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商女 作者:张鸿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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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那位宋家公子定会缠住自己的女儿。谁也无法预知,这件事,将会给自己的女儿以及这个家庭带来什么……
1 清晨,是梦的结束,抑或是梦的开端。一个小女孩,约摸十五六岁光景,不恋闺房,却在晨风中,独倚自家门前的屋檐之下,眯着秀眼,仰望天际,似在做梦。红嘟嘟的小嘴儿,时不时发出些许呓语来:〃鹤仙鹤!仙鹤……〃
她的身后,飘着一面黑白分明的旗儿,上有〃孙记酒〃的字样儿。
她正是这家的女孩儿。爹娘一生开馆儿,干烧锅,无子无嗣,只养了这一个独生女儿,视她如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又怕化掉,甚是宝贝万千,就唤作瑶琴,或琴儿,或瑶儿,或琴琴……老两口儿每每不晓得如何称叫,来表达对女儿的疼爱。
鸡鸣第一声,如利剑划破古老的长空;继而,三五声,继而,七八声;继而,百千大作,此起彼伏,把天上而来的永定河,从黑暗中变成一条逶迤延绵的彩练。元明清三朝古都北京城,到了清朝灭亡,民国开始,已经丧失了首都地位,名字也由北京改成了北平,当年那些天子脚下的臣民,似乎没了元明清三代时蓄养的傲气,更多了几分无奈的闲情逸致。城南永定河边,那些大街小巷之间,赶早市的生意客,挑担背柴的樵夫,牵牲灵的贩子,各色人等,如同往日一样,陆陆续续活动起来。这个时候,街上各行各业的叫卖之声,也像往日一样,一声高,一声低,响个不绝。
要论耍嘴过活,当然叫卖者不及各家书场的说书先生。每日天一放亮,这永定门外,便有数十家书场〃开说〃。有说单篇的:如说书生郑元和与妓女李娃的故事等。也有说长篇的:如说水浒三十六将或一百单八将的。更有说专篇的:这便是说《三国》者,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不离魏蜀吴,一生专吃三国饭。
也有不吭不响,一言不发便把生意做成的主儿,那便是粉头教坊。有钱有势的衣冠子弟,是有资格留宿的。大清早,在院儿里洗漱齐整,一身轻松,春风得意,向鸨儿供供手,便可扬长而去。那些人刚走,鸨儿只消一个手势,便会不知从何处冒出些许打炮客来,这些人多数都是进京做生意的小商贩,内蒙、河北人居多,他们与鸨儿早有默契;匆匆进院,顶多半个时辰,又匆匆地边系腰带边出院儿,消失于街巷后面;然后,便可听见卖枣卖核桃等吆喝之声。傍晚时分,他们挑着剩余的东西,疲惫不堪地来与鸨儿交换,往往是前一担给了人家,单背着后担的小箱儿,来到集市上讨价还价。这一类人,多半都出自那种上有老母瘫父,下有幼弟幺妹的贫寒之家。他们没有钱把女人娶回家中,只能用自己的劳动,来解决一时生理的需要。如此一来,他们便要付出双倍的劳动了。
永定河一线守着十九路军,名震中外的卢沟桥对面,就驻扎着虎视眈眈的日本军队。每天,十九路军的官军都要招摇过市;或在城墙上贴张告示,或押个什么人游街,或敲着大锣宣布些什么,以表示这江山,这市井,今天还仍然姓〃中〃。一夜过去,这早晨,依然是民国的早晨。
孙家屋檐下那瑶琴姑娘,亭亭玉立,久久凝思。她并没有被纷杂世事所干扰,而是仍在专注地望着天空。
她记得,小时候每逢烟花三月,爹爹总要背着她,携娘一道去永定河边踏青。她是最有本事的捕蝶能手。只要看着好的,无论是双彩头,还是大扁翩,纤手儿一捂,就准能捂得住,如囊中取物,十拿十稳,每每喜得爹娘嘻嘻哈哈笑不绝口。永定河之畔,不知是哪朝哪代发过洪水,积下个泽子。儿时的她,经常手握小风车儿,在泽边的原野上奔跑;跌倒了,再笑着爬起来继续跑。那些嫩嫩的绿草儿,痒痒地抚着她的脸蛋蛋,像母亲的手儿似的绵软。
泽子里水草肥美,万柴千红,自有许多天鹅、斑头雁、花翅鸭之类的禽鸟在此安家。最最诱人的,莫过于那些长腿曲胫丹顶尖嘴的仙鹤了。相传当年的仙人太乙真人,便是在这个泽子乘鹤而去,替天行道,所以后人又称此处为仙鹤湾。
