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龟-尤凤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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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
麦子黄熟了,这是驹子落生二十八载所经历最潦倒的麦季。
一大早,驹子便起身往集上去。农忙时节,通往镇子的大道行人稀少。驹子披
一件与时令甚不相宜的黑棉袄,踽踽独行。这条路,他曾跟在伯父和公驴后面来来
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可以说他是在这条路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伯父脑后长长的
辫子以及公驴胯下长长的阳物至今在眼前闪烁难忘。伯父死去,公驴卖掉,他就独
自走这条路了。
这条道被称作官道,在乡间算得上宽阔,两旁长满树木,似两道绿堤。
这条官道是这方地面几辈人的骄傲,因乾隆皇帝巡察路过而名。说那一年此地
正值大旱,乾隆帝见田地里禾稼一片枯焦,遂生怜心,降旨御膳一应用品皆不得从
民间索取,只可猎取野物充饥,随行人等立刻遵旨,命人四下狩猎,然直猎至日沉
西山夜幕降落仍一无所获。乾隆感叹曰:此乃兔子不屙屎之地矣。随之又降下免收
税赋的御旨。想必是乾隆帝于情绪激昂时有失斟酌,御旨忽略了时间上的界定,这
就叫当地人钻了空子。他们把御旨刻在碑上,立在官道之旁,告示于天下。皇恩浩
荡,世世代代数百年不税不赋,直到最后一个清帝被罢黜为止。这块免税碑至今还
在,面目依旧,却全然没了用处。
驹子无精打采踏着这条官道向前行走,刚刚升起的日头暖融融的。晨风里饱含
着成熟麦粒的芳香。视野里除了一片片金黄的麦子,还间杂着一方一条的碧绿,那
是玉米、谷子和高梁。抬头可见远处那座青黛色大山,听说山上早有土匪盘踞,土
匪在山上种植鸦片,并时常下山抢劫和绑票,搅闹得四周乡人惶惶不安。驹子已好
多年没上山了,他知道伐木和狩猎比给人扛活消停得多,可他胆子小,不敢冒这个
险,如此,摆在面前只有劳苦筋骨这条路了。
从村子到镇上只有七、八里路光景,驹子晃晃荡荡就到了。这镇叫龙泉汤,由
温泉而名。镇中热泉四布,从很远的地方便望得见镇子上空蒸汽腾腾,并可闻到刺
鼻的硫磺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龙泉汤正是得益于此种地利,才成了方圆百
里最繁华的处所。大街小巷布满作坊和商号,招牌五光十色,客栈、饭铺、茶庄、
成衣铺、温泉澡堂、当铺、烟馆、赌场、妓院……凡大地场有的,这里一应俱全。
这里的集市也是附近最大的交易地,山货、海鲜、菜蔬、干果、粮食油料、牛马猪
羊,无一短缺,从四下村子来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尤其逢年过节,大街上如同赶山
会般热闹非凡。眼下庄稼人正忙于麦收,集市清淡多了,来赶集的多是老人和女
人。
驹子径直来到人市。
人市在集市的北头,两棵老柳树下的空地上。再往前就是牲口市。往日牲口市
也是一处热闹地场,马嘶驴叫,猪羊合唱。今日这里清静,空空荡荡。惟有一股股
畜粪味被风吹到人市上,令人厌恶。也使人记起那里往日的繁荣。
所谓人市自不是贩卖人口之地,那是黑道上的勾当。人市出卖劳力,又称工夫
市。每到农忙时节,那些无地或少地的闲散劳力便来此等人雇佣,挣几升粮食度
日。驹子赶到时这里已有二十几号人“上市”。这些人驹子大多不认识,大家一律
