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龟-尤凤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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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再等一等?
他终于按捺不住,脱了衣裳,如上次那样把衣裳掩于草丛中,下了水,向桥那
边游去。他的心情激动无比,游得却很缓慢,无声无息,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快到
桥头时,他吸足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看见在网里挣扎的王八,黑糊糊的一团,像一只飘摇的黑灯笼。
驹子一天中跑两趟龙泉汤,上午抬女人下午卖王八,俱不平凡。第二趟赶到镇
上,集市已差不多散尽,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摊位,多是售瓜果梨枣的,逛集的人
更少。驹子知出售无望,就提着王八去了聚仙楼饭庄。这家饭庄是老字号,当年伯
父在事业最红火时经常带驹子光顾,伯父说这里的菜烧得颇有点宫菜味道。那时驹
子还小,久违数年,他还认得六指冯掌柜,冯掌柜却认不得他了。好在他认得驹子
提来的王八是上乘货色,这就够了。冯掌柜从驹子手中接过王八交给身后的小伙
计,说晚上瑞蚨祥请客就用这个罢。随后又问驹子要不要吃点什么。驹子直到这时
方觉出饿来,一天来的风起云涌大悲大喜使他忘记了一切。他从冯掌柜刚给的王八
钱中拿出两张再给了冯掌柜,不久酒菜就摆上桌了,这个简单的过程使驹子悟到一
个深奥的事理。
驹子自饮自斟。
初次得手,对驹子今后的生活具有一种划时代意义。从此他将有一笔固定收
入,就像干公事的人每月领薪水那般。这钱不是不义之财,也非受人施舍,花得心
安理得。细细想来,世上确实有叫人说好说妙的事情。
他惟一的担心是小媳妇在哪一天停止放生行善。
这担心又使他想起伯父、想起伯父无限悲哀的死。
那是在伯父牵着公驴在村村镇镇间行走了七、八年之后,驹子长成一个少年,
那头公驴却日渐衰老了。骨骼突出,毛皮难看,眼睛里也失去旧日光辉,走起路来
慢慢吞吞,怕摔倒似的。以往见到异性同类迫不及待,如今却冷淡得很,迟迟不肯
近前。往日那坚如棒槌的阳物也变得软蔫蔫的,像一个霉烂了的萝卜。伯父满脸苦
笑,只好助其一臂之力,一面好生抚弄,一面忍不住骂道:驴日的就像你也叫人阉
了似的,草包东西。帮是帮了、骂也骂了,却大半无济于事,常常大半天做不成一
桩生意。然而更大的忧虑来自同村另一户养公驴的人家。那人家本也像大多数庄稼
人把驴用于耕地拉磨驮庄稼,可后来眼见伯父的用驴之道实惠而逍遥,遂效法之。
他那头公驴正年富力强,喂养得也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游刃有余。相比之下,伯
父的驴就无地自容了。对前景的担心使伯父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许多。
伯父已很久不给驹子讲宫里的故事了,不知是讲完了还是失去了兴致。可那一
晚躺下后伯父又讲起来,他讲的是宫里养狗的故事。宫里本不许随便养狗,可后来
朝廷倒了霉自身难保,也就顾不上多管闲事,那班公孙王爷们便肆无忌惮地蓄起狗
来。日子久了,狗就成群结队在宫里流窜,如同一道狗的洪流。狗们在光天化日之
下交配,伯父和众公公开始还津津乐道地观看细节,可后来就无法容忍畜生们恣意
干着的勾当。他们便开始与狗作对,拳脚交加,见了便打。用棍子将两条交配在一
起的狗从中间抬起,在院里转圈奔跑。狗一声声惨叫,鲜血淋漓,如此也难以将狗
分开。这更增添了公公们对狗的憎恨。一个年长公公献出一个奇妙方法:用一根细
长钢针从公狗胯下某处穴位扎进,只这一扎,狗立刻蔫软下去,且今后再无坚挺之
