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战争 [苏] 鲍里斯·利沃维奇·瓦西里耶夫-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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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乔姆家离这儿不远。”伊斯克拉想起来了。“济娜,你去跑一趟!说明是借的。明天咱们在班上捐钱来还!”最后一句话她是扯着嗓门向济娜后背喊的,因为济娜拔腿就跑,快得只看得见两个一闪一闪的膝盖。
“里面的狗有人喂吗?”莲娜问道。
“干吗要喂?”看门人觉得奇怪,反问道,“狗吃狗嘛。”
“太可怕了。”这个未来的女演员伤心地叹了口气。“真是吃人生番的做法。”
济娜气喘吁吁,使劲地敲门。来开门的不是阿尔乔姆,而是他的妈妈。妈妈说:“阿尔乔姆不在家,上若尔卡家做功课去了。”
“不在家?”济娜不知如何是好地反问道。
“进来吧,孩子。”阿尔乔姆的妈妈留神地看着她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出了可怕的事。”
济娜匆匆忙忙,却又十分详细地讲了情况。妈妈没有做声,拿出三个卢布递给济娜,但又把她留住。
“米龙,你来一下。”
阿尔乔姆的爸爸走进厨房来,他身材高大,表情严肃,济娜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了。他眉头深锁,非常尊重地握了握济娜的手。
“济娜,你把狗的事再说一遍。”
济娜比较简要地把狗和看门入的事又讲了一遍。
“他身上的皮大衣破破烂烂。大概连狗也不喜欢他。”
爸爸从济娜手中把钱取回还给妈妈,嘴上说:“这样做,等你长大了,你会乱花钱的。乱花钱虽说不是个大罪过,但当你丈夫的那个人日子就不好过了。我亲自去跑一趟,免得那个酒鬼欺负这几个小姑娘。”
临别的时候,妈妈对济娜说:“济娜,常来玩啊。你和阿尔乔姆交朋友,我和他爸爸都很高兴。”
在路上,阿尔乔姆的爸爸说:“阿尔乔姆是个好小伙子。你知道他为什么好吗?他的好处就在于从来不欺负女人。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有幸福的生活,但我知道他将来的妻子一定很幸福。在这个问题上,谈到雅科夫和马特维我就不敢打这个保票,但谈到阿尔乔姆,我就是在上帝面前也要反复这样讲。”
济娜因为不是要和阿尔乔姆去看电影而感到羞愧,但她又自我安慰,心里想: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听说你欺负小姑娘,萨夫卡,是不是这样?”阿尔乔姆的爸爸老远就用威严的声音喊道,“你象彼得留拉①(乌克兰民族士义反革命头口,乌克兰社会民主工党领袖。)似的向她们勒索赎金,是吗?”
“这是谁呀?”看门人一面要看清来人,一面用巴结的口气说,“关门上锁了……哎哟……老天爷,这是米龙·阿勃拉梅奇啊!你好呀,米龙·阿勃拉梅奇,在下向你问好了。”
“打开门把狗还给这三个姑娘。快!快!别再对我讲你那套鬼话了,我认识你十五年,十五年来你一天也没有变好过。孩子们,快擦干眼泪,去把狗领回来。”
看门人没有二话便把门打开了,三个姑娘在一片吠声和嗥叫声中找到了曼契克,对阿尔乔姆的爸爸和看门人谢了又谢,然后便分头走了:莲娜牵着曼契克去功勋演员家,伊斯克拉和济娜则各自回家去了。三个姑娘都还不知道,这是她们童年时代的最后一天,从今以后,她们将要为别的事情哭泣。她们还不知道成年人的生活已经在叩门,更不知道在她们想象中有如过节一样的成人生活里,痛苦比欢乐要多得多。
不过,暂时还有足够的欢乐,而且如果不带偏见地评判,那么这个世界本身是由欢乐构成的——最低限度对济娜来讲就是如此。
她在救狗方面起了主要作用,因而有点把伊斯克拉比了下去。乐事还不仅此一桩,另外还有一件,即只有爸爸一人在家,她毫无困难便从爸爸嘴里套出一个情况:爸爸突然被叫回厂,半夜一点钟以后才能到家。违反家规的道路已畅通无阻,济娜可以去赴生平第一次约会了。她真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这件事,却没敢这样做,只好把憋得她很难受的秘密告诉她认得的小猫。这小猫在约会方面很有经验,弓起背“喵呜”叫了一声,支起尾巴指着房顶,济娜却肯定它是指着天空,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她提早到达约定地点,但尤拉已经站在岗位上了。一看见他,济娜立即躲到告示牌后,还多站了五分钟,先把胜利的滋味享受个够。那位新涌现的追求者没有离开原地,只是挤命把脑袋转来转去。
“我来了!”济娜若无其事地说。
他们进了观众休息厅,十年级的班长在休息厅里请她吃冰淇淋、喝果汁。她一点也不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喝完了自己的那一半。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甜水,而是正式的赠礼,她应该象个真正的女人似的,品尝和享用的是对方的关怀和体贴,而不是送上来的甜食。然而济娜在享受之余,也没有忘记四下张望,生怕遇见熟人。不过周围一个熟人也没有。铃声响了,他们赶紧入场。
片子想必很有意思,但济娜几乎一点也没有记住。她老老实实地盯着银幕,但总是感觉到身旁坐着的既不是妈妈,也不是伊斯克拉,甚至不是班上的男同学,而是一个对她比对电影更感兴趣的小伙千。小伙子对她感兴趣,这事使她十分激动:她用眼角去捕捉身旁小伙子的目光,听着他的喁喁细语,只是露着微笑,并不回答,因为她不懂对方小声讲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两次当片子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时,小伙子把她的手抓住,她两次都把手挣脱,当然不是马上挣脱,而且第二次挣脱得比第一次挣脱得更迟。一切都如此神秘,这样美好,她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济娜觉得幸福极了。
他们顺着马克思大街走回家去。大街两旁长着栗树,变硬的树叶在他们头顶上沙沙作响。全世界和全市都似乎早已入睡,唯有她这个姑娘的鞋后跟敲着路面,富有年青人的气息,非常响亮,打破睡意矇眬的寂静。
尤拉讲着什么,济娜笑着,但立即又彻底忘掉自己笑什么。
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尤拉后来讲的话,可这句话还不算是主要的,只是最重要的话所必须的开场白而已:“咱们坐一会儿好吗?你不急着回家吧?”
