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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龟-尤凤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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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可事实上总是庄家赢多输少。大凡来赌“番摊”的多为破落之辈,求财心切,
欲望无止境,赢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赢再押,倾囊为注。如此反覆,即使运
气再好,总有运落之时,最终就输个精光。

    驹子此时紧张异常,眼盯着金色摊盅,脑袋里嗡嗡地响。在这紧要关头,他冷
丁想到:我这钱来自王八,何不押上王八的笔划?看看天意。王字四划为双。

    驹子一咬牙,将八块钱的注放在摊盅右边。

    何老板掀开摊盅,弃之一边,又拿起锡片,从所盖“摊皮”中四颗一组地往一
边拨出,所剩渐渐减少。

    驹子的心似要跳出喉咙来,围观的赌徒们亦拭目以待,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一
般。

    除却赢输,这种气氛便是赌博的魅力所在。

    拨到最后,剩下两颗眉豆粒,双。

    驹子赢了,他咧开了嘴,众赌徒也为之鼓噪起来。

    何老板笑着把与赌注相等的钱数给驹子,说道:“几年不见,老驹时来运转
呢。有道是好运来到不相让,接着来咋样?”

    驹子自然不让,他把本利合在一起,握在手中,告诉何老板再来。

    何老板又如法炮制出新局,等驹子押上。

    驹子决计再押八字的笔划,仍为双。

    何老板拨动“摊皮”,众目睽睽之下,所剩为四,双。

    驹子再赢一局,兴奋得满脸血红,眼珠发亮。

    “服你了,老驹,”何老板说,又一次把钱数给了驹子。

    驹子接过钱,用不着数他知道总共是三十二块钱了。逛一次妓院,如果不是给
从未接过客的新妓“破瓜”,就足够了,他意欲罢手,可转念又一想,操他个祖
宗,生来不交好运,与晦气为伴,眼下运气来到,哪能轻易撒手?一不做二不休!

    押上。

    驹子第三回望着那只神秘摊盅时思想斗争更激烈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前
两回都赢在双上,王八待他真是不薄,世上的事也确实古怪,你愈对不住它,它倒
愈对得住你,既如此,只有抓住王八不放,王八二字相加是六划,仍为双。

    再押双。

    竟然神了,又押中。驹子连赢三局。围观的赌徒们连连喝彩起哄。这帮人平日
里输得七窍生烟,对赌场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何老板脸上虽还
挂着笑,可那笑看上去已有几分惨了。

    “老驹,再押”。何老板说。

    驹子却决计罢手,事不过三,好事亦然。他把钱数好揣进怀里,说声:“我今
日还有事,改日再来。”便大步开溜。他分明听到何老板低声骂了句“王八蛋”,
也佯装不闻,匆匆走出“福字满”大门。

    驹子来到“满园春”天已落黑,他喝了酒,眼光迷离,脚步不稳,大门两边已
燃亮了大红灯笼,照耀得门里门外红彤彤的。右边的那只上写“满园春色”,左边
那只写着“春色满园”粗黑的大字,十分醒目。灯笼下站着两个光头男人,面目不
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驹子知道这是拉客的“龟爪”。驹子头一遭嫖妓,没有
见识,心里发虚,走到门前两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打着绊子。两个站门的“龟
爪”自是干这行的老手,各类嫖客一看即穿,知来了个雏儿。两人一齐向前,随一
声“有客到”的长腔儿。驹子已不知不觉进入门中。

    院子很大,中间是一座二层楼房,两边俱是平房。楼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透出灯
光,洒在院中。楼前有两棵垂柳,树权上也挂着灯笼,只是略小些。一只上写“风
吹杨柳”,另一只写着“雨打桃花”,驹子不解其意。正看着光景,从楼的正门出
来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儿,对他行个礼,说声有请便引带驹子进到门中。当门是一
间十分宽敞的厅室,四周摆一圈藤椅、茶几。一个年长婆子坐在一起椅子上抽烟,
见有人进来,便起身满脸带笑地让坐。驹子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鸨子飞娥。
这飞娥年轻时在北京为妓,红极一时,曾接待过无数达官贵人,见过大世面。

    驹子局促不安地坐下,老鸨子飞娥亲亲热热地说:“小哥哥眼生得很,想必是
头一遭来,多有怠慢,老婆子谢罪了。”随即吩付丫环看茶。

    驹子无语,只用眼光四处乱瞅。

    老鸨子笑笑,又说道:“小哥哥有话尽管吩咐是了,今晚是‘吃茶’还是‘喝
稀饭’?”

