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6-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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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记者啊,钟记者啊!”
钟路琳笑。她说:“蒋主任好。”
她告诉蒋,有件事想求他帮忙。钟路琳提到的事情其实简单,就是请蒋给她几张该县海岸风光照片。该县宾馆会议厅门口有一个宣传橱窗,里边贴有一组海岸风光摄影照片。钟路琳在参加该县“新闻发布会”时曾跑到吸烟室抽烟,还曾认真浏览过该橱窗的宣传品。钟路琳说她对其中几幅照片印象深刻,她问蒋能否交代部下把照片以及相关的介绍文字给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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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收获》 …
《收获》2004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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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扫描仪扫成电脑图片,做成电子邮件传给她。
蒋主任满口答应。钟路琳没说要这些照片干什么,蒋也没问。他可能以为钟路琳有心宣传一下本县美丽风光。当天下午,十几张照片传到了钟路琳提供的电子邮箱里。
钟路琳写了篇近千字的稿子。她写得很快,只一个晚上就大功告成。稿子写成后在她的电脑里无所事事呆了五六天时间,钟路琳又有些犹豫,没下决心出手。那一天早晨她打开电子信箱,看到一封自称“小王”的陌生人发来的电子邮件,钟路琳想了会儿,记起一个自称特别崇拜来自京城女大记者的县城姑娘,该姑娘姓王,在报道组里当干事。王姑娘给钟路琳的邮件有一份附件,是该县有关部门的一个《媒体宣传奖励办法》,根据这个办法,凡在中央或省重要媒体上发表与本县有涉的文章,可根据其影响大小,向本县申请相应等次的奖励,其特等奖奖金额高达五千元。
钟路琳鼠标一点,电脑里的那篇稿子飞驰而去。鉴于本单位上司曾经有过的查问,她这篇稿子不可能在本报发,宜另谋去处。钟路琳点击鼠标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篇稿子将发表出来并可能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她无法指望因此申报获取李彬县长特设的巨额悬赏。钟路琳并没想到自己的估计偏于保守,这篇不长的稿子发于北京一家媒体后即被广泛转载,引起有关部门和领导的关注并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
稿子配发了蒋主任提供的一张照片,照片拍自浅沙湾,画面上有大片茂密的树林,看起来茂密得似乎一望无际,在海湾蔓延,从陆地远远伸向海洋。文章醒目的标题压在这么一幅绿意盎然的图片上:《又一片红树林面临毁灭》。
浅沙湾的那片植物被称为红树林。红树林是南方海域一种特别的水生植物群落,这种植物的生长分布有赖于一些特定自然条件,它们植根于海湾浅滩,枝叶从海水里抽向海空,有的高达数米,有的如灌木般匍匐,涨潮时没于水下,退潮时巍然成林,成千上万亩相连成片,有着防风防浪保护海岸的特别作用,还为海洋生物包括鱼类和海鸟提供栖息生存之所,是一种海岸生态林。由于环境的恶化,特别是人类活动的影响,数十年来,中国南方海域的红树林正在迅速锐减,专家们早就在呼吁保护红树林,保护海岸生态环境,许多沿海省、市已将红树林列为保护植物。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这种林木依然在迅速消失,正在引起各界越来越多的关注。浅沙湾河口一带有大片红树林,是附近数百里海岸最大的一片红树林地,正在施工中的填海造地工程竣工后,这片红树林将被彻底毁弃。
钟路琳用一种客观冷静的口吻述说浅沙湾的这片红树林,以及它正在遭逢的厄运。与此有关的事情,例如滩涂纠纷、政府决策之类则一笔带过。有一个人说,她这篇文章有如一支点着的香烟,燃烧着植物的枝梗叶脉,烟雾中弥漫着焦油,还有尼古丁。
这人不是别个,就是李彬。他给钟路琳打了个电话,直接挂到她的家里,那时钟路琳关于浅沙湾红树林的报道已经满天飞,四处有声。李彬说,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这个电话他早应当打了。查获钟路琳的电话号码根本就不是难事,他应当把钟路琳紧紧盯住才对,从吸烟室那地方开始。
“真这样想吗?”钟路琳说,“早哪去了呢?”