老实说,济娜这时已经在计算着时间,不过根据她的计算,还有一点富余时间。
“坐就坐,可不在这个地方坐。”
“那到哪儿去坐?”
济娜知道该到哪儿去坐:维卡住的那座房子前面有个矮树丛,里面有张长椅,坐在那里,要是出了什么情况(不妙的情况),她就可以高声大叫,维卡或是维卡的爸爸就会应声走出来。济娜真是一个机灵狡猾得很的人。
他们找到了那张长椅。济挪一直等着尤拉说出她最想听的话,也就是想听到他说他爱她,说她很美,所以早就倾慕她;还想听到他说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好。但是尤拉没有说这些话,却是抓住她的手捏起来。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叫济娜觉得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忍耐着。同时,她还忍耐着被松紧带勒得太紧的两条大腿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她一直想要把勒进肉里的松紧带挪动挪动,但是当着男孩子又不便这样做。她忍耐着,因为她在等待,等待马上就要……
有辆黑色的大汽车驶到这座房子的门前。济娜和尤拉赶忙分开,但立即又想到人家是看不见他们两个的。从汽车里走出四个民警。三个立即走进房子,一个留在外面。尤拉又慢慢地凑过来,再开始轻轻地捏她的手。但是济娜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安起来,马上把手抽走。
“你怎么了?怎么了?”十年级生委屈地嘟嚷着问。
“等一会儿。’书娜生气地小声说。
不知这是她自己的幻觉,还是她真的听见了维卡的一声叫喊?她努力侧耳倾听,但是松紧带把大腿勒得疼痛难忍,还有这个讨厌的糊涂蛋在耳边咝咝地喷气。济娜从他身边挪开一点,可是他跟着又凑过来,椅子到头了,她已无地可挪啦。
“你挪开点儿!”济娜小声地对他发狠说,“你象头河马一样喷气,把我搅得什么也听不见。”
“让他们见鬼去吧!”尤拉说着又抓住她的手。
“你老实坐着!”济娜把手抽回来。
济娜又似乎听见在隔音挡亮的厚窗帘后面有人尖叫了一声。她集中注意,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哦,要是这会儿在身边的不是尤拉,而是伊斯克拉,那就好了!
“天啊,”济娜忽然喃喃说道,“怎么那么久?”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当时她绝没有想到会发生那种事(当然,抢劫或者可能强奸维卡她是想到了的),但是她的本能所起的作用象魔鬼一样准确无误,因为小济娜是个真正的女入。
入口的大门敞开了,柳别列茨基出现在门口。他没有戴帽子,只是胡乱披着一件大衣,也不是迈着平日那种敏捷和有弹性的步子,却是弯着腰,拖着两条腿,蹒蹒跚跚。他身后跟着一个民警,第二个民警过了一小会儿也出来了,紧接着,维卡穿着没有系上钮扣的晨衣奔跑出来。
“爸爸!爸爸!……”
这条两旁种着栗树,正在沉睡的大街都能听见她的喊声。在这喊声中有一种成年人的恐惧,把济娜完全吓呆了。
“找见证人来吧!”押着柳别列茨基的那个民警边走边说,“别忘了!”
“爸爸!”维卡向前扑去,但是第二个民警把她拉住。“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放开我!”
“维卡,给姑姑发个电报!”柳别列茨基没有回头,“你最好还是去姑姑那儿!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扔掉,去她那儿!”
“爸爸!”维卡一面痛哭,一面要挣脱抓住她的那双大手,“爸爸!”