    驹子不知道这是春业中的行话,“吃茶”意指找个妓女玩玩,搂搂抱抱,亲亲
摸摸俱可,但不上床,不过夜,“吃茶”收费较低。“喝稀饭”便是正儿八经地嫖
妓。驹子听不懂这些话,迷迷瞪瞪地望着老鸨子。

    老鸨子再次笑笑,便开门见山了,说:“小哥子今晚留下来,要哪个姐儿伺
候,随我到楼上挑选,咱这儿的姐儿个个都娇嫩,也懂得规矩,包叫小哥哥称心
……”

    驹子张口说道:“我要玉珠……”

    “玉珠?”老鸨子怔了一下,随又堆笑道:“小哥哥真的要稀罕了,咱这园中
没有叫玉珠的姐儿,没准是小哥哥去的地场多了,记混了吧?”

    驹子知道自己失言,改口道:“我说的那玉珠不在这里头,可这里面有个长得
像她的姐儿,我就要这个姐儿……”

    老鸨子哪会有不明白的事儿,笑笑,又问:“不知小哥哥说的那个玉珠长得啥
模样,说给我,再对对咱这儿的姐儿……”

    驹子描述一番。

    老鸨子想了片刻,又问道:“小哥哥啥时啥地场见过园里的这个姐儿?”

    驹子告诉她是去年夏天在这大门口见那姐儿下轿。他没说那轿是他抬来的。

    老鸨子点点头,转向倒茶的丫环说:“是去年六月进来的淮河边上的那一拨
了,高个儿,长脖梗,黑眼珠……该是仙鹤吧”?

    丫环说:“看就是仙鹤姐姐啦。”

    老鸨子拍手笑道:“啊呀呀我的好小哥哥,你可真是眼力不凡。不瞒你说,仙
鹤是园中数一数二的姐儿,客人急抢不到手,可不是让你挑着啦。”

    听老鸨子这一番话,心里自然欢快,可又添一番心事。园里数一数二的姐儿价
钱一定不小。

    “那……那得多少钱……”他期期艾艾地问。

    老鸨子笑笑说:“小哥哥心细了。有道是闯江湖讲的是个义字,做俺们这生意
的还得再添上个情字,情义为重,生意兴隆,今个小哥哥头次来,就是不带一文
钱,老婆子也不能慢待了。话再说回来,只要姐儿把小哥哥服侍熨贴了,心里一高
兴从手缝里多撒出点儿来,俺们就替小哥哥保管着,好让小哥哥多会儿有空抬脚就
来,减去许多麻烦,多了许多情分。小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尽管老鸨子把话说得叮当悦耳,可驹子的心还悬着。

    老鸨子吩咐丫环去请仙鹤出来见客。

    仙鹤确实是仙鹤,不知这名儿是咋起的,待丫环领着仙鹤从楼上下来,驹子的
心一阵狂跳,那丫环站在仙鹤身旁,如同一只小鸡。仙鹤光彩照人,身穿曳地绿罗
褶裙,头上插金戴银,面目娇艳,手里拿一把小巧竹扇,看似一丝不差的画中人。
驹子被这光彩晃得眼皮乱眨,茶都泼在了身上。但这姐儿好看却是好看,只是不像
玉珠。那次在大门口看到的那女子很像玉珠,今番出来的这个看不出有像的地方。

    仙鹤对驹子施过礼,也坐下了。

    驹子依然在心里想着像与不像的问题,是不是老鸨子对错了号呢?

    他问仙鹤:“大姐可是去年夏天进这园子里来的?”

