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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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
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
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
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
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多财礼,央媒议亲。
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
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
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
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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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
朝幕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
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
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
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陈大郎情
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
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
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
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
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 ‘珍珠衫’,原来浑
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吴进士做
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
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
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想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
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有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
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
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
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
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
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
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
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这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
珠杉,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
“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
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
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顾个般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
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
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眼,
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
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包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
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过一月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
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
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
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
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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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
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猸,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
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
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
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
顾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
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
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
艘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
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
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
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
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
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
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
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
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
嫂道:“娘子若定主意时,老身现人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
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
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
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
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
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
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
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
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
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
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
“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
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
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
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将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
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
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
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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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辣然。从此恩情愈笃。这
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
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
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
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
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定了状词,
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
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
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
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
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丈夫
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
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
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
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
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
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
主问众千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
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
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
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
“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俟晚堂听检。”原
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
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
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
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
是本等。倘或不因找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
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
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
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
付,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
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
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
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
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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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
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
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
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
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
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
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
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象个
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
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
伤,我看你不象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
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
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
事,—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
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
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用吴知
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
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
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
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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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
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