身穿黑棉袄,蹲在地上,害羞似地低着头,脊背朝天。从远处看酷似一群趴在地上
的乌龟。在这一带,凡出门扛活的人哪怕在炎热的夏天也要披一件黑棉袄,谁也说
不出这规矩始于何时又作何道理,可辈辈世世这么延续下来,于是这类人便有了一
种特殊的标志,如同犯人脸上打了金印一般。
驹子无言地加入“乌龟”的行列。
这是一个令人懊丧的时刻,使人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联想到与其毗邻的牲口市。
每当这时驹子便在心里无比愤恨地诅咒着:
“操你个先人……”
说起来,驹子的愤恨并非没来由,诅咒也情有可原。上溯三代,他家在官道两
旁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曾祖父曾捐过一顶七品顶戴,风光一生,寿终正寝;祖父以
农事为本兼做生意,宋家在他手中到达鼎盛,然而到他爹这辈上,家境便开始败落
了。驹子爹是个不务正业又十分晦气的人,嗜赌,却总赌不赢,愈不赢又愈不肯罢
手,几年工夫一份好端端家产就踢蹬光了。驹子正于这家运忧戚之时降至人世。出
生那天,正巧家中那头即将典卖的母驴下了驹儿,驹子爹大喜过望,趁兴为儿子起
名驹子。两驹子可算是他这辈子最可观的收获了,可他命里又注定担不起,不久高
呼头痛而死,死时尚不足三十。他给妻儿留下的只有三间伙计屋和几亩未来得及卖
掉的田地。长大成人后的驹子的记忆中没留得爹的点滴印象,他们父子血缘的惟一
体现,便是驹子每每想起这个与自己有着不可等闲瓜葛的人,就生出一股愤恨,特
别在他暗自悲怆之时这种愤恨便达到极至。
“操你个先人的……”
骂过第二声,心中的怨恨稍稍平息下来。这时一个粗黑汉子走到他面前,神色
古怪地打量着他。他看出不像是雇主,没吭声。那汉子先开口问他是哪村的,他说
宋庄。那汉子又问他叫什么,他说叫宋驹子。那汉子放肆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正
色问他要多少工钱。
“一升半。”驹子说。
“不行,要两升!”汉子说。
他抬头看看汉子。
“要两升。今天来的人一律要两升,不管是驴驹马驹都要两升。听清楚了没
有?”汉子说。
驹子心想,昨天要了一升半,雇主嫌他活干得不好,没再留用。眼前这汉子逼
他加码要两升,是何道理!
那汉子见他不声不吭,面上现出蛮相,两眼凶凶地盯着他,“谁跳槽就叫他知
道好歹!”说着把一只握紧的拳头对着他的鼻尖儿,“闻闻啥味儿?”
这是一种带有浓厚当地色彩的挑衅方式,具有明显轻蔑与污辱的性质。被挑衅
一方是应战还是告饶只能有两种约定俗成的回答:“屎味儿”或“铁味儿”。
“铁味儿。”驹子说,低下头去。
“知道铁味儿就中。”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收回拳。
驹子无限悲怆地叹了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多要工钱?三升、五升,多多益
善,哪怕一座金山也不愁搬不走。可他又不能不正视自己,凭这副螳螂身架,与刚
才那粗黑汉子样的人摆在一起,如同小鱼串在大串上,没人会雇他,反倒给人家当
了垫背。这也正是那汉子迫他就范的用心。只有在别人都被雇走之后,才会有雇主
将就他。
日头渐渐升高,空场上的“乌龟”渐渐减少。那让他闻拳头的汉子亦早不知去
向。剩下的三三两两都是些与他差不多斤两的货色,他恨恨地想:今日怕找不到吃
饭的地场了。
他正要张嘴再操祖宗时,一个年轻女人笑盈盈站在他面前。
“大兄弟,要多少工钱呢?”女人问。
“两升。”他鼓足勇气说。
“跟俺走吧。”
驹子一怔:这女雇主咋不讨价还价便雇定了他?怔过之后便是一阵窃喜,心想
