在家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妇女直到解放后,才响应
号召出门工作,当了中学教员。粞的父亲不辞而别时粞的母亲才三十岁,拖着三个小小
的儿女,艰难地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几年岁月。粞那时才两岁,粞的姐姐一个
九岁一个五岁。虽则是如此这般的生活,粞却记得母亲很少有发愁的时候。母亲闲时除
了看看书外,便喜欢解数学题。一旦解出一道难题,便如孩子似地拍手跌脚笑。母亲从
不忧心忡忡。母亲总是将屋里收拾得充满了温馨。粞记得小时候两个姐姐在家时,他总
是睡在母亲的脚头。华和娟则挤在小床上。关了灯后,母亲常在这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
为他们讲故事。粞很少将故事听完。他总是在母亲娓娓动听的声音中睡着了,他的姐姐
华和娟比粞崇拜母亲。粞到底是男孩,兴致和爱好和她们都不一样,而华和娟则连举止
都模仿母亲的。粞常想,虽然没有父亲,但他仍有一个温暖无比的家。

    粞的母亲在粞哗哗地用凉水洗脸时说:“我奇怪你吃了他那么多苦头倒还这样地维
护他。”

    粞说:“他到底是爸爸呀,妈,你打算怎么向爸爸开回呢?”

    粞的母亲说:“这还不简单,就说华和娟要口来了,家里也住不下。”

    粞说:“这倒是个办法;”

    粞的母亲说:“华本来也说下个月回家来看看的。”

    粞说:“华最恨爸爸。”

    粞是突然地想起大姐华过去对他父亲的诅咒才说出这句话的。

    粞的母亲说:“你晓得就好。”

    很难说华对父亲的仇恨是母亲灌输绪她的还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父亲离家时,华
已经九岁了。华自己曾解释说,她的恨不光是为父亲的出走,而是因为父亲从来不爱自
己的孩子。华说:“你以为爸爸不走我就会喜欢他吗?不,一个爱自己爱得胜过爱自己
孩子的人,不论怎样都是得不到孩子对他的感情的。”华说:“如果爸爸有一块钱,他
肯定是拿了这块钱为自己买吃的。如果有两块钱,他会自己买一块伍毛钱的东西自己
吃,另伍毛钱才会想到妻子和孩子。”

    粞对华所说的一切还是相信的。父亲自私是无疑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倒霉时一走
了之,不仅抛下妻子儿女且携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如此,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个
家,相反却言之凿凿地认为自己干得有理。华说:“你大小了,粞。你不知道那时候我
们过的什么日子。”

    粞想何必要知道以前的呢,但是以后你们的日子又是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粞觉得
如果从父亲对他的儿女一生的影响上来说,恨父亲便是一件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尤其华
和娟。

    照粞的母亲的意思,这一生再辛苦,也要将三个孩子培养上大学。但母亲的愿望面
对文化大革命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而已。华高中毕业娟初中毕业,两人便结伴一起下了
乡。华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并不清楚,是父亲回来后,粞躲在床上听母亲边哭边数
落他的父亲,他才明白为什么华和娟选择了她们现在的生活。粞被她们的事震惊得心都
发抖了。粞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