李彬说,他是谈恋爱去了。他后悔自己恋爱谈得太早,要是他能耐心一点,等钟记者闪亮登场后再做决定,那肯定好多了。
“美丽的钟记者真是杀人不见血呀。”他说。
美丽的钟记者杀了谁呢?当然是他,尽管未见其血。
钟路琳从业已经多年,什么人都见过,这位恨恨不休却作准备跟她“谈恋爱”之状的县长大人并不让她发怵。她问李彬是不是挺遗憾的,希望让她再放几滴血?李彬在电话里大笑,说:“连死人都要啃?钟记者是白骨精吗?”
那时他就说尼古丁和焦油。他说据专家研究,香烟有毒,毒在焦油,但是尼古丁让人上瘾产生依赖。钟记者应当明白。少抽点烟,为了美丽和健康,也为了子孙后代。
钟路琳想起他在吸烟室时那副咬牙切齿之态。
3
教授说:“我开个场,然后到那边应付一下。”
大家便开玩笑,说如今不光是地方各级领导经常处在百忙之中,教授也跟领导一样,统称“老板”,并总在百忙中亲自吃饭。
那天他们是就近找的餐厅,以方便他们尊敬的教授跑场。他们找的是学校外教中心餐厅,属本校条件最好的餐厅,评级的话稍做点手脚,估计能够评上四星。所谓吃在广州,在广州真要吃得到外边去,学校里的餐厅不管评几星都不行,这一点大家都有共识,幸好这一顿晚餐聚为首要,吃在其次,不必太讲究,可以惟教授的方便行事。
钟路琳在聚餐中有些魂不守舍。她是今天一早才从北京飞广州的。钟路琳的母校校庆,同班同学计划借校庆之机聚会,因为今年是大家毕业十周年,意义特别。许多同学自毕业后再无联系,都想一聚。钟路琳原已答应参与,不料时候一到偏有事情临头,因此她告了假。昨天下午,班上同学一一返校,一看少了钟路琳,便有人挂她手机,一个接一个跟她说话,每一个都责怪她不来,有人威胁说要把她从校友录里永久开除,有人提出为钟路琳报销机票,让她无论如何于第二天赶来,参加当晚的同学聚餐。钟路琳讨饶,说自己不是不想见见大家,是实在没有办法。这时有人接过电话,钟路琳一听嘴巴就张不开了:是钟路琳的老师。眼下老师有很多头衔:教授,“老板”,博士生导师,学院院长,研究所所长,有望于近期成为中科院院士。
“小钟你来吧。”教授说,“博士生的位子我还给你留着呢。”
钟路琳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说:“老师,我去。”
钟路琳真的赶到了广州。同学相见,格外高兴。当晚聚餐。教授本来说好跟旧日弟子共聚,却不巧,有外面单位来学院研究所联系一项业务,提出当晚宴请教授,因为教授是权威人士,又任着研究所长,客人时间不好调整,所联系的业务也比较重要,教授不便回绝。经学院办公室协调,需要教授出场的两场晚饭一起安排在学校外教中心的餐厅,包间相邻,让老板跑场,大嘴两头吃,双方都照应。
晚餐开头钟路琳还满高兴,跟大家干杯喝了一瓶啤酒,抽了支烟。后来接到一个电话,顿时心神不定。
是女儿可可的电话。她说:“妈妈我头痛。”
“你爸呢?”
“没回来呢。”
“就你一个人在家?”
孩子说是的,阿姨已经走了。孩子没吃东西,她恶心,吃不下。
钟路琳立刻跑出包间给丈夫打手机。手机接通,一听声响挺杂,她就来气了。
“你干啥?”
丈夫说没啥,几个朋友聚聚。
“可可病了,她头痛!”
丈夫没当回事,“她有几天不头痛的?”