还是女人好糊弄些。
他站起来方看清楚,女东家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眉眼和善水灵,面皮粉
中透红,身量细细高挑,穿一身紫绸裤褂,露在衣领上的脖梗葱白似的嫩。一看便
知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他忽然感到两升麦要得惬意。
“哪村?”轮到他问她。
“大苇子。”她说。
离开人市,小媳妇没立即带领驹子往自己村子去,却逛起集来。日头斜照着街
道,有些耀眼。她先去了肉市,割了猪肉和牛肉,让驹子提着;又去鱼市买了鱼,
也让驹子提着。驹子提着这些东西口水就有流出来的意思。他不由想起昨天的雇
主,那人家种着几十亩好麦,黄灿灿的一大片,却吝啬得很,萝卜丸子炸焦了当
肉,几条小鱼躺在盘子里,可怜巴巴,张着眼,告饶似的。自然他也没有饶恕,只
是边吃边在心里骂个不止。今天,无论是小媳妇应下的工钱还是买来的这些东西,
他都十分满意。
小媳妇买东买西在集上逛个没完,后来停在一个卖王八的摊子前。那卖王八的
老头似与她很熟。驹子心里称奇,莫非女东家要买王八伺候伙计不成?这种事他听
也没听说过。这奇丑无比的家伙比山珍海味还珍贵,大补,能补得男人金枪不倒叫
女人告饶,这一点他倒是听说过,可他既没吃过王八又没沾过女人。
小媳妇在摊前蹲下身子,看着地上的五六只大小不一的王八,久久地看着。
驹子站在后面看小媳妇,觉得她像一簇鲜艳的鸡冠花。
卖王八的老头精瘦,看这副模样会使人想到这是个弄到王八光卖不吃的主儿。
老头身旁放一盆清水一把砍刀和一块砧板,驹子知道这是杀王八的家什。驹子不止
一次见过杀王八的情景,他觉得比看杀猪杀羊更诱人。这不仅是一种杀戮,更是一
种游戏:将一根筷子伸进王八口中,令其咬住,然后缓缓将它的脖子从肩胛里牵引
出来,贴于砧板,这时一刀下去,王八身首分离。随之将其丢进盆中,这王八便没
头没脑地在水中游泳,鲜血从脖口喷涌而出,瞬间便将一盆水染红……这情景使驹
子激动不已。乡间缺少娱乐,除了红白喜事,可看的便是宰杀牲畜,看杀王八更为
难得。
小媳妇选中一只王八,指给老头儿,老头开了价,竟要十二块钱。驹子大吃一
惊。而小媳妇一如在人市雇他那样,不讨还价钱便把钱付给了老头儿。驹子忿然想
道:谁家有这样一个女人,即使有万贯家财,早晚也扑腾光了。要是把这笔王八钱
给了自己,买粮食足够吃上两三个月,那样又何必累死累活给别人拔麦?
出了镇子,日头被一块黑云遮住,田野上阴沉沉的,远处天边堆积着草垛般的
云团,不明动向。小媳妇放慢脚,问身后的驹子天能不能下雨。事实上驹子对于气
象的经验也很有限,他没有自己的地,用不着操心天旱地涝阴晴雨雪之类的事,这
时他便抬头望望天,说没有雨。
小媳妇脸上露出欣慰。
大路两旁的麦地布满拔麦的男人和女人,拔麦扬起的尘土弥漫在半空,又被风
吹到远处,色彩在原野上不断地变幻着,似人幻境一般。
驹子和小媳妇同时听到从麦田深处传来悠悠扬扬的歌调,这是一支古老的歌
调,在当地男人女人都会唱。女人唱得情意绵绵,男人唱得古里古怪,却别有一番
风味儿:
送哥送到大路东,
老天爷刮起了西北风;
刮风不如下雨好,
下雨能留郎到五更。
送哥送到大路南,
从怀里摸出偷爹的一吊钱,
这五百给哥买烟抽,
这五百给哥带上当盘缠……
驹子开始在东家地里拔麦日头已升到半头顶。还真叫他蒙对了:雨没下得来,
云消天晴。可这又委实不是他所情愿的。当地人讥讽扛活的有三盼:工钱高、吃好
饭、下雨天。对驹子来说,今日前两盼已不成问题,惟这最后一盼没了指望。
这时他已经知道,东家是这村一户姓芦的财主,叫芦云亭,是村中首富。这芦
云亭远近有些名望,虽为乡绅,却颇通文墨,写一手好字。为人和气,乐善好施,