日。那年长公公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绝活儿,祖上世代做劁业,不用刀剪,只靠一根
钢针。于是公公们先在一只公狗身上下手,果然十分灵验。从此,只要见到有狗在
交配,便捉住如法炮制,决不饶恕。弄到后来,狗们只要见了公公模样的人便惊恐
万状,即刻逃之夭夭。
那晚驹子却没有想到,伯父讲新术劁狗的故事是另有所谋。他于夜半更深时悄
悄潜入那户养驴人家,进得驴棚,把钢针狠狠扎进那头公驴的胯间。可是他忽略了
一点:驴不是狗。那驴于剧疼中扬起铁蹄,击中他的额。这一蹄便要了伯父的命。
驹子以孝子之道为伯父办理了后事。盖棺前,他遵照习俗,将一直为伯父珍藏、裹
着伯父阳物的布包端放于伯父的裆处,原物复位。这一年驹子十六岁。
伯父受益于驴最终又为驴所害,这带有宿命意味的结局使驹子每每想起便黯然
神伤。他一盅接一盅往肚里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但神志十分清醒。卖掉那头老
驴之后,他一直幻想再买一只青壮公驴,以将伯父的事业继承下去。但是他凑不起
买驴的资本。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他什么都干过:伐木,捕鱼、养蜂,打猎……但
无论干什么都一事无成,他始终挣扎在穷困潦倒之中,村里人早把他划入二流子的
行列。他也赌过钱,像他死去的爹那样每赌必输,似乎他爹把晦气一点不剩地遗传
给了他。不同的是他爹输得起,有田亩家产可变卖,而他却只能到人市卖自己。
所幸的是如今他已用王八替换下自己。
驹子喝得十分畅爽,不觉已到天黑。走出鸿宾楼,两腿摇摆摆不听使唤。晚霞
在镇子西面的天空燃烧,灿烂辉煌,从街道两旁各家商号里溢出的灯火与霞光糅合
在一起,镇子便如同浸泡在血泊中……
一阵凉爽的晚风拂面,驹子忽然感到酒气上涌,不由脱口唱道:
送哥送到大路北,
一抬头看见了王八驮石碑,
问一声老王八你犯了什么罪,
想当年卖烧酒兑上了白开水……
转眼到来年春天,官道两旁又耸起两道绿堤,一阵风过哗哗响似流水。
驹子赴一年一度的龙泉汤庙会。
官道上的人比平时多好几倍,黑鸦鸦前后望不到头。驹子随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来到镇西的老君庙。这是一座不大的庙宇,孤零零立在半山坡上,四下都是荒野
地,长着树木和杂草。每年三月的这个日子,这最荒凉的地方骤然变成最热闹之
处。老君庙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人们来拜庙的目的自是求药治病。驹子对儿时的记
忆十分模糊,可他记得妈曾带他来庙前求过药。像许许多多求药人那样,用石头或
瓦片在庙前荒地上搭一座小房子,里面放一张接药的纸,然后用包袱将小房子盖
住。这时妈便跪在地上,叫他也跪在身旁,不住对着老君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
后来他才知道妈是在求治他“吐舌”的药。他小时候吐字不清,把“看看”说成
“扛扛”,把“吃饭”说成“赤发”,甚至把自己的名字说成“猪仔”。当包袱揭
开之后,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刮进去的一点沙土。妈却把这当成神仙赐给的仙
药,仔细包起来揣进怀里,又跪下来一遍又一遍叩头。四周那些求药小房子里有的
出现一只小虫,有的是几只蚂蚁,更多的还是沙土。无论出现了什么都被当作仙
药,包起来带来。这一幕他记得非常清晰。但这些年庙会在形式上有了很大变化,
主要是农产品交易和各种民间传统游艺活动,庙会的景象一年比一年热闹壮观。
驹子本想进得庙里向道长求上一签,可还没进得庙门,先看见一处“黄雀抽
贴”的卦摊。四周围着许多人,有的抽帖,有的观看,他心想不妨叫黄雀给抽一
贴,也许有些灵验,便走过去。算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黑帽黑衣黑鞋。这
通体的黑便衬出他的脸十分白净,颇有仙风道骨。笼子里关着一只黄雀,笼门前铺
好纸牌码子。驹子走到近前时正有一个人求贴,只见那算卦先生打开笼门,冲着黄