    仙鹤回:“是”

    他又问:“坐轿?”

    仙鹤回:“坐轿。”

    他又问:“从南面来?”

    仙鹤说:“在轿里头辨不出东南西北来,一走十天半月,晕乎乎啥也不知道
了。”

    驹子再问:“大姐穿的是啥颜色的衣裳呢?”

    仙鹤说:“记不起了。”

    “再想想。”

    仙鹤沉吟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穿的是紫色衣裤。

    驹子点点头。仙鹤确是他抬来的那个妞儿,不到一年时光,竟变走了模样。也
算有些缘分,我抬你一回,再嫖你一遭。只是模样的变化使他觉得有些不尽心意。

    老鸨子对仙鹤说:“这位小哥哥是慕姑娘名而来,须伺侯得中意才是。”

    “听妈妈的。”仙鹤笑笑说,随即起身,瞟了驹子一眼,便往楼上走。老鸨子
说:“小哥哥须跟上哩。”驹子便站起跟在仙鹤身后上楼。

    楼上是一条长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房子,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
着,这气味使驹子油然记起一桩往事,那是一桩不可向任何人启齿的秘事:在伯父
去世的前一年,伯父带他到镇上赶集,之后又带他去一家澡堂洗澡。下塘后他嫌水
太烫,草草洗了洗便出来了,躺在房间的竹床上,这时送热毛巾的老头在他的床边
坐下,一边问这问那,一边把手朝毛巾被里伸进去,抚弄着他,渐渐地,一种奇异
无比的感觉使他的身体一阵阵颤栗,直到湿了床铺,他才瞪着惊吓的眼睛望着老头
儿,老头儿劫满脸带笑,一边擦拭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从此,每逢到
集上来,他都拉伯父去那家澡堂洗澡,每回去,老头儿都尽心尽意给他做那桩叫他
舒服的事儿。后来伯父死了,没过多久那老头儿也死去,他再没踏进那家澡堂……
跟在仙鹤高高的优美身姿后,他心想今天要干真格儿的了,便不由热血沸腾起来,
也有些心怯。

    仙鹤把他引进一间屋子,让座后仙鹤问道:“不知该怎样称呼大哥……”

    “驹子。”驹子说。

    仙鹤吃吃地笑起来。

    仙鹤这一笑,使驹子减少了许多紧张情绪。他打量着这间“香巢”,到处都花
花绿绿,到处都一尘不染,那些家具他见也未曾见过,在灯下闪闪发亮。床上的一
摞缎面被子鲜艳夺目,香气四溢。驹子不由在心里想:来得真是好,不然哪会知道
世上还有这等受用地场?

    钱真是好东西。

    丫环送来香烟糖果瓜子,仙鹤笑盈盈地抓给他一把,他笨拙地嗑着。

    丫环又端来酒菜,驹子有些心惊,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头来般般样样都
得他花钱,可他又不敢说什么。

    仙鹤端起盅说:“老驹哥,酒菜不好,凑合着用些吧。”

    驹子扬脖喝了一盅。

    丫环再斟一次酒,就出去了,关上了门。

    仙鹤站起,走到驹子面前,望着他笑,问:“老驹哥,是头一遭逛园子吗?”

    驹子羞涩地点点头。

    仙鹤依然笑眯眯地问:“头一遭怎么还挑挑捡捡呢?饱汉子才挑食,你不是饱
汉子,也挑,嘻嘻……”

    驹子不知说什么好,擎着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其实他也不甚明白饱汉子不
饱汉子这番话。

    “喝呀。”仙鹤说。

    驹子喝了。

    仙鹤也一饮而尽,她斟上酒,之后,从从容容站起,走到驹子面前,坐在驹子
的腿上。

    驹子先是一惊,只觉得有一件柔软无比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腿上,颤颤的。

    他的身体也随之颤栗起来。

    这时仙鹤却站起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驹子无所适从,两眼痴迷地盯着仙鹤,嘴半张着。

    仙鹤仍笑盈盈的,用两个指尖从盘里拿起一颗瓜子,放在口中嗑开,弃了皮
壳,籽粒便点在舌尖上。她吹了一口,这颗籽粒便从她口中飞出,不偏不倚正落进
驹子张开的嘴里。

    这粒瓜籽敲开了驹子的心窍,整个身心松弛下来,他端盅喝了第三杯酒。

    “你也喝。”他说。

    “老驹哥,我酒量不行。”山鹤说。

    “人家说园子里的姐儿个顶个海量,你咋就不行?”

