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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乞丐囝仔 作者:赖东进-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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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看到了,叫着:“快看哪!乞丐,乞丐来了,脏鬼,讨厌鬼,臭乞丐子来要饭!”
  菜贩子看我们可怜,便将一些摔伤碰伤卖不出去的烂水果送给我们,虽然这些水果部分已烂掉,但是吃起来还是很香很甜的。
  我将好的一部分留给爸妈,自己则吃剩下的部分。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么小的年纪里,我是怎么克制自己的欲望,情愿自己吃少一点、差一点的,这样的孝心究竟怎么学来的?真是不能明白。
  六十年代,台湾还是个农业社会,无论地主或是佃农,家家户户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过活。鱼下得太多,台风来得早,或是遇上了旱灾,都会影响稻米的收成。遇上这种时节,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我们去讨饭就更加困难。但是生活总要过下去,因此爸爸便去买了一个舞狮,姊姊身材高当狮头,我年纪小比较矮就做狮尾,两个人被腰间绑上装钱的草袋,一搭一唱挨家挨户去舞狮,不论是为了讨个吉利,或是想打发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掏出些零钱来施舍我们。
  有一回,我们在一户人家门口舞了许久,主人就是不理我们。夏天天气燥热,盖在舞狮中的我们汗流浃背,可是没拿到钱又不甘心离去,我和姊姊越跳越用力,撞在一起,跌倒再爬起,将舞狮身上的铃铛弄得叮当乱响。没想到主人生气了,到后院放出大狗来,姊姊在狮头,先看到龇牙咧嘴的狗,吓得就要往回跑,可是我在狮尾,什么也看不到,两个人撞个满怀,连舞狮都差点撞坏了。
  我和姊姊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反正有样学样,舞起狮来脚步纷乱又不协调,只求不要跌到、摔个狗吃屎就属万幸。穷则变,变则通,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第五章  死者带来的启示
  生活的压力让我比一般的小孩早熟,四岁开始,我已经懂得靠自己的劳力去赚钱养家了。
  由于四处行乞的原因,我们很容易知道村子里哪一家有死人,哪一家在办丧事,只要一打听到,我们就要赶快前去,问问丧家有没有欠人手?需不需要人来抬“连竹”、“连钟”?所谓“连竹”、“连钟”,就是丧家出殡时,走在丧礼行列前方的红旗与白旗。“连竹”是在一根长竹竿上绑着红布条,“连钟”则是在竹竿上挂着一张白布,要由两个人各拿一边,也就是国语说的“白幡”。通常在丧礼前列举连竹、连钟的都是丧家的儿子,如果没有儿子,才会请人来帮忙拿大钟,也就是丧礼最前列的两个大旗。
  有人也许会忌讳去帮这个忙,可是对我这个从小在坟墓里长大的小孩来说,去抬连竹、连钟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差事。首先,丧家一定会包一个红包给我们,工资大约是两角至三角。拿了现金,丧家又会帮你做一件粗白布的丧服。丧礼进行时,道士会念经,他念一句,丧家对一句。念完了经,还有一些特技表演,这些表演者有的骑单轮的铁马,有的一次可以玩好几个球,有的用鼻子吹乐器,还有的踩在下面有圆木的木板上滑行。这些事情看久了都不稀奇,最重要的是,他们表演到一个段落就会丢一些饼干糖果给四周看热闹的小孩,而我苦苦地站了几个小时,就是这一刻最让我兴奋。姊姊和我各自拿到了一块饼干,姊姊咬了一小口,笑眯眯地看这我说:
  “阿进,你的好、吃吗?”姊姊拿到的饼干是上面有粉红色糖霜的,我的则是奶油夹心的饼干。
  “好……好好吃。”我把剩下的半个饼干塞进嘴里,看到姊姊正舍不得一口吃完,只咬了小小的一口,我吞了一口口水。
  “那我的再分一半给你。”姊姊一定是看出了我的贪心,就将饼干掰了一半递给我。饼干易碎,一掰开碎屑掉了下来,我连忙用手去接,可不能浪费了。两个人想视而笑。
  那些饼干糖果甜滋滋的味道,我到现在还是难以忘怀。
  丧事的仪式完毕,通常丧家都会办几桌宴席,请来参加的亲友吃饭,我就痴痴地等着他们吃完,可以轻松地向主人要到“菜尾”。虽是将酸甜苦辣所有的菜都混合在一起的菜尾,但这可是我们一家人流浪历程里吃过的最好的一道菜。有时候菜尾够多,还可以吃到明天,不管是冷却了或是酸臭了,我们都照吃不误,总之,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一副好的肠胃。