“我没有罪,好女儿!”柳别列茨基喊道。民警把他往汽车里塞,但他还在喊,“我没有罪,这是搞错了!我是个清白、诚实的人,诚实的人!……”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闷,因为已经是在汽车里喊出来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汽车起动了。留下来的那个民警把维卡硬推进去,关上了大门。
全部经过结束了。周围重归空旷寂静,只有发硬的栗树叶子无情地发出沙沙声。济娜和尤拉仍然坐在僻静处的那条长椅上,互相对视,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济挪一跃而起,拔腿就跑。她顺着那些没有行人的街道飞跑,她的心刚烈地跳着,但不是由于飞跑引起的:她一见到柳别列茨基的时候就开始心跳了。她现在也象维卡一样想高声大喊:“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砰砰地挤命敲门,也不考虑是否会吵醒邻居。来开门的是伊斯克应的妈妈。看样子,她也是刚到家。
“伊斯克拉睡了。”
“您放我进去!”济娜从拦住她的手底下钻了过去,冲进房间喊道:“伊所克拉!”
“是你,齐娜?’伊斯克拉坐起来,用被子掩往身体,受惊地瞪着济娜间直:“出什么事了,济娜?”
“警察逮捕了维卡的爸爸柳别列茨基,就在刚才,我亲眼看见的。”
她们身后响起一阵笑声,那是没有表情的干笑,从嗓子眼儿发出的干笑。济娜几乎吓坏了,回过头去,只见伊斯克拉的妈妈就站在立柜旁边。
“妈妈,你怎么啦?’卡斯克拉轻声问道。
妈妈已经控制住自己,向前迈了一步,晃了一下,颓然坐在床上,把两个孩子的头——一个深棕色的,一个浅褐色的——搂在怀里,搂得很紧,使她们觉得发疼。
“孩子们,我相信正义。”
“是的,是的。”女儿叹了口气,“我也相信。司法机关会把情况弄清楚,会释放他的,对吗?”
“我很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济娜可怜巴巴地坦白说,“我很想哭,却又实在哭不出来。”
“睡吧。”妈妈说着便站了起来,“济娜,你就和伊斯克拉睡吧,可是别聊到天亮。我去你家一趟,把情况对你父母讲清楚,你不要担心。”
妈妈走了。两个女孩子躺在床上,默默无言。济挪用干涸的两眼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伊斯克拉不敢抽泣,只是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但是眼泪流个不停。她自己也无法明白:为什么眼泪会自动涌出来。她带着满脸泪痕睡着了。
这时,这两个姑娘的父母坐在一起,旁边摆着的三杯茶一口也没有喝过,早已凉了。厨房里烟雾弥漫,烟灰缸里烟头堆积了一大堆。济娜的妈妈一贯极力反对人家抽烟,但是今天对此没有说一句话。
“孩子们太可怜了。”
“我们的孩子是有组织性纪律性的,也受到有理性的教育。”伊斯克拉的妈妈说着,面颊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赶忙喷出一口口烟来掩盖这泄露内心感情的痉挛。
科瓦连科没有太大把握地开口了:“我不认识这位同志,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位受到大家好评的同志,国内战争中的英雄,得过勋章。当然,他在搞商业领导工作方面可能会有错误,可能轻信坏人。我听济娜常说,他很疼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是个独生女。”
他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自己对这次逮捕的正确性有所怀疑,但他的整个身心对此愤怒万分,表示反对,同时也无法掩饰这种感情。
伊斯克拉的妈妈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我记得很清楚,柳别列茨基同志原来是不肯在商业系统工作的。大家敦促了他三天,劝他,求他,对他摆道理说:亲爱的同志,党要求用可靠的干部去加强我们的苏维埃商业,你是商业学校毕业的,你不去谁去?大家好容易才把他说服了。”
“把他说服了,”科瓦连科把这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可结果竟是这样。你们现在是不是搞错了呢?”
“我听说这事之后,立即给一位同志打了电话,但他说民警局得到报告,说是发现了大宗贪污。我明天早上再去把情况了解一下。柳别列茨基身为领导,对这些情况是要负全责的,要负全责。”
“那没问题,他当然要负责,可是……”
又是一刻象铁锤一样重的沉寂。
济娜的妈妈叹了口气说:“在调查审理期间,那小姑娘可怎么办呢?……她又没有母亲。唉,这个可怜的孩子,真可怜呵。”
济娜的爸爸在厨房踱来踱去,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看沉着脸,抽着烟的客人。后来他在椅子边上坐下了。
“不能让那孩子一个人待着。奥莉碰,你说对吗?”没等妻子答话,他又转身向客人说,“我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做才合适,请您给我们指点指点。对不起,请问您的名字和父名是什么?”
“您就叫我波利亚科娃同志好了。我也曾想过把那孩子接到我家去,可是我那个家还能算个家吗?我连自己的女儿也……”这句话还没说完,她便突然打住,把冒着烟的香烟吸了一口,“你们把她收留下来吧。你们家很正常,她会住得舒服的。”
她站起来,把椅子推得发出一阵响声,好象这阵响声能盖过她最后几句话似的。她的软弱突然冲破压抑,一下子流露出来了。她走向门口,习惯地整整腰间的皮带。
科瓦还科赶紧站起来,但她停住了脚步,看着济娜的妈妈苦笑了一下说:“有时我想:我到什么时候会硬撑到支持不住垮下来呢?'537'有时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