    “喝醉了,咋伺候老驹哥?”山鹤说,“要不我给唱个曲儿,以唱抵酒,中
不?”

    “你唱。”

    仙鹤便唱道:

    正月十五庙门开,
    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
    细听奴家诉苦来。
    七岁八岁襄金莲。
    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
    十三、十四给奴开了怀……
    一曲毕,驹子叫仙鹤再唱,仙鹤又唱道:
    你不该去到荒郊外,
    菜篮子夹住俺脑袋,
    俺为你就把相思病来害。
    咱二人,
    拜了天地,
    入了洞房,
    一个枕头,
    两个脑袋,
    一床被子两人盖。
    你不该抱着俺的脖子,
    咬个乖乖……

    驹子听得高兴,说:“大姐儿你不知道咱俩有缘分哩,你从南面过来那天,我
还抬了你一程,在这园子门口落的轿。”

    仙鹤问:“老驹哥是山上的人么?”

    驹子说:“不是。土匪抓我就抬了大姐,你们那一拨姐儿是土匪抢出来的
么?”

    仙鹤说:“是买的。”

    驹子说:“爹妈好狠心。”

    仙鹤说:“不是爹妈狠心。淮河决了堤,出来找条生路。”

    驹子说:“那帮土匪好凶恶。”

    仙鹤说:“不凶恶做不了土匪。”

    驹子问:“里面可有个叫二爷的?”仙鹤说:“咋没有?在路上俺七、八个姐
妹一个接一个叫他破了瓜……”

    “操他个妈!”驹子破口大骂。

    “老驹哥,莫生闲气了,喝酒呵!”仙鹤说。

    “不喝。”驹子说,“睡!”

    驹子站起身,开始脱衣。仙鹤迟疑一下,也一件地脱起了衣裳……

    这一夜,驹子踏过了门槛,一切都很像样子,清早了“满园春”大门,兴致不
衰,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曲歌调:

    送情郎送到大路西,
    从前面来了个卖梨的。
    有心买梨给哥解解渴,
    想到了昨夜晚他怎能吃凉的……

    驹子嫖了仙鹤一回,又急切切巴望着下一回。可他很清楚,要再次踏进“满园
春”的门必须等下一个王八到手,而且还得在何老板的赌局里再次碰上好运气。

    然而未等到这一天,他的命运便发生急剧的变化,一切成了另一番模样。

    端午节那天,他去集上买粮,回来的路上与土匪遭遇了。那时天还没黑尽,他
认出其中一个便是上回让他砍手的凶狠汉子。土匪称他为七爷。

    他被带到附近的一座林子里。

    七爷坐在一段树桩上,映着西天暗褐色的晚霞,面色古怪而阴沉。

    “你还认得我么?”他问驹子。

    驹子赶紧否认。

    七爷嘿嘿一笑,说道:“你好眼高呵,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上回抬那么
远路的轿咋不领赏钱就走啦?嗯?!”

    “不敢,七爷。”驹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七爷看看他。

    “你可知私自逃跑要砍去双脚的么?(口安)?!”七爷眉毛一挑,露出凶相。

    驹子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土匪说一不二,何况上回对七爷已经领教,便扑通
跪下,“七爷饶命,小的家中有八十岁老母等着供养……”

    “掌嘴!”七爷说。

    立刻有土匪上前,噼噼啪啪抽了驹子一阵耳光。

    七爷冷笑笑,“看你面相,便是个命毒之人。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姊妹,你哪
会有八十岁老母在堂?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七爷我!”

    驹子更加恐惧,不住朝坐在树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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