  要小心的是,有时整理菜尾的人会将剩下的鱼骨鱼刺一起倒进菜里,刚好年幼的弟妹有肚子饿,只晓得拼命吃,哪知道要仔细检查,结果一不小心鱼刺卡了喉咙,疼得他们哇哇大叫,又拍背又挖喉咙,好不容易才将骨刺吐出来。
  参加丧失的好处还没有说完,身上的那套白衣白裤,脱下来便可以带回家穿,虽是丧服,但总比没穿衣裤要好。而通常死人下葬后,家人会将他们的衣服、棉被整理出来,或是烧毁,我看着心里觉得好可惜,于是,就跑去向丧家要那些衣服,也不用分颜色或大小(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这些丧服,的确都是大得很多),反正能保暖就行。衣服太大,我们就将袖子往上折好几折;至于裤管太长,就只好任它拖在地上,走路不小心还会被绊倒。
  十年来,我们家穿的都是这些衣服,也分不清哪件是谁的,全家人轮流着穿,拿到哪件穿哪件。还有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因为死人丢的衣服都是外衣,没有内衣裤可以捡,所以这么长的流浪生活,我从来没有穿过内裤哩!
  在这些替人抬连竹、连钟的日子里,我跟着丧家参与封棺、祭拜到整个埋葬过程,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尤其是在封棺钉铁钉,或是用圆锹锄头挖土埋棺时,那场面总是格外的哀凄。想到这下真的是永远见不到死者了,很多家人会痛哭而晕倒,依依不舍之情,让在一旁的我也忍不住流泪。
  想想我的父母虽然是重度残障,但毕竟都还在自己的身边,比起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我实在是幸福多了。我告诉自己:孝顺父母就要及时,更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一直到今天,我从未嫌弃过他们,也从不埋怨他们,或许这就是我从四岁开始,参加这些丧礼所带给我的启示。
  第六章  失踪记
  无表达能力的妈妈和弟弟在同一天失踪,找到妈妈时,她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找到弟弟时,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有天早上和姊姊手牵手一起行乞讨饭回来,大概已经快十点了。爸爸听见我们回来的声音,匆匆忙忙拄着拐杖走出来,他神色慌张地说:“快!你妈和啊弟不见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树下只剩下一截松掉的铁链和绳子,而妈妈和弟弟早已不见踪迹。我和姊姊马上返身向外分头去找人。一边走一边喊:“妈!————阿财!————你们在哪里呀?妈!————”
  小村里的每一条死角都找遍了,但是就是不见妈妈和弟弟阿财的踪影。又怕他们失踪,又怕他们发生意外,姊姊急得哭了起来,但仍是不敢懈怠地拼命跑着,呼唤声混合着哭泣的声音,在这个贫穷的村落里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偏偏这时候天上又飘起了毛毛雨,汗水和雨水湿透了衣裳,脸上的污渍顺着雨水流下来,我和姊姊的脸就像两只流浪的小画猫。
  村子里面找遍了,我们又转往村子外面寻,喊着喊着,嗓子都叫哑了,可是仍然没有发现妈妈和弟弟。他们既没有表达能力,脑筋又不灵光,要是真的走远了,一定是走不回来的。天哪!我该怎么办呢?正想着,突然望见远方草地里有一个身影,我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真的是妈妈!感谢上天,真的是妈妈!我欢喜的大声叫着,这才发现妈妈是掉到了田埂边的小水沟里。
  还好,绑在妈妈手上的铁链还在,我天真地以为抓住铁链就可以拉她上来,可是什么也不懂的她不但不配合,反而用力挣扎,噗通一声,我反而也掉进了水沟里。
  这一摔不轻,沟水溅得我全身都是。我不死心,继续用力。这时妈妈生气了,她使出全力反抗,再度把我推进水里,我爬起来,一个重心不稳,两个人都滑倒在水沟中。幸亏水沟不是很深,只是连喝了好几口脏水,呛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想妈妈一定以为我是坏人,所以才不肯跟我回家,于是我对着她大声喊着:“妈!——妈!——我是阿进啊!你看看我,我是阿进啊!”但是儿子的呼唤并没有唤醒她,她只是眼神空洞地看了我几秒钟,接着又继续挣扎。
  我站在水沟里,忍不住大哭出声,并上前用力抱住妈妈,任凭她的拳头一拳一拳落在我的身上,我哭喊着:“妈妈、妈妈……我是你的亲生的儿子呀!妈妈,我是阿进……”有一会儿,我好恨哪!这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会不认得自己的孩子呢?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妈妈?
