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耀眼的时间-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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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和她那段交往的全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连吻也没有接过。却总是在
做梦,在酣然入睡中做那种一点儿梦境都没有的梦,但是把声音喊出来了,那遥远
而又模糊不清的呼唤声,被一个真实地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听见了。她也走了,像
甩开一个伪君子那样拂袖而去。而他,唐小川,每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床上躺了一
夜之后,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仍然交叉着搂在一起,搂成一个圆。一
个女人软玉温香的身体在这个圆里躺了两年,他醒来时就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空洞
了。
唐小川再次见到叶伶芳,是在自己完成了采访任务离城返京的那天晚上,车票
已经买好了,晚上九点多钟的。市劳动局的几位主人在汉森假日酒店里为新华社高
级记者唐小川先生饯行。叶伶芳走到包厢的门口时,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了坐在主
宾席上的唐小川,穿一身显然是名牌的银灰色西装,显出一副时髦而自信的派头。
但她咬了咬牙,还是跟在点菜小姐后面走进来了。点菜的小姐递上菜单,又用一支
有细绳牵着的小圆珠笔在便笺上一样一样地记,像是在默写生字。
叶伶芳还是那样,默然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双手合拢放在腹部,似乎很平静。
但唐小川清楚地看见她的手指头在不停地转动,凭她那种举止就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她的脸色也异常的苍白,眼圈发青,整个人没有一丝活气。她怎么了?唐小川想起
了劳务市场上见到叶伶芳,对他虽然是一副毫无表情的冷漠态度,但脸上的光泽和
眼里的神采却是那么逼人,这才几天呢,难道?唐小川心里一颤,难道是因为自己
的出现……
“请问各位要用什么酒水?”
点菜的小姐在客人点完菜之后,和往常那样问了一句,退到了一边。
叶伶芳往前走了两步,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一位主要陪客不耐烦地
把手挥了一下,像是要轰走一只苍蝇。叶伶芳咬了一下嘴唇,但是马上又张开了,
她要呼吸,很急促地呼吸。
唐小川低下了头,不忍再去看她。他当然知道叶伶芳在这里干什么,他也在叶
伶芳斜披的绶带上看见了“飘来仙”几个字样,知道那是一种酒的名字。但他是不
能主动开口要什么酒的,他只是一个客人,必须恪守一个客人的本分,始终保持一
个新华社记者优雅的风度。但他心里有数,主人是会征询他的意见。果然,主人轻
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问: “唐记者,喝什么酒?”
还没等主人报出茅台、五粮液之类的酒名,唐小川连忙说道:“就喝飘来仙吧。”
“飘来仙?”
“是啊,别的酒我是不太喝的,我只喝飘来仙,这酒很对我的胃口,当然,你
们请便吧,不要因为我一个人……”
“那怎么行,我们今天都是来陪你的。”主人豪迈地喊了一声,“最好的飘来
仙,先上四瓶!”
唐小川酒量不小,当记者练出来的,但平时都很节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
开量喝,来者不拒,又一杯杯地回敬过去,有时还佯装不小心,用衣袖碰翻一杯,
有时趁人不注意洒掉一些,到最后,十个人竟喝掉了八瓶五星级的飘来仙。唐小川
已经醉得像两个人了,但神志还算清醒,始终镇静地保持一种坐的姿势。那些陪客
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口里嚷着要开车送唐小川去火车站,你扶着我,我扶着你,
分头钻进了门外停着的那两辆轿车里,却不知道唐小川上没上车。谁也不知道谁了。
在寂静雪夜的某一角落里,一个男人像孩子般地睡熟了。
客人渐渐稀少。叶伶芳在另外几间包厢里推销酒出来,经过这间时,朝里面瞅
了一眼。只是无意地一瞥,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她有点儿惊奇地看见伏在一片狼藉
的桌子上酣然入睡的唐小川,用两条胳膊枕着额头,脸被自己的手遮挡着。他的背
后是一扇窗户。在他均匀而柔缓的呼吸声中,窗外的城市依次出现梦幻一般的轮廓,
像是这个城市,又像是另外一个城市。它是模棱两可的,而一个伏在桌上熟睡的男
人和一个渐渐走近的女人,恰好需要有一座模棱两可的城市来作为他们遥远的背景。
偶然会听见咔嚓一声,好像是什么地方的一棵树杈经受不住冰雪的重压,折断了。
这声音似曾相识,仿佛是多少年前的一棵树杈断了,一直到现在才听见。
她走得离他近了一点儿。慢慢地,她看见两样东西,一只放在椅子腿下的手提
式公文包,一件搭在椅背上的斜纹呢半长大衣。它们是时间之外的两件静物,在纯
粹的空间里展示着真实的色彩和形状。短暂的幻觉消失了。叶伶芳听见隔墙传来的
笑声,宛如几点零星的浪花,反而给人一种更加冷寂的感觉。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
闪了一下,却也是一个平常的念头。她悄悄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披在他的背上。鼾
声立刻变得响亮起来,每一声后面都带着尖锐的哨声。这样很好,叶伶芳在离他最
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在响亮的鼾声中,她可以保持清醒的头脑。
只睡了半个多小时,唐小川就醒了。刚睁开眼时,视线还有点儿模糊,但也知
道那个坐在自己旁边的模糊身影就是叶伶芳。眼睛渐渐地增加了亮度,又把滑到鼻
尖上的眼镜扶端正了,叶伶芳却变得陌生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似的。他有点儿
慌乱又有点儿腼腆地问:“我,我没说梦话吧?”
“梦话?”她摇摇头,又反问一句,“你这样的人也会做梦?”
但唐小川关心的是自己说没说梦话。当他得知自己没有说梦话时,高兴得几乎
有点儿失态,紧紧地抓住叶伶芳的手,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你没骗我吧,
你没有听见我在睡觉时喊你的名字?”
叶伶芳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你的酒还没有醒吧?”
“醒了,早醒了?”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他抬腕看看表,准确地报出
了时间:“九点差一刻,对不对?”
唐小川醒得正是时候,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这里离火车站不远,他打
算走路去。他穿上外套,拎起那绛红色的公文包,又把手伸进贴胸的口袋里去掏了
一下,车票还在。但叶伶芳有点不放心,她送他到门口时,问:“你不要紧吧?要
不,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他紧走几步,仿佛怕叶伶芳追上来。雪仍在下着,好像是接着十年前的那场雪
下的,十年前的那场雪没有下完,过了许久,才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飞舞的雪花
迎面扑来,又在身后缓缓落下。但人行道上并没有太厚的积雪,每天都是要扫的,
这薄薄的一层雪可能还刚下不久,恰好能印出一行脚印而不至于把脚陷进去。每踏
一步,都能听见雪在鞋底下发出的细微声响,那声音也是白的,干干净净的那种白。
叶伶芳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想着那个不知在何处漂泊的丈夫,又看见这一个男
人渐渐走远,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忽然又看见唐小川回过头来,远远地朝她喊
了一声,但没有听清他喊什么。
风是朝另一个方向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