在燕赵大地上,仙鹤湾也许是太阳最早光顾的地方。每年阳春之际,成群的仙鹤,便像天上的片片白云,飘飘逸逸地荡下来;它们成双成对,载歌载舞,欢乐无比。到了三月下旬,雌鹤产下卵来,接着便孵化。四月下旬,几只黄黄的小鹤出壳了,它们在父母的精心护养下,茁壮地成长起来。
似乎是三年前的那个初夏,瑶琴来泽畔玩耍。她发现狐狸在追捕一只落伍的小鹤,便拼命赶走狐狸,救下了小鹤。但那可怜的小鹤,腿儿已经折断,生命奄奄一息。于是,她将它抱回家中,精心喂养。爹爹是懂些医道的,她就央求爹爹用夹板和草药为小鹤医伤。几个月下来,小鹤的伤痊愈了,而且出落成一只大仙鹤。一家人看着半人多高的鹤,喜得合不拢嘴。
忽一日,也是清晨时分,有一群仙鹤,乘云驾雾,飞临孙家小店。在这屋顶上鸣叫着盘旋又盘旋。刹那之间,南城的人们都觉得稀罕,纷纷前来观望;男女老幼,里三层外三层,把个小小的孙家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都说:〃紫气东来,仙鹤飞临;从今往后,必交佳运。〃
孙家因仙鹤飞临,万众观望,究竟日后能交何运,咱暂且不去管它,但就在人们惊异之时,孙家院里的那只小鹤,竟一跃腾空,翻动扶摇,展翅飞了起来。它和那些大鹤一样,绕房三匝,徘徘徊徊。
最终,仙鹤们皆都飞走了。
爱热闹的人群,也都很快散去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几年来,孙家并没有因仙鹤之故而有什么〃仙迹〃。然而,正是由于那日有那么多人来看仙鹤,而见识了瑶琴的伶俐可人模样儿,孙家从此无法太平,各路提亲说媒之人,总也不断,使得孙家老汉一听到提亲二字,本能地就来火。
瑶琴她娘鲁氏对女儿道:〃儿啊,你生的周正,而且一天天长大起来。日后,只许在闺房里学女红,再也不可在人前抛头露面了。〃
瑶琴点点头,抿抿小嘴儿,认真地应了母亲,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攻缝纫刺绣。
爹爹对她最心疼。经常在闲暇之时,唤她出阁,教她学学棋琴书画。她可谓是聪敏过人,大凡六艺之类,一学便会,一点便通,乐得孙老汉时不时朗朗大笑,伸出拇指夸女儿是个才女。
虽然瑶琴已出落成个大姑娘了,但是每当云中的仙鹤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时,她总要站在屋檐之下,望着唤着:〃鹤仙鹤!仙鹤……〃
仙鹤与瑶琴的童年,似乎是无法分离的。她只要见了仙鹤,儿时那些如梦似幻的往事就会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人呀,要是永远像小鹤那样,不长大概有多美哦!〃她说。
这时,她的母亲鲁氏到闺房里没见着瑶琴,下得楼来,望着屋檐下可人的女儿,想要上去对她说什么,又怕打扰她,就立在一旁瞅她。
这鲁氏,白白净净,利利索索的,老家本不是北京人,而是当年随父母从山东逃难过来的南苑牧场一线,最早是袁世凯父子打猎的地方,后来成了奉系头领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打猎的地方,再后来成了冯玉祥的大兵营。因此,这片荒郊也渐渐繁华起来。张家口、内蒙等地的骆驼客来了;山东、河北等地小贩来了……很多人起初是来撞撞大运,后来也就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鲁氏五十多岁,算是这里的第二代居民。在她这个年纪上,既不显得肥胖,又不显得干瘦,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一定长得很俊。
〃琴儿她娘,琴儿呢?〃
楼上,传来了孙善老汉那洪亮的声音。
鲁氏见女儿望着天上远去的仙鹤发呆,上前推了她一把道:〃儿呀,又在想小时候那些事儿啦?〃
瑶琴惊了一下,见是母亲,粉脸儿微微泛起红晕,把目光从云雾之中收回来,低了低脑袋,抿抿嘴儿,那脸上的一对小酒涡儿,一颤一颤地动着:〃娘,你瞧那些仙鹤,多好看呀!〃
鲁氏搭讪道:〃是好看,是好看,要不然我儿怎会总也瞧不够呢!〃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才几年呀,永定河就断了流,仙鹤湾早就没了水,成了一片荒野儿呀,你爱看的那一切,原本是梦呀!〃
瑶琴知道这是在揶揄自己,就推了推娘的胳膊,撒娇道:〃娘啊,儿不傻看了,儿这就回去做女红,还不行?〃