雀念念有词:
小小灵禽实可夸,
西方灵山是汝家。
半夜饮了天河水,
你把此卦察一察。
察得清,
察得明,
小米清水送上门。
察不清,
察不明,
放开大门将你扔。
唱了一阵,只见那只黄雀左察右看,接着伸嘴叨出一张码子,算命先生先将黄
雀赶进笼中,关上门,再将黄雀叨出的那张码子拿起看看。码子上画有苏武牧羊的
故事。他先将这张码子给众人看,随后对问卦人说道:“你是属羊的,对吧?”问
卦人惊奇地点头称是,立刻博得围观的人喝彩。算卦先生得意洋洋,又对问卦人
说:“这回你自己抽一张吧。”问卦人抽出一张。算卦先生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姜
太公卖面的故事。遂问问卦人问什么事,问卦人说问前程。算卦先生拍拍码子说
道:“你得了好卦,姜太公昔日贫穷,日后发迹。应在你身上,还怕没好前程
么?”说得问卦人喜色满面,连连点头,付了卦钱。
驹子服了算卦先生,想抽一贴,却又兀自心虚起来。想道,这小小黄雀能看穿
人心,我将人家放生的王八捉起来卖给饭铺做成菜肴,总有些理不通顺,若让它当
众揭露出来何处藏脸?可转念一想,放了王八,我得饿死,人生天地间,得有口饭
吃不是?人活着总比王八活着好,这自是正理了。想是这么想,驹子终是放弃了抽
贴的初衷,离开卦摊。
他转身回到庙前空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从四外村子来的秧歌队
合着锣鼓的节拍起劲地扭动,彩绸飘舞,粉面如花,围着老君庙缓缓移动。过了秧
歌队,后面又接上了跑旱船舞狮子的,倾心尽力,精彩迭出。驹子夹在人堆里观
看,时叫时笑,十分尽兴。
说来也是奇事,他竟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发现了小媳妇玉珠,且正在他身边不
远。他看见她时她也同时看见了他。驹子被这遭遇弄得惊慌失措,玉珠却对他笑
了,叫了他一声“大兄弟”,他回了声“二少奶奶”。玉珠朝他这边挤过来。这大
半年来,驹子在去水塘取王八时见过几回玉珠,因隔得远,只看见个轮廓。现在他
和玉珠近得膀挨着膀,能清清楚楚看见她俊俏的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说话间又过来耍轿子的,两个“轿夫”抬着一个“新媳妇”,轿子呼扇呼扇往
前走,“新媳妇”在轿里头端坐。后来两个轿夫耍起浑来,弃轿而去,而轿子仍然
悬着,呼扇呼扇继续往前走,“新媳妇”还保持坐轿的悠闲姿态。人们看着笑声不
止。小媳妇玉珠抿嘴笑道:“瞧呀,累死了坐轿的。”
耍轿子的走过去,又跟上来踩高跷的,这没有多少好瞧的,小媳妇玉珠转向驹
子问:“大兄弟,你还给人扛活么?”驹子说不再扛活。小媳妇玉珠又问不扛活做
什么,驹子说做生意,小媳妇玉珠问做什么生意,驹子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最后
说他在做水产生意。玉珠“噢”了声,便不再问。
驹子十分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做的不折不扣是水产品生意,且不需本钱。美中
不足的是生意过于清淡,每月才有一笔。
这时庙会的气氛忽然高涨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来高跷过后来了两个媒
婆,均由男人装扮,高高的身条,穿青色老太婆衣裳,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点着
红腮黑痣,手里提着一杆长长的烟袋,烟袋上吊着绣花烟荷包,边走边扭,样子滑
稽可笑。人们一齐拥上前观看,争先恐后,混乱中驹子和小媳妇玉珠被冲散了。
驹子被挤到人群后,怔怔地。
他忽然回想到刚才和小媳妇玉珠挤在一起的情景、胸对着胸、紧紧贴靠着,他
的鼻尖一度擦着女人的脸;他的手搭在女人的臀上,三转两转,就分开了……
奇怪的是那时驹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慌张、窘迫,而在此时,他却一下子
