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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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
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
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
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许多的礼数。象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
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
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
怎好?骤然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且去投他。
但不知在那里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
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
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
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老者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
“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方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
道:“承教了。”飞向总捕厅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
道:“有一件事儿,特来相求。屈兄行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
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
个酒店中,拣一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嘎饭摆来。两
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
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
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
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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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
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
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
“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
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
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
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
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那赵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
“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子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
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
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
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
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
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
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
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
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
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
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一
人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
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
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
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
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
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
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
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事等了头上起,被我痛骂
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意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说道:“这
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
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
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
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
他使用。”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象真
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
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
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
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府快解了强盗
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
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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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县丞的真脏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
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
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
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
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
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
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
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
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
本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
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
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探听。看见
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
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
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
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
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
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
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杻上了,也
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
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輭,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
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
头大哭,叫喊连天:“这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
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
如何中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
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
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
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
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
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
“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
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
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
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
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刑苦!”张权高声叫屈道:
“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
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
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
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
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
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
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
猎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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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
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
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辩,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便是侯爷
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
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
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
已毕,上了脚镣手杻,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
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
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
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
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禀。
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二
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
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
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
方才睁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
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
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
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
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
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
常言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
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
然看顾十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
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
样,放心情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
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
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
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
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
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延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
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
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
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
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
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
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
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
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
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带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
子。禁子嫌少,又增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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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杻,
紧紧锁牢,奄奄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
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
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
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
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
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
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
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
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
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于此大事?我受刑已重,
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服侍,即如与我一样。
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