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信来年别有春by 林寒烟卿-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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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也会吐出来。李昊远心里难过,安风醒的时候渐渐少了,每天大多都在昏睡。这一天赶到秦州,李昊远找了家客栈住下。日正十五,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闪着清幽的冷光。李昊远觉胸中积郁难消,安风躺在床上,半点声息也没有。李昊远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些东西。柔声道:“要不要出来赏月,琴州月是我朝名景。素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琴州’之誉。”安风点了点头,李昊远给他加了一件衣服,把他抱到院子里。安风看那轮圆月,悠然出神道:“真美,这儿的月亮比别的地方大些,好象就挂在眼前。”李昊远看他高兴,又哄他吃了些东西。
安风道:“从前你总让我十五这天到雍京去,我每次都很害怕。”李昊远听他提起过去,心中一痛。安风道:“我那时从来不赏月,最怕月亮圆了,觉得就像离人信笺上晕开的泪,让人看都不敢看。原来满月其实这样美。”他偎在李昊远怀里道:“你救了圣教,又灭了七派,我却总是违逆你的意思,你生我的气么。”李昊远道:“开始是生气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是我亏欠你。”安风俏皮的眨眨眼睛,仿佛过往的生气一瞬间全回来了。李昊远低头去亲他的眼睛。
又行了几天,到了大江边上。春汛来临,没有任何一条船肯这时渡江。李昊远怕安风撑不下去,每天输一些真气给他。抱着他在江边碰运气。岸边风大,吹的安风的衣衫裂裂做响。今天找的这个船夫据说已在江上四十年,无论怎么商量,出多少银子,也不肯走这一趟。一阵大风吹来,把安风的披风吹的翻了过去,露出他苍白的脸。李昊远忙给他盖上,转过头来发现那老船夫盯着自己和安风。老人脸上全是风霜的痕迹,岁月勾勒出苍老的纹路。咬了咬牙,道:“小老儿今日冒死送二位公子一程,看这位公子的脸色,是往家赶么。”李昊远先是一喜,坐到船上之后,暗自悲凉。安风病重,连一个不会武功的船夫也看得出来了。
船在江心里打转,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到下游。李昊远才知汛期行船,凶险至此。他生为皇子,又兼智计过人。以为世间无事不可为,此刻安风病重难愈,更在这里见识到了天地之威,抱紧安风,默默求遍满天神佛。
过了大江,就进入草原。绿野荫荫,比之中原,另有一番光景。安风闻着风里草地的清香,竟也精神了些,曼声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李昊远陪他说话,道“我小时候,总把这个见字读成见,而不读成现,先生为这事常常训我。”安风听他说,笑了一笑道:“我小时候也读见,爹说我是大笨蛋。我说古人才是笨蛋,明明就是见。”顿了一顿,道:“随云说,古人已经作古了,所以要尊敬些。把他们的错字都叫作通假字。唔,人若死了,地位也会高一些呢。”李昊远听他说到死字,心中酸痛,接不出话。只把他的衣服拉得更紧些。
草原有许多民族,热情好客。李昊远带着安风在草原里,受到了少数民族的热烈欢迎。他们惊讶于安风的美貌和他的一头白发。争相邀请他们去做客。许是因为离雪山越来越近了,安风的精神竟然一日比日好。李昊远知他的伤不会再好,一面高兴他现在有了精神,一面担心也许只是回光返照。