  不久,姊姊也找来了,我们两个人合力半哄半骗地把妈妈从水沟里拉了上来,又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妈妈拉回我们在墓地里的“家”。
  一到“家”,我和姊姊立刻跌坐在地上,几乎一口气都喘不过来。爸爸气急了,拿起拐杖,拉住妈妈手上的铁链,毫不留情地用力打!可怜的妈妈全身湿透了,只能坐在地上嚎哭,我和姊姊大叫:“不要打!不要打!这样打会把妈妈打死的!“可是爸爸哪里听得进去,我们只好爬过去,两个人抱住妈妈,用身体挡住爸爸的拐杖,等爸爸发现他打到的都是我们姊弟,他又气又恼,将拐杖一摔,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就这样全家哭成了一团。
  等到爸爸气消了,我们才想起还有大弟没回来。哎呀!妈妈虽然找到了,可是阿财呢?他没和妈妈在一起,会到哪里去了呢?
  我和姊姊赶忙再度出去找阿财。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心中暗祷老天保佑阿财平安。
  今晚若是找不到他,他若不是出了意外,就是越走越远,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里,我和姊姊的脚步就不能不加快了。一边跑着,六岁的我还忍不住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若是我再哭,吵醒了坟墓里的死人,他们会不会一个一个站起来爬出来呢?我越想越害怕,一心向前跑,连头都不敢回。
  姊弟俩上气不接下气,将全村再找一边,可是入夜的村落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猫犬不安宁的声音此起彼落,而阿财就这样消失在黑夜中。这一整天折腾下来,我们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刚好看到前方有一座小小的寺庙,便走了过去姊姊说,走,进去拜拜,求求神明显灵让我们找到弟弟。于是我们进到庙里,跪在地上正要磕头的时候,忽然听见供桌底下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人。我往前拉开供桌上的桌布——啊!感谢菩萨!原来躺在供桌底下的是阿财!他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们,智障的他永远不会晓得,这一天我和姊姊为他落下了多少担心的眼泪啊!