“我不听!”钟路琳叫道,“你赶紧回去看看!”
钟路琳关掉电话,青着脸往回走,忽然愣住了:有一个人正看着她,一手握着只手机,一手夹着支点着的香烟,在餐厅走廊另一头听电话。
是李彬,那县长。居然在这!
钟路琳没跟李彬打招呼,因为太突然,也因为人家正在打电话。钟路琳推开包间的门走回自己的位子,她回过神想想,心里又觉释然。她想她见到的一定是一个跟李彬长得很像的人。这是在广州,在一个特定的大学校园里。李县长当老大的那个县远在另外的省域。他跟本校亦无渊源,他曾经说过自己是在南京读的大学,专业是水利。因此在广州在这所大学里,不会有什么校庆或者同学聚会事宜恭候李县长光临,该人出现在此地的机率应当为零。
在遭到钟路琳一击之后,李彬曾数次给她打过电话,似乎是在兑现他所谓的“把你紧紧盯住”。这人让钟路琳想起一种蛇,尾巴上挨一棒子,不是赶紧溜走,掉头反而咬上来了。事实上他跟钟路琳打电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骂一句“杀人不见血”略表县长大人的愤怒,如此足矣,彼此没必要再多费口舌。这人却不,他挺认真,隔个十天半月就来个电话,春节时还寄贺年片:“恭祝钟记者新春愉快”。这人在电话里倒不再用什么“白骨精”含沙射影,他套磁,挺亲切。他说他下令本县有关方面关注钟路琳,凡钟路琳发表的文章,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案头上。钟路琳以前发表过的稿子,也都被尽可能地弄来给他“拜读”。通过认真学习钟记者的文字,李彬越发认识到早恋意味着丧失,损失惨重,早恋害死人。
钟路琳说:“不是还可以找小蜜吗?县长那么大的官,身边什么女孩没有?”
他嘿嘿道:“我真是受宠若惊。”
李彬的电话让钟路琳感到别扭。这人本就没给她多好印象,加上那篇文章,两人可算有所过节,彼此没有拉扯的必要。钟路琳觉得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告诉李彬,让他别再对本人这般“关心”,他们彼此没什么好说,但是她没如此郑重宣布。因为县长大人挺有分寸,每次电话问候请安,开两句玩笑聊表仰慕,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两分钟而已,实在不算电话骚扰。钟路琳心里也还有一重好奇,她想这人怎么回事?县级大官能屈能伸,让京城来的钟记者打了左脸,准备连右脸一起送上?
钟路琳的主任兑现了他的承诺,请钟路琳到他朋友新开的餐馆吃涮羊肉,当然不是请钟路琳一个,本编辑室几位同仁全数到场。钟路琳的红树林没让主任太计较,也许因为不在本报发,文章的角度也巧妙,有关人士没法怪罪该主任。但是主任也跟钟路琳玩笑此事,说小钟不能得罪,不吭不声眯眼一瞅,“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这件事别说主任吃惊,其影响连钟路琳都没充分估计到。本以为一篇小文章发就发了,反映一些事实,表达一点看法,如此而已。却没想到文章一出来就引起连锁反应,先是多家报刊转载,再是专家呼应,环保界、海洋生态界和旅游界一些权威人物一个跟一个出来说话,都举一反三,从浅沙湾一直说到国家的海洋生态和环保战略,提到可持续发展的高度加以认识,呼吁高度重视此类问题。这些意见牵动了高层,有重要领导就此事做了批示,要求相关部门认真对待。这以后情况急转而下,浅沙湾填海造地工程中途停工,施工单位被命令立刻撤离,眨眼间所有大型施工车辆和船只从海湾和海面上消失不见,与该工程有关的一切陷入扑朔迷离的不确定状。钟路琳用不足千字的一篇稿子保住了南方海边的一片红树林,相应地就让一个规模浩大的填海造地工程面临破灭,浅沙湾的变迁史因此改写。情况还不光如此。主任消息灵通,他说,钟路琳这支笔救了几棵树,同时杀了一个人,是主管浅沙湾工程的那位县长。该县长在当地颇被看好,本已进入提拔程序,要到省里什么地方当头。现在完了,升不了不说,还得为有关工程问题接受调查。现在这种地方官往往经不起查,一查就死定了。
以此看来,李彬骂钟路琳杀人不见血还略有出处。
所以钟路琳在母校外教中心餐厅一见某疑似李彬者就往包间里走,倒也不是怕他,是确实不想见那个人。三天前,钟路琳在北京还接过李彬的一个电话,仅从通话的情况看,该县长还活着,尚未牺牲。这位显系有妇之夫者似乎还有心“谈恋爱”,他说好长时间没联系了,钟记者可好?他很想念她,不知道钟记者是否也有些想他?钟路琳说县长自我感觉总这么好吗?李彬大笑。
钟路琳不知道这种亲切交谈算怎么回事。“死者同刽子手”仇恨的零距离?