离开草原之后,是一段难行的路,荒无人烟,李昊远抱着安风,背着一些食品衣服和安风的药,在荒漠里跋涉。这条路离雪山最近,可处处都有流沙,即使是最勇敢的牧人也不肯走这条路。他们的马和一些大的行李先后陷在流沙里,若非李昊远武功卓绝,两个人此刻已是白骨。安风醒时总是默默的望着李昊远。休息时,李昊远道:“你做什么总看着我。”安风道:“昊远,你为什么要陪我,当初你要我去雍王府,不过是一个男宠。”李昊远道“这怎么说得清。”过了好半晌道“我母亲早逝,父皇昏庸,弟弟年纪小。也没有宠妃,这半生寂寞的很。放在心上惦记的也只有你一个人。当年你昏迷不醒,我曾经发誓假如上天肯让你再属于我,绝不会再伤了你。可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你。”安风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心事,竟还隐隐带着依赖。想了一会,疲倦睡去了。
这条路虽然难走,毕竟极短。
这一日已能隐约看见大山的轮廓,安风痴痴的望着前方,终于到了。
第十六章 莫呼洛迦
温泉转冷,旧香教众早已迁居。李昊远千心万苦带安风上来,雪山上只有一些旧香教的遗迹。他怕安风伤心,留心看他神色,是真的平静,还带着几分欢喜。
安风熟悉这里的一切,久已黯淡的眸子带着热切的欢快。他带李昊远到自己住的山洞里去。山洞里整洁异常,入口住堆着齐齐的柴木,每一块都已劈得细细小小的。安风拿了些,熟练的找来火石,在炉子里生了火。那炉子设计的很巧妙,不一会,整个山洞里一片暖融融。火光映在安风的脸上,有种跳跃的红。李昊远凝望这安风长大的地方,墙上挂着许多明珠,照得满室皆明。洞口立着一扇紫檀雕琢的门,光滑非常;把这山洞衬的竟同书房一般。洞内次第摆着几张极精制的书案,笔架子上搭着些羊毫,狼毫。还闲放着一只洞箫。靠近山洞内部的部位,有一大片深碧色的冰,竟像是看不到底,被细碎的石头极精致的围起来。上面竟还有一些叠好的被褥。
安风看他望着那里,拉着他的手,走了过去。抚摩那冰面,道:“这是我的床。”把李昊远的手也放在上面,李昊远觉触手寒凉,坚硬异常。安风道:“这本是一个寒泉,爹说只怕有千年时光。我自小就睡在这里。”
安风欢快的在山洞里来回奔走,翻找东西。李昊远陪他看他小时的物件,小小的拨浪鼓,小小的巴掌大的桌子椅子。安风的衣服,安风的书。山洞里竟还存着许多食物,水桶里有结冰的水。安风道:“随云好象算准我会回来似的。”在火上架了锅,把食物放进去融化。李昊远从未看过他做饭,十分惊讶。安风听他没有动静,回头去看他。道:“怎么了,我手艺不错的。”李昊远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做饭。”安风笑了一笑,继续摆弄那些东西。
李昊远看他忙碌的背影,想起伊随云说‘我生不过是一呼一吸须臾之间’。心中大恸,觉若能永远和他在一起,陪他过世外桃源的日子,该是何等欢乐。若是没有了他,纵然万里江山,君临天下,又能如何。
他这边想着,安风已做了几个菜,把杯子摆好,拉他过去吃。李昊远闻得香气扑鼻而来,安风说手艺不错,果真不是吹嘘。酒杯是整块白玉雕的,安风为他倒了一杯酒,道:“这是我教独创,以百花酿制。”李昊远喝了那杯酒,醇厚清香,入口后一阵温热。安风见他喜欢,又倒了一杯给他,李昊远也给他倒了一杯,伸手臂在安风手上绕过,安风会意,喝了那杯酒。
这一顿饭吃了好久,李昊远柔声道:“你累不累。”安风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被褥打开,铺在那冰面上。李昊远看他轻轻在那里扫被铺床,只盼时光就此停住,再也不要前行。安风在那冰上厚厚的铺了几层,伸手招呼李昊远过去。
李昊远缓缓在他身边坐下,安风让他躺在上面,伸手把他衣服一件件解下,拉过被子盖在李昊远身上。起身去他的书柜里摸索,拿出一个小小的雕作花朵形状的玉瓶,晃了一晃。倒出一枚丹丸放在嘴里,把剩下的装在李昊远的衣服里。李昊远不知他在做什么,也不问他。安风轻轻把自己的衣服解开,钻进被子里,缠在李昊远身上,吻住他。把口里的丹丸分了一半给他。
李昊远咽下那半枚丹丸,深深的吻住安风,安风紧紧的抱着他,像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那样紧。抵——死——缠——绵。
李昊远醒来时,安风正在抚摸他眉头的紧皱,柔声道:“昊远,你做噩梦了吗。”李昊远痴痴的看着他,摇了摇。安风冲他笑一笑,一头黑发披散下来,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李昊远迟疑的抚摩他的头发,安风也不说话。李昊远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安风服侍他洗了脸,又陪他吃了东西。李昊远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的头发。”安风轻伸指按在他的唇上。走过去把被褥叠起来放在一边。拿了一个小瓶打开来,把里面的药水倒在冰面上。