鲁氏笑道:〃别!今儿个,你爹兴致颇高,正寻你与他下棋呢!〃
〃真的?〃她欣喜地问了一句,那声音脆得铃儿敲似的。
〃那还骗你不成?〃鲁氏知她酷爱六艺,也知道老头子最爱与女儿说笑了。引女儿上楼时,那些卖布的,裁衣的,剃头的,做帽的老街坊们,都纷纷和她打招呼,无不夸奖琴儿越长越漂亮。鲁氏自语道:〃这一家人的欢乐,全在你身上了。〃
瑶琴只顾高兴,没听清母亲说的是什么,就问道:〃娘啊,你说什么,全在我身上了?〃鲁氏不想解释,只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小心上楼,你爹还等着你呢!〃她不敢多问,口中〃唔〃了一声,与母亲相跟着,拾级上得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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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二层小楼。下面临街的门脸儿整日打开着;柜台之下,摆着三五张桌子,每天都有客人来吃喝。因孙家信誉不错,且烧酒有祖传秘方,所以生意还算红火。二楼便是两间卧室;一间大者,为孙善鲁氏所住;后面那间小巧玲珑,是瑶琴的闺房,平日里,瑶琴只在闺房活动,听得母亲召唤,方才可以出阁。
孙家正堂,挂着一幅水墨竹林七贤图,这是孙善精心所作。它既有怀才不遇的愤懑,又有消极避世的无奈。这室内,空间较大,但家具一律古旧,墙上除贴有陈年字画儿以外,还挂有琵琶、玉箫之类乐器。
瑶琴刚一上楼,孙善老汉就喜上眉梢。他年过花甲,然而却鹤发童颜,声若洪钟。他捋着白胡子笑道:〃我儿快快坐下,今天甚都别干,咱爷儿俩好好对弈!〃没等女儿坐定,他便仰头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地在棋盘正中间放下第一个黑子儿。鲁氏见老头子高兴,马上下楼做好吃的去了。
瑶琴坐下后,微微一笑,向爹爹做一揖,以示师生之谊。然后,你来我往,在黑白之间,厮杀开来。瑶琴那一对羊角辫儿一闪一闪地晃动,显出聪明和机智来,又如同是万马军中的统帅,威武而神圣。
随着〃啪〃地一声,孙善老汉在右上方落下一个黑子儿。
瑶琴看后嘻嘻一笑,道:〃我的爹爹呀,这一招,你老人家可要看好喽!〃孙善老汉捋捋胡须,认真瞧了好一阵子,最后果断地说:〃我是你的棋师,我昨日输了,难道今日还会输不成?〃又算计了一会儿,才说:〃这一招,看好了不动了!〃
哪知瑶琴机敏地放下一颗白子儿,三手之后,她望着爹爹的脸膛,拍手大笑开来:〃爹呀,莫怪学生不恭,今天这盘棋,你老人家又谦逊!嘻嘻……又谦逊……〃
孙善老汉起初还在为自己的绝招儿洋洋自得,翘着胡子,晃着脑袋。听了女儿这话,再仔细一看棋盘,大吃一惊,不由得挠起脑壳来,说道:〃琴儿呀,没想到,为爹我……我果然又输了啦!〃然后瞅着女儿那聪敏可爱的样子,仰头大笑道:〃好啊!好啊!我儿的确智慧过人,大水可要漫过桥来!哈哈哈哈……〃
瑶琴不好意思道:〃爹爹呀,快莫夸儿了,怪脸红的!〃说着话,她就多为爹爹倒了一杯茶来,恭恭敬敬地献于他的面前。
孙善老汉望着宝贝女儿,似乎眼中有些潮湿了。他呷了一口茶,说道:〃琴儿,你长大了,一眨眼,你出落成个大姑娘了!〃他无意间看见了女儿脖颈之间露出的银链儿。问道:〃琴儿,你那锁呢?〃
瑶琴见问,便答道:〃爹爹,在这儿呢!〃她拎着银链儿,从胸前的衣底提起一个熠熠闪光的银锁来,说道:〃爹,您瞧!〃
这锁,是一个道士所赠。当年,孙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自称是天下第一才子,并且参加了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退兵之后,公元1900年庚子年间,美国颁布了庚子留学条例,帮助清政府建立了清华大学堂。一时之间,从南到北的学子纷纷报考清华,争当第一批庚子留学生。然而,金榜题名之际,他却落了第。于是,在永定河边的仙鹤湾广交贤士,终日饮酒,不肯归家。那一年,妻子鲁氏临产,是族人从芦苇荡中把醉如烂泥的他抬回家中的。临行之前,一位行吟道士赠他银锁,上有一对仙鹤在云中飞舞,并赠碣诗一首:
欲知命之果,
不必开口说。
无常本是命,
何须问其果?
