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商女 作者:张鸿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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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善老汉骨子里就是个文化人，他可以少吃一天饭，但绝不能拉下一次红火不看。这么多年来，上元佳节，他是年年要来观灯的。今儿个，他携妻子鲁氏和女儿瑶琴，喜气洋洋，前来玩耍。一年之中，瑶琴难得出门一两回。此刻的开心，自然溢于言表。她一会儿拐到这儿，一会又跳到那儿，羊角辫儿一颤一颤，如是迎春的燕子，不知从何乐起了。〃爹呀娘呀，你们快来呀！〃各种彩灯之下，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灯谜，把瑶琴吸引住了。她一边招呼爹娘，一边上前去观看。
一家人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孙善对女儿道：〃咱们猜猜，看能猜中几条。〃瑶琴点点头，笑道：〃孩儿不会谦逊的。〃用心猜起来。〃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瑶琴想着：〃这是什么字儿呢……〃
孙善接着女儿的声音读道：〃南阳两棵树，长在石头上……〃鲁氏碰碰孙善胳膊：〃老头子，这是个什么字儿呀？〃孙善道：〃你让我好生想想，好不好？〃鲁氏自觉冒失，便不再说话了。
〃我猜出来啦！〃忽然，瑶琴脑袋一斜，喜庆地宣布道：〃这是个'磨'字儿磨盘的磨，推磨的磨！〃
孙善眯住眼，用手划了一番，笑道：〃真是的！真是'磨'字儿呀！〃
说话时，就有灯官儿上前来，奖给瑶琴一盏小粉灯，他笑道；〃恭喜姑娘猜中了，这灯奖予你，还可继续猜。〃
瑶琴欣喜若狂，向那灯官道个万福，说声〃多谢〃，歪着脑袋，又接着与爹爹一起猜了起来。
〃粉灯？〃鲁氏一见女儿手里那灯，不知是哪根神经在跳，心儿这就猛地一紧，脸色顿时惨白不堪。〃叭……〃也许是潜意识在起作用，也许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力量在支配着自己，使她一把就将女儿拿着的小粉灯打落在地。
瑶琴大惊道：〃娘……你这是……〃大瞪着秀眼，似乎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
孙善愕然地望着反常的妻子，灯官和看热闹的人们，也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静了场，皆都向这一家投去疑惑的目光。
许久，孙善才问道：〃你这是吃错药啦？〃
〃粉的！〃鲁氏答道：〃教坊才用这种粉灯呢，咱千万不要碰它！〃
孙善见妻子这么说，想了想，说道：〃你呀你呀，鬼使神差，走火入魔，看你想哪儿去了？尽瞎琢磨！〃边训妻子，边用身子护住受惊的女儿：〃别听你娘瞎说！一年之中，难得出来这一回，放心玩吧。〃
灯官是个机灵后生，看这情形，忙换了一盏鲤鱼莲花灯，交给瑶琴，赔笑道：〃姑娘，这灯吉利，连年有余啊！〃
瑶琴经刚才那一吓，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灯了。孙善老汉忙接过鱼灯，交到女儿手中。〃这……〃瑶琴没有把握地望望爹爹，不知如何是好。
孙善让女儿握牢灯后，说道：〃这是好灯，我儿别怕，只管拿着，咱接着猜，接着猜。〃
〃谢谢爹爹。〃瑶琴说。
鲁氏见父女们继续在猜谜，没再说什么了。可她的眼神不知不觉又落在了地上那盏粉灯之上，叹口气，摇摇头，好像有什么不祥之兆笼罩在心头，使她在这个万人同庆的上元佳节里，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鞭炮声中，又有许多人挤过来猜谜。孙善和瑶琴一会儿就猜中了好几条，每人都得了五六盏彩灯。