体味出那女人身子难以言状的柔软与芳香。他痴迷了,身上如着了火。
“我……”
他的眼光掠过前面黑鸦鸦的人头,寻找着小媳妇玉珠那张俊脸。这确如大海捞
针。
他不甘心,又挤进人群中去,横冲直撞,置众人的呵斥于不顾,像一头发疯的
牛。
可是他注定不会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那女人了。
他愤怒至极。愤怒中眼前忽然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姿:上回他抬到“满园春”
门口酷似小媳妇玉珠的新妓……
离开庙会热闹地,驹子一溜小跑奔到龙泉汤镇街,钻进一家赌局。
他的赌本是口袋里仅有的八块钱。他决计孤注一掷。
民国初年,京津一带曾一度禁赌,赌局只能转入地下。前面设一公开店堂,或
茶馆或饭庄或杂货铺,掩入耳目,后面便是赌场。驹子进入的这家前面挂的是“福
字满”当铺的招牌。驹子对这里并不陌生,来当过物品,更多的是赌。卖了一只山
鸡来赌,卖了一只狐狸也来赌,不过这几年他很少再来,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赌
运。
赌局老板姓何,五十几岁,很瘦,一只耳朵少了半截,据说是叫一个赌输了的
泼皮扯掉的,驹子几年不来,何老板还记得他。
这是镇上资历最深的一家赌局。何老板的祖父在黑河放木头发了财,回到镇上
开了这家赌局,那时赌不违禁。门外车水马龙,局内彻夜灯光,好一番红火景象。
何家在那年月发了大财,翻修了房屋。
“老驹,听说发了财啦,恭喜恭喜。”何老板赶紧把驹子往后面的赌局里头
让,生怕放走了送钱的。这一带的赌局有句行话:“送钱的,拿钱的。”送钱的是
指那些逢赌必输的晦气鬼,拿钱的则相反,驹子一向属于前者,所以何老板欢迎他
光临。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赌局,设有各种各样赌法,随赌客挑选,单驹子知道的便
有麻将、花会、山票、天九、赶绵羊、十二位、三军、候王等等不下十几种。有身
份的人大都黑下来,在单间里搓,茶水点心伺候。白天是那帮闲汉懒人的天地。这
帮人银钱拮据却以赌为业,全身心投入,赌便赌得死去活来。老板赚这些人的钱就
有些提心吊胆,雇了打手“护局”,不如此谁也没多长出十个八个耳朵让人揪。
驹子今天选的是“番摊”。
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赌法,人数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行。对手是赌场
老板,可押银钱,也可押房地契之类不动产,甚至可以押借据,往往一夜间能使人
倾家荡产或者腰缠万贯。
今日何老板忽然来了兴致,要亲自陪“稀客”玩几局。
何老板和驹子面对面坐在赌桌前,立刻就有一帮赌徒围过来观阵。
赌桌上堆了一大摊眉豆粒,晶莹可爱,这是所谓的“摊皮”,摊皮也可用铜
钱,瓷片等物充当,各赌场都有自家的选择。无定规。
何老板自始至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赌局开始后笑容便收敛了下去,瘦脸上
每块骨头都似乎在颤动,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正方形锡片,将眉豆粒从大摊上拨出一
堆,然后用一只有短柄的铜制“摊盅”盖住。
下面就该由驹子押局。押单或者押双,押单便将所下赌注放在摊盅左边,押双
放在右边,所以这种赌法又名为“单双保”。只在两种状态中选择,看来省事,实
际却十分凶狠,一字定乾坤。这种赌法似乎公平合理,庄家无法做手脚,全凭运
气。可事实上总是庄家赢多输少。大凡来赌“番摊”的多为破落之辈,求财心切,
欲望无止境,赢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赢再押,倾囊为注。如此反覆,即使运
气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