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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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内财空。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
大小作闹起来。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
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
甚!”玉姐听说,只当耳边之风。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
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
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
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
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
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
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
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
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
“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
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
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
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玉姐近前
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来?”
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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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
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
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
睡了。一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
省你受气。”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
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
人与他碗水。玉姐叫丫头:“拿钟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
“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
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
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
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
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
他又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
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
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
‘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
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
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
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
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
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
用计,回来锁门不题。且说亡八从那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簪
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三官
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问:“列
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
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往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
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
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
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
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
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
牵挂三官,泪不停滴。——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
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
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眼,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
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
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
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
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
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
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局铺门首,只见
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你
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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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
失了。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
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
去罢。”收拾行李,回到本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
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
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
我再不说你了。”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
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
得与你相见?”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
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
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諕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
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
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
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
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
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
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
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关,诉以亡八鸨儿
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
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此人是谁?
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当时本司院有
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自从三叔回家
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走。”金
哥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
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
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
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
说:“我得了饭。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
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
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
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
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
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
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
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泪。说:“金哥,
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日怎
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
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
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
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
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象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
心内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象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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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
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諕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
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
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
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
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
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
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
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
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
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
人。”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
先备下香烛纸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
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道饰之类,叫丫头
拿着纸马,径往关王庙里去。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
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
了纸马,“你去先,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
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
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
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体负奴言。”二人含
泪各别。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
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
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
“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
市上,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
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
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
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
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圈套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
话。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諕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
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
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
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
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
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
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
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
恐怕掣脱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
茶罢,就要走。故意摔出两锭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检起,被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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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
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
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
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
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
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鸨
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
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
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
妈!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
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
好心奉承。”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
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
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
钟,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
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
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