    华和娟是一起下乡的,因为父亲,她们很多年都抽调不出来。在一个春天的夜晚,
邻近的人都过河去公社看电影了,华因娟生了病便留下来照料娟队里放牛的者头儿端了
一碗鸡汤进了门。老头儿说是见娟病得可怜。华和娟同这者头儿一向也熟,什么也没在
意。华使劲地向老头儿表示感谢。华在说话时渐渐觉得老头儿哪儿不对劲了。他眼睛突
然放出异彩,一向佝着的背也伸直了。华没来得及设防,便叫他铁钳似的手臂给挟住。
华挣脱不开,只一会儿,她便倒了下来。老头儿扒净了华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
事。临走时,还没忘记将鸡汤倒在娟的碗里并将他的那只碗带走。这是一个丧妻多年的
老鳏夫。娟是时正发高烧,喉咙嘶哑得喊叫不出,未等这一幕结束,她便恐惧得昏了过
去。这件事第二天便传遍了。华和娟都躲在床上不吃不喝。老头儿不儿日被抓走了,村
里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车时,纷纷求情说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这么
干的,村里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华日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无脸见人。
更糟糕的是,两三个月后,华怀孕了。村里人都视为稀奇。因为那老头儿结婚多年未曾
得子,而华却只一下子就给他怀了一个。华没胆量去医院打胎,华害怕嘲笑,便是在这
当口,那老头儿的侄儿找到华,说他愿同华结婚,共同抚养这个孩子。村里老少都说这
真是再好不过。华已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便同意了。华结了婚之后,粞的母亲才知
道这件事。粞记得母亲拿着华的信边看边大骂华蠢,然后打点行装字次日清晨匆匆赶到
华那里。当母亲一星期返回后,粞再没听她说什么。粞只觉得母亲很深刻地沉默了几个
月。粞一直以为无非是为华找了个乡下人的缘故。华怀的那个孩子没生下就死了。幸亏
死了,否则,粞想,华会怎么待他呢?华的丈夫又怎么待他呢?华后来又生了两男一
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一个农夫之妻。娟却一直没有结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场景永远
映在她的脑海里之故。娟后来到附近的磷矿当了工人,又后来,作了磷矿小学的教师。
娟心如古井,过着单调而枯干的生活。什么人都动摇不了她独身的决心。娟才三十出
头,乍望去,已拥有了五十岁妇人的苍老和病弱。人们都说娟活不到四十岁,娟自己亦
作如此之想。曾经,娟给粞写过一信,说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请粞一定要多多帮助
华,华是因为她才弄到这一步的。粞一时未明白,何故华是为娟如此这般。

    华被奸污那年是华和娟下乡的第五个年头。父亲在听母亲陈述这段伤心事时没有如
往常一般同母亲斗嘴。只是好久好久,父亲才低低地咕噜了一声,说:“这未必都算在
我的名下?”父亲的声音很小,只有同他睡在一张床的粞听见了,粞的母亲追问了一
句,“你说什么?”父亲却再没重复,粞只是觉出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过早餐,对父亲说了声要出去玩玩类的话便走了。父亲那一刻正牢骚面窝比以
前难吃多了的问题。粞知道父亲不关心他的出门或是在家,父亲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吃
他自己的穿。父系的形象已同刚回时太不一样了。父亲的背伸直了,经过有效的治疗,
眼睛也亮了起来。少晒太阳之故,父亲也白了许多。父亲开始逐日地恢复他旧有的作派
和装束,有一天,粞居然还看到他衣袋里已搁上了一条角上染着图案的真丝手绢。父亲
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骑着自行车奔站长王留家去了。粞想纵然许诺了沈可为,但也该探探王留的口气
才是。人不能只给自己留一条路走。

    粞到王留家时,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买了两瓶,其中一瓶乃董
酒。粞咬了咬牙才横心买下的,王留拎起酒眯着眼对着阳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
尔后连声道:“好酒,好酒。”

    粞没说是自己特地买的。粞只是说朋友送给他的。他家里没人喝,今天出门办事、
路过这里,顺手就带来了,粞说:“让憧酒的人去喝这董酒,是酒的福气,若让我喝,
效果跟喝药一样。一番话,说得王留哈哈大笑。

    虽是顺路,粞自然也要小坐片刻。王留正在酒头上,兴致也好,拉上粞一起喝两
口,很自然地扯到了沈可为身上。

    王留说:“他妈的,无非仗着他老舅的腰杆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粞说:“他看上去也还能干,对工作也还负责任。”

    王留说:“他就一张嘴不错,死的能说活,真本事在哪里?拿出来看看?告诉你陆
粞,真本事还得靠时光磨,才磨得出来,我十四岁拉板车,到现在多少年了,四十二年
了。我什么没见过?”

    粞说:“既然沈可为没什么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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