瑶琴猜谜之时，她的脸蛋儿被灯映得彤红，许多人便不再猜谜，也不再观灯，而是观看美丽的瑶琴。
经常泡在孙家酒店的那帮文人，此时也结伴来游玩。他们发现了孙氏一家，便凑在一起，偷偷尾随，再也无心看翻跟头耍大刀之类的把戏了。
近日，刘瑞梁愈发清瘦了。他说：〃这女子，长得真俊呀！我就说嘛，在这上元节上，一定能够饱眼福的。怎么样？人家不仅美貌，而且聪明绝顶，再难的谜语一猜就中，才情雅致不在咱兄弟之下！〃
胖胖的汪敬华说：〃是啊，看她这模样，哪个女人不妒？〃
刘瑞梁瞅瞅孙善，用糖葫芦贴在嘴上道：〃果然是貌若天仙，嫦娥再世！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能够看她一眼，心里也能有些许平静。〃
汪敬华一挥手道：〃诸位千万别惊动了她，让咱们多看几眼吧，也好一饱眼福。〃
刘瑞梁说：〃美人啊，她在观风景，可她哪里会知道，观景之人，竟成了最美的风景咱们都在观她呢？〃
〃嘘！〃汪敬华用手指贴在厚厚的嘴唇上道：〃别出声别损了美景才好。〃
瑶琴并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看她，仍在用心地思考，用心地猜谜，她手里彩灯，比刚才更多了。
〃哗哗哗……嗖嗖……〃鞭炮和焰火，把夜空都点燃了。
在灯会的另一处，热闹达到了高潮。烟花在彩灯间飞舞，彩灯把人面遇得彤红。这儿，便是南城最繁华的去处，有〃天飞彩虹，地铺金银〃之说，各种买卖，各色大菜小吃，应有尽有。
那些粉头生意，是都市繁荣的最大标志。衡量一个地方穷富，就有一句话，道是：〃无妓不显富〃。如今元宵佳节，都城的妓女们皆都粉墨登场，一边逛花灯，一边瞅嫖客：大过节的，只要出门，谁腰里没有点钱？瞄准中意之人，只要三五下拉扯，便能把他拖到院儿里。一顿猛酒，非让他将钱掏出来不可。然后，继续上街去逛，绝不会误了生意。
粉头多的地方，自然热闹就多。此刻，有一队高跷正在当街表演。舞高跷的伶人，皆都人妖模样儿，非男非女。这便是当时南城一绝：此类人，有的名为男者，却长有女子那玩意儿；有的瞧似女者，却时不时会生出男人才有的东西。他们实乃双性人，或阴阳人。他们都有着被亲人、朋友、乃至父母驱赶逐迫的历史，所以，凑在一起，整日作法弄鬼，像巫师一样，活在人妖之间。
〃睡觉觉唷，觉觉睡……〃他们最爱与妓女们逗乐。只要一见到粉头，便会敲起锣鼓，很有节奏地追着她们唱〃睡觉觉〃之类的曲儿。
来看高跷的人的确很多。有许多好事者，一手拿着票子，一手伸进伶人的裤裆里，随着他们跑。嘴里叫着：〃让大爷摸摸，这钱就归你！〃伶人并不拒人去摸。也许，他们的生活来源，就在于此。
罗仁义也来看高跷。他是属于没钱实摸，但又想过干瘾的主儿。〃嘿嘿，看看是男是女！有趣！有趣！〃此时，他的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把。他转身一瞧，赶忙点头哈腰原来，此人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宋府二公子宋兴。他赶紧说道：〃前些日子，去府上本想看看公子的，无奈老夫人不允，所以一直没能……公子啊，你也来观灯啦……〃
宋兴笑了一声：〃抗日？报仇？你看这天子脚下，一派歌舞升平，百姓及时行乐。我算是看透了，我哥的血算是白流了，张自忠、赵登禹还能抵抗得了委员长的命令吗？哈哈哈哈……〃罗仁义上前劝他，不料被他一把抓住衣领，问道：〃姓罗的，前日里，给你的那些钱花完了？大爷的事，办得如何？〃
罗仁义忙道：〃大爷恕罪！小的正在办正在全力办！〃他眼珠转了一下，解释道：〃只是我那侄女儿，她……〃
宋兴问道：〃她怎么啦？〃
罗仁义为难地说：〃瑶琴姑娘她根本不出门的呀，小的纵然有心，却如何为二爷你安排？〃
宋兴环视一下人海说道：〃今日上元佳节，想必你侄女她也来了。〃