做完这一切,似乎有点疲惫,坐了一会,道:“我的衣服。”李昊远把他抱起来,取出那三层的凤袍,一件件的穿在他身上。安风微笑着任他摆弄。李昊远为他梳理头发,忽然感觉他一下软了下去。安风吃力道:“抱我到那冰面上去。”
李昊远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在那千年不化的冰面上。觉触手处竟有些微温。安风柔声道:“昊远,我欠你的,来生还给你,你欠我的,来生还给我。”冰面发出喀嚓断裂的声音,水缓缓的漫上来。李昊远紧紧抓住安风的手。安风望着他,眼睛里是海一样深一样复杂的情意。
水拥着安风的长发,柔柔的在他身上荡漾,大红的凤袍被水展开,像一朵徐徐开放的红莲。水渐渐覆在安风面上,他轻轻闭上眼睛。李昊远心痛至极,看着安风渐渐沉了下去,温热的手指逐渐冰冷,从他手里脱了出去,安风的戒指落在他手里。
李昊远看着这枚戒指,它的主人已沉入寒泉,它却仍旧幽幽的发着光。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夜,自己去晚雪楼看安风,安风正在帐子里沉睡,只露了一只手出来,雪白的手指,上面戴着这个旧香教身份的标志,显得白得愈白,黑得愈黑。在那之前,柳盈霜来找自己,娇俏的说:“王爷,你一定没见过,世上竟然有那么美丽的人。”觉锥心之痛刺在身上,有血腥气从身体深处弥漫上来。
“安风”“安风”山洞里回旋着他悲怆的呼唤,李昊远看水面下安风的睫毛似乎颤了一颤,伸手去抚,碰到的却是寒冰。寒泉重新冻结起来,让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幻觉。
只有山洞仍在一遍遍的重复那凄凉悲怆的呼唤。回想起这三年,竟似比一生一世还要漫长。
李昊远轻抚冰面,觉安风的表情是那样的孱弱和楚楚可怜。他喃喃道:“安风,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等我回去处理些事,就来这里陪着你。”安风静静的躺在冰面下,竟只像睡着了一般。李昊远不死心,一遍遍的叫他:“安风,安风,安风。”
等了三天,李昊远终于绝望了。他在安风埋骨的洞口做了标记。一步一回头的走下山去。走了不知多久,那山洞的洞口渐渐看不到了。李昊远转回身,对着天地对着那山峰大喊了一声:“安风!”。声音凄怆的令人不忍听,天际有轰隆隆的响动,似乎连上天也在回应这悲恸。
远远的一道白线呼啸而下,大雪排山倒海喷涌激流,直冲到李昊远面前停止。李昊远望向前方,铺天盖地的雪埋葬了一切,再也看不到安风埋骨的山洞。
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后记
李昊风把那枚墨玉戒指放在唇边轻吻,良久,把戒指放在乃兄手中。又自怀中掏出一个花朵形状的玉瓶,看了半晌。和那戒指放在一起。秦涛道:“皇上,郭太医说这是旧香教圣物,功可起死回生,皇上还是留着吧。”李昊风呆了一会,道:“起死回生,也要肯吃才行,否则我皇兄和安风怎么都去了。这是安风的东西,就让它陪着皇兄吧。”
轻轻合上棺盖,道:“任子恒怎么样了”秦涛道:“臣把他关在当初关安风的屋子里,窗户上也贴着符咒,关到去年,他便发疯了。”李昊风道:“他倒是个有福之人。”
安治五年,雍帝李昊远无疾而终,年三十五。生无皇后,亦无子嗣。传位于其弟陈王李昊风。李昊风缅怀其兄,定国号为“怀安”。
许多年后,伊随云自西域重回中原,悄悄的回了寒城。承恩山庄再无主人,当今的皇帝李昊风派人仔细看守维护。这些人手自然挡不住伊随云。他避过所有人,到安风当年居住的房间里去。
桌面没有一点灰尘,椅子上搭着一件月白的袍子,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穿起。伊随云想起三十年前,在雪山初见安风,那小小的美丽的人,对他道“随云,你做我徒弟好不好,以后就和我在一起。”
伊随云在安风的椅子上坐下,轻抚桌子上安风亲手所制的信笺,还能隐约闻到上面旧花痕散发出来的多年以前的香气。轻轻道:“好”。他伏在那笺纸上,做了一件自他认识安风就想做的事,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