  终于团聚了,全家人也饿了一整天,还好早上我们讨到一点剩饭,就让给家人们吃吧!我和姊姊来到水沟旁,蹲了下来,弯着腰双手掬起沟水凑近嘴边,大口大口地喝下,让饥饿的肠胃暂时能够填满,即使填满的是一肚子苦水,我都心甘情愿。
  我祈祷上苍,只要家人能够平安,阿进和姊姊情愿喝水沟的水度日,一切的苦就由我们来承担
  第七章  一场恶斗
  我们全家一路往北走,来到了苗栗县的卓兰。
  之前就听说卓兰的客家人很多,常常有庙会“拜拜”(指庙会上的祭拜活动),这对我们“丐帮”来说,的确是一大福音——只要有人吃拜拜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菜尾”,想到菜尾的美味,我们赶起路来脚步都加快了。
  但是几个年幼的弟妹却无法支撑这么长的旅程,虽然他们害怕爸爸的拐杖落到自己的身上,不敢停下脚步,但有时候实在是太累了,走着走着歪个头便睡了起来。
  偏偏我们走的都是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一不小心绊到凸起的石块土丘,啪的一声小弟弟整个人就扑了下去,一张脸硬生生地贴撞在泥地上,他立即痛得大哭。
  我们连等他哭完的时间都没有,爸爸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姊姊只好边扶着他走路边小声安慰他。而我一方面要牵着爸爸走路,另一方面又担心再有人因为睡着而跌跤,只得一面看路,一面眼睛还瞟来瞟去。看到大弟走着走着也打瞌睡,我赶快大声喊:“阿财!醒醒!”一会儿小妹的头又低下去了,我又得空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脸。
  就这样一路赶着,为了求一点温饱,我们连休息都是奢求。
  突然间,我听到姊姊大叫:“啊!——阿财大便啦!”爸爸停下了脚步,我回头一看,果然从大弟破烂不堪的裤脚下掉出了一堆“黄金”。瞬时臭气冲天,大家都掩住了鼻子。可是重痴的大弟什么也不懂,还傻呼呼地笑着。妈妈尤其笑得厉害,她用一只手拉住自己的裤子,笑得弯下了腰。眼尖的姊姊却又有了发现:“啊!阿母啊!怎么尿在裤子里啊!……
  姊姊的话还没说完,爸爸的拐杖已经飞了过来,啪的一声狠狠地打在大弟的身上,转了个弯,拐杖又在妈妈身上扫了过去。我的脑袋什么也不能想,赶紧冲到爸爸面前,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爸爸的拐杖,大叫着:“爸!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妈妈和阿财什么都不懂,我帮他们洗,我帮他们洗,你不要再打他们了!会打死人的——”我一面叫着,拐杖仍然不停地落在我身上。我疼得喷出了眼泪,叫喊的声音都呜咽了,可是爸爸什么也听不进去,气愤的他一时间停不住手。
  姊姊和其他弟妹顾不得脏,几个人吓得抱在一块。
  而我已经哭得在也说不出话,只能跪在地上,毫不反抗地承受父亲的毒打。一直到爸爸自己打累了,将拐杖一丢,坐在地上休息,仍不敢稍动。
  等了一会儿,我看爸爸气大概消了,才静悄悄地和姊姊带着妈妈和弟弟去到一旁的小水沟清洗。我的一双腿被打得又麻又肿,走起路来像是踩在不断倾斜起伏的地面上,飘飘浮浮的没有真实感;我的双手只要稍稍一动,就痛到筋骨里,而我没有多余的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揉揉它,我得快点,快一点帮弟弟清洗干净。在爸爸再次发脾气以前,我得快一点。我催眠般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阿进真的不会痛……”我以为这样说就不会痛了,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一颗颗掉下来……
  这样一路颠簸,好不容易赶到了卓兰。先找了个地方安顿家人,姊姊和我才安全拿着破碗去行乞。我们穷到连讨饭的破碗都只有一个,必须来回走好几趟才能要到足够的饭菜。但是想到有残鱼剩肉的菜尾,想到还饿着肚子的一家大小,我们牵着手一次又一次往庙会狂奔而去。
  就在第三次在去要饭的时候,恰好遇上一个流浪汉,我们和他同时在一户人家行乞。我正要敲那户人家的大门,流浪汉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手,但转念想大家都是行乞的人,他该不会为难我,虽然他的脸色看来如此凶恶。我望着他的眼睛,再度鼓起了勇气准备去敲门。这回他拨开了我的手,恶狠狠地说:“滚开!你们这两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没看到我在这吗?”
  姊姊和我不解地望着他,僵持了五秒钟,他啐了一口痰,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打人,口中还威胁着说:“看哈晓!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他那凶狠的样子,似乎要将人吃进肚子里,着实让我们害怕受惊,姊姊拉着我赶紧离开。
  “他为什么要这么凶呢?是我们先到的耶!”我不服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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