正是这锁这诗,从此使他的心平静下来,与妻子鲁氏一道,养育着女儿,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女儿一岁抓阄儿,他把这锁混在各类吃用什物之间,谁知那瑶琴甚也不要,一把便抓住这锁。
孙善老汉只好将这锁戴在了女儿的项上。鲁氏抹着泪说:〃这锁啊,乃是系着一家人命运的神物啊!〃孙善一惊,想想妻子说的有道理,便倍加珍爱那锁。而刚刚戴了那锁的小瑶琴,望着爹娘,只顾嘻嘻地笑,那么天真,那么自在。如今的瑶琴,从项间轻轻取下银锁,郑重地交到了爹爹手中。
孙善老汉手握银锁,沉思良久,说道:〃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儿眼瞅着就长大了。这锁儿,我儿再戴着,怕是要被人笑话了。〃
瑶琴答道:〃是啊,儿都这么老大不小了,每回都是掖在内衣深处,不敢让它露出来,怕招人笑呢!〃孙善抖抖地将锁收起来,对女儿道:〃日后,爹爹为你保存就是了。〃瑶琴乖巧地点点脑袋。
孙善老汉来到桌前,想把银锁放在抽匣之中,却发现桌上陈着一沓字画,就凑上前去细细端详。
瑶琴见爹爹看字画,急忙为爹爹挪来椅子,又递上茶杯,安顿爹爹坐下之后,一张一张地呈给他审看。
瑶琴道:〃爹,孩儿不才,闲来无事,涂鸦几笔……你看,是否得了你的真传?〃
孙善看着,不发一言。瑶琴此时甚是紧张,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静候爹爹的评判。
〃哦!焦骨牡丹。〃孙善终于开口,他捋着胡子,用洪亮的声音嚷起来:〃好!不错!不错!骨焦而花艳,刚柔相济,墨趣高雅,不错的!不错的!〃
瑶琴这下不再紧张,但脸蛋儿却红彤彤的。她抿着嘴儿害羞道:〃爹呀!孩儿可经不住夸呢!孩儿这几笔,还不都是学你的么!〃
孙善捋捋胡须,笑道:〃不全是!我儿这画,已有自己的墨韵,自己的味儿了!道家讲,有中见无,无中生有;大象无形,虚实相间……我儿已经有点那意思!哈哈哈哈……有出息!不错的!不错的!〃他的笑声在屋里回荡起来,震得那些字画儿,也都欢乐地颤动着。
瑶琴用女儿家特有柔情,轻摇着爹爹,让他别再夸奖自己了。
孙善老汉喝了口茶,住了笑,正色道:〃儿啊,按说咱们老孙家,也可算是书香门第了。你爷爷中过举,当过县令。你爹我自幼读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是久试不第,退居下来。为了生计,才开起了这酒店儿。我这一肚子的墨水,只好全给你了!〃他瞅了女儿一眼,不无酸楚地说:〃琴儿啊,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啊!〃
瑶琴道:〃爹呀!女儿家有甚不好?女儿家也能顶天立地,也能养活爹娘的!〃
在她讲话的当口上,母亲鲁氏端着食盘从楼下上来,正听到了女儿的半句话,便插言道:〃我儿说的好听。日后爹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