〃对对对！〃罗仁义一拍脑袋，叫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就没想到呢。她会出来的，会出来的！〃
〃这人潮人浪的，她会在哪儿呢？〃宋兴问道。罗仁义眼珠一转，似乎心内有了主意，只是〃嘿嘿〃且又〃嘿嘿〃就是不肯挪窝。宋兴一眼就看透了罗仁义的心思，向身后一伸手，小厮就递上了一沓票子，他瞅也没瞅一眼，就向罗仁义手中一拍，说道：〃见着了自有赏赐！〃
这时罗仁义，不再〃嘿嘿〃了。他收起票子说道：〃宋二爷，随我来，往这儿走……〃边说边领着一行人没入人海之中。
3彩灯高照。罗仁义领宋家主仆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寻到。他忽然想到：瑶琴是个才女，会不会去猜谜呢？于是，他们来到灯谜处，果然就看见了孙善一家。
〃宋二爷，你瞧，在那儿哩！〃罗仁义说罢不知何故，顿时觉得不自然了，于是，住了脚。在宋兴观望之际，偷偷溜了。
孙善一家三口，仍在欢乐地猜谜。瑶琴那俏丽的倩影，粉红的脸庞，灵秀的双眸，一下子就把宋兴迷住了。他两眼发直，话语不清，呢呢喃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哉，美哉……〃情不自禁地挤上前去，盯住瑶琴死瞅。
孙善发现了宋兴，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本能地上前，用身子护住女儿。对宋兴道：〃你……宋公子也来啦？你来观灯，猜谜……我们上别处去了失陪，失陪。〃鲁氏一见这情形，拉起女儿就走。
宋兴一时痴迷，突然扯着孙善的手说：〃孙大伯我这就要去抗日，当一回大英雄项羽，到头来，也应该有虞姬相伴的。孙小姐不是虞姬，本公子也不去送死，本公子要娶瑶琴姑娘为妻你千万开开恩吧……〃
瑶琴吓得趴在母亲鲁氏怀中，不敢露脸。孙善大惊失色人家当众说出了这一席话，反而使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忙推辞说：〃公子身价高贵，前程远大，实乃大户，佳人如云……〃
〃咚！〃
谁也没想到，宋兴会跪倒在孙家脚下，一边叩头，一边喊着：〃岳父大人，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哥为了民族大业刚刚被日本鬼子杀害，我痛不欲生，只想寻个红颜知己，冲去心中的悲苦。岳父大人呀，你救救我吧……〃
鲁氏嘴在颤抖：〃天呐，在上元节里，竟然如此放肆，叫什么岳父，这让我女儿今后怎么活人呀！〃
瑶琴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得浑身发抖，低下脑袋，跺着脚喊：〃爹娘，咱快走咱快走，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边说边扔掉了手中的灯盏。
孙善越听心里越发毛，他扶住宋兴道：〃宋公子啊，听我老汉一句话，你是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你伯父宋哲元是十九路军总司令，肩负着咱全城百姓生死存亡的重任，你父亲宋哲海既是大学究，又是众望所归的民胆，我真为你出生在这样一个望族而骄傲呀！而我们孙家，只是个小姓黎民，公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再三地作揖打躬，向宋兴告辞，急匆匆携女儿及鲁氏挤出了人群。
望着这一家三口的背影，宋兴喃喃地自语着〃美人美人啊……〃弯腰拾起瑶琴扔掉的小奖灯，痴迷地盯着喊：〃啊，啊，这便是美人拿过的这是瑶琴姑娘的灯……〃颤抖地捧着奖灯，一双痴迷的大眼睛盯住远方，竟一动也不动了。
4那天，宋兴是被四个家丁强架着给弄回家来的。