那天晚上,也不容钟路琳过多琢磨李彬县长,她心神不宁,总在操心女儿,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几天前钟路琳就发觉女儿精神不好,连打喷嚏,她托故不来广州,很大程度是不放心女儿。后来决定动身,她特地交代丈夫小心照料孩子。没想事情说来就来,女儿一报头痛,她心里就七上八下特别难受,在餐桌上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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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追一个电话,直到把丈夫从他那一圈朋友里赶出来,逼回家去。
“可可看来够呛。”牛小时后丈夫回电话了,“她发烧,得上医院。”
钟路琳愣在桌边。
这时有一个人拎着瓶酒走进了包间。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诸位朋友恕我冒昧,请允许我敬钟记者一杯酒。”
是李彬,真是他!
这应了一句话:地球太小。李彬与本校校庆无涉,却跟钟路琳一帮同学大有关联,这晚他们共处一个餐厅不算意外:与钟路琳他们分享教授的竟然就是这个李彬,教授所说的来校与院研究所联系业务的一干人等,为首的就是该县长。
“真是意外惊喜。”他说,“钟记者咱们有缘。”
这个人并不是贸然进来,他在隔壁包间里从教授那里打听钟路琳一帮人的情况,因此一进门就胸有成竹。此人有着一些基层官员时兴的厚脸皮,他一进门就开玩笑,说自己是钟路琳的追求者,他从海边追到城里,从乡野追到首都,追得神魂颠倒一无所获,别说未曾得手,连钟路琳个人影都追不到。在广州在这大学校园里忽然眼睛一亮,天仙下凡般见到美丽的钟路琳,真让他喜出望外。
钟路琳一时竟不知道该跟这人说些什么。钟路琳那些同学抓住忽然降临的这一搞笑题材,一起起哄。李彬这种人自来熟,加上不在自己当老大的地盘,气焰自然收敛,因此便显得挺有亲和力。座中钟路琳的同学们揪住他不放,吵吵嚷嚷,说你不就一个七品小官吗?我们的系花钟小姐哪能让你这么追?不问问这里哪一个同意?允许你敬一杯酒?哪有这么容易的?一个个过,一杯杯摆平!李彬说行,没有诚意哪里敢这么追钟记者?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竟是二锅头。他用那烈酒跟大家干杯,一一敬过。这人看来挺有酒量,也挺逞强,别人随意,他喝光,这么打了一圈,最后轮到钟路琳。他问:“咱们怎么喝?交杯酒?”
钟路琳看着他,一言不发。她感觉疲倦,脑子缺氧,一片空白,神思只在北京,没心情考虑自己该怎么跟忽然窜出来的这位县长打交道。
桌上人起哄:“交杯!交杯!”
钟路琳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她一接电话脸就白了。
女儿住院。医生怀疑是急性肺炎,已经挂上吊瓶,目前高烧达四十度,病情凶险。
钟路琳听完电话,愣在座位上,好一阵回过神,才发觉一桌人眼色异样,全盯着她看,包括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