故得芦善人美称。在这之前驹子已知他的大名,只是没见过面,芦善人年近花甲,
膝下二子,老大在城里为商,经营一爿布店;老二在家帮他看守田亩。去集上雇来
驹子的便是二儿媳,名唤玉珠,是南面三十里宫家埠宫财主的千金。
大苇子村四周是河,沿其中的一条上溯,便是驹子所在的宋庄,两村只隔四、
五里路。每到雨季,大雨滂沱,河水暴涨,站在宋庄村头向大苇子村liao望,会看
见白花花的大水将大苇子村围住,时时有被淹没的危险。两村素有仇隙,天旱时
节,为争掠河床中那一脉细细水流不惜大打出手。于是每当河水暴涨时,宋庄人便
一齐奔上大堤,幸灾乐祸地期望能一览仇家村子被淹没的景象。人们在河堤上一边
观望奔腾的大水一边自语:淹了淹了。事实上却总难以如愿。大苇子人说他们有龙
王暗地保佑,水上升村子也随之上升。渐渐宋庄人也相信了这一点,尔后又抱怨着
龙王的多管闲事。不过驹子对大苇子村却没有多少成见,他没有地,用不着河水,
一切与他无关,当小媳妇在集上报出村名时他竟暗自庆幸:这村河套地居多,沙
质,拔麦省力,对他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
在地里拔麦的还有东家的两个长年扛活,一个姓邹,五十多岁,是伙计头儿。
另一个姓常,年岁与驹子相仿。都不是本地人。
驹子被小媳妇玉珠领到地里时两伙计已拔倒好大一片麦子。邹伙计头仰脸看看
日头,脸上现出嘲讽的神气,随后吩咐驹子跟在他身后拔麦。
驹子无言地服从。
收麦是一年四季里最苦最累的活计,再壮实的男人经过一个麦季也要脱掉一张
皮。这一带的人似乎不知道麦子可以用镰刀割,也许知道但舍不得把麦根留在地里
头。在柴草奇缺的平原地,麦根是不可多得的燃料,火力旺,易燃,烧起来噼噼啪
啪,如同年节的鞭炮,充满了喜庆与温馨。然而拔麦给麦收增添了无限的艰辛。特
别在干旱年景,土地坚若石板,麦在石上生根,再硬的手掌也要给磨出血来,疼痛
钻心。驹子小小年纪中没拔过几次麦,身子又单,这活儿令他望而生畏,站在大片
黄灿灿的麦地里就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同时刻骨铭心的恨意又油然而生。
“操你个先人……”
邹伙计头在前面一马当先,拔麦的架势干练老道,一看便知是几十年熬炼出来
的庄稼把式,天生一个伙计头儿。驹子跟在他身后,姓常的小伙计又跟在驹子身
后,驹子就被夹在了中间。这是一个倒霉位置,前面有人牵着,后面有人赶着,牲
口似的,这是伙计头儿对付新伙计的惯用伎俩,来个下马威。干了没多久,驹子便
感到吃不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是跟不上趟儿,被邹伙计拉下好远。头上的烈日
像要在他的脊背上烤出油来,从麦垅里钻出来的风热烘烘的,一股焦糊味儿。驹子
喘不过气来,可他丝毫不敢怠慢,弓着腰,一把一把将麦子拔起,然后用脚和小腿
扑打干净。好不容易拔到地头,刚想直腰歇息一会儿,只见邹伙计早返身向地那头
拔过去,一会儿工夫又拔出老远。与此同时姓常的小伙计也拔到地头,也没有歇息
的意思,站在那儿不怀友善地盯着他,催他下手,他无可奈何,只得再度弯腰拔那
该死的麦。
“操你个先人啦……”他再度在心里开骂,可这遭骂的不是自己的先人,而是
邹常二伙计,骂他们是溜东家沟子的马屁精……
驹子心中的怒火一直鼓涨到吃晌饭时才渐渐得以平息。饭食鱼肉齐全,白面
馍,景芝老白干,却没有王八,他想是留到晚上啦。东家芦善人和二少爷陪伙计们
吃饭,上午这父子俩在场上晒麦,头上身上还沾着麦芒。老东家慈眉善目像一个笑
嘻嘻的土地爷;二少爷温文尔雅像个书生。老少东家一齐向伙计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