从此，这宋府大院再也没有安宁过。无论是大件，还是小件；无论是正厅，还是侧殿，宋兴是见什么不顺眼就摔什么。前日，把正厅里那幅宋人范宽的墨宝扯了个粉碎；昨天，又将古董如意玉瓶摔成千万片儿；今天，正在砸祖宗牌位时，幸亏被人发现的早，给拦下了。此时的他，坐在院子的画廊里，双手抱着大红柱子，仍在哭闹不止：〃我哥死了，咱宋家就我一个儿子了，你们过去说什么传宗接代的混账话，我不爱听，现在我爱听了，我什么都不要金山银山我都不要，我要美人，我要瑶琴姑娘……〃
母亲邹氏见儿子终日这般哭闹，知他这是在想媳妇，便想将自己本家的大小姐说给儿子，一为门当户对，二也可以亲上加亲，岂不美哉？她对儿子道：〃我的小祖宗呀，看一趟灯会，见一个女子，怎么就迷成这般样子？我儿好生没出息没见识呀！那玉儿姑娘，那才是天下无双，才貌双绝……〃
〃不要我不要！〃宋兴吼道：〃谁我也不要，我就要孙家的瑶琴姑娘，我就要她呀！〃
邹氏无奈，叹息道：〃儿呀，罢罢罢，别闹了，听娘的，还是吃点饭再说不迟。〃一挥手，仆人们就捧来几碗美食，还有各种水果、糕点之类。她说道：〃娘如今就你这一个儿啦！吃点儿吧，为娘求你了！〃
宋兴十分烦躁，一挥长袖，将食物全都打翻在地，吼道：〃我不吃，我要美人，我要瑶琴姑娘！〃
邹氏这下火了，举起巴掌，就要打下去。然而，那手在快要触到儿子脸皮之时，便没了力量。〃小祖宗啊！你要活活气死娘呀！〃她哭了起来。
这时，门外喊声一声一声地传到后堂：〃参议长大人回府宋先生回来了老爷回来了。〃宋兴仍然自顾自地哭闹，而邹氏擦擦眼泪，急忙整整衣襟，迎上前去。
宋府从前门到后院，几道大门次第打开来，宋哲海身着中将毛呢军服，腰佩战刀，下了轿车，气宇轩昂地走过来。今天，由宋哲元总司令主持的军政会议开得十分激烈，主战派与主和派好一番恶斗，最终不了了之，使他这主战盟主的心情极为不好。可回到家来，见儿子竟这般胡闹，气就不打一处来，边走边吼道：〃闹！闹！你们知道吗？卢沟桥一线五万日军已经处在临战状态，炮弹上膛，炮口就对着咱们的脑袋。在他们身后，山海关附近日军的第二梯队坂垣征四郎的十万精兵也已经虎视眈眈，华北危矣，中国危矣……全国上下，思想和行动都乱作一团，是战是和，没人做主！外面乱，家里也乱，孽子啊，如今，连这民国江山都朝不保夕了，你还闹着要什么美人，简直是混账！〃
宋兴回道：〃我不要江山我要瑶琴，我要美人啊……我要美人啊……〃
邹氏上去劝道：〃儿啊，休要胡闹，这可是在对你老子说话呀！〃
宋哲海瞥了一眼儿子，猛一顿足，指着邹氏道：〃都是你，平时惯的！〃长叹一口气道：〃唉，本指望他能为盛儿报仇雪恨的，可惜可惜，中华气数已尽，一幅亡国败家之相啊！〃叹息一番，家也不想进，一转身，说了声〃我再去找哲元大哥、张自忠、赵登禹商量抗日大事〃，率领着亲兵向外走去。 邹氏急忙追上前来，惊恐地问道：〃日军真的就要打过桥来吗？我听刘太太说，华北军政委员会的那帮官僚都偷偷往重庆搬家了，咱们是不是也要做些准备？〃
〃夫人不必惊慌，〃宋哲海捋了捋八字胡，说道：〃就目前形势来看，日军还没有发动进攻的迹象，咱的目标太大，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会扰乱军心。〃
邹氏虽然点了点头，但仍然是一脸忐忑不安的样子，抖抖地问道：〃你们总是说中日在卢沟桥必有一战，事情真能发展到那一步？〃
宋哲海道：〃那还用说吗？〃
俩人边走边说话。他们的身后，仍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我要美人我要瑶琴啊……我要瑶琴啊……〃
5孙善老汉自元宵节被闹腾过之后，一直病在床上，妻子鲁氏和女儿瑶琴天天为他煎药，尽心尽力伺候左右。这天，瑶琴端药到床前，扶他起来道：〃爹呀，吃药吧。〃他咳了几声，就顺从地将药喝了下去。
鲁氏端上饭来，见丈夫脸色有了红晕，微微一笑道：〃她爹，看样子是好多了，来，吃些饭吧。〃
孙善道：〃打灯会回来就病了，那么些天，今儿总算好了些。〃瑶琴急忙为爹爹垫高脑袋，又为他捶肩拍胸，揉揉胳膊，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