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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乞丐囝仔 作者:赖东进-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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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我们又来到另一家旅社,当然还是被赶了出来。老板娘一边赶人,一边还拿出一角钱要塞给我,她以为我们是来要钱才使出这种手段的。想着口袋里有钱还租不到旅社,又不是要白吃白住,爸爸心里早就一肚子怨气,这时又听见老板娘竟然拿钱要施舍给我们,他更气了!放下竹竿,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我痛得大哭起来。那些嘲笑、侮辱、糟蹋的话爸爸听着刺耳,难道我心里就不委屈吗?但是我越哭,他就越生气,棍子也就下得更重!一棍一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一个我身上!
  一旁的路人看到父亲下这么重的手打一个小孩,都感到不忍,纷纷上前劝爸爸:“阿伯,孩子没有错,不要再打啦!……”
  爸爸将拐杖用力掷向地上,回一句:乞丐也有当皇帝的一天!
  这句话,我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泪水中我握紧拳头咬紧了牙根,告诉自己:我要努力!我要争气!我要做给上天看看,看看乞丐也能当皇帝!
  回过头来想想,一家七口人衣衫褴褛的脏模样,也难怪旅社老板看到会被吓一跳,更何况他们怕乞丐身上没钱,又怕会弄脏了他们的旅馆,还得忍受我们身上的臭味,当然会毫不留情地拒绝。
  但是爸爸不死心,他要我们到别处去碰碰运气,于是全家又再度上路。可运气并没有转好,连续问了好几家旅社,仍然是摇头摇手,甚至他们一看到妈妈和大弟痴傻的长相,都吓得想要关上旅社的门。走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我感觉得到爸爸的心酸,也不敢再多话,只是跟着向前走。
  看到我们这一乞丐人家衣不蔽体行走在街道上,路人纷纷走避。其实我知道,根本不用看的,他们在十公尺外,就可以闻到我们全家那种多年没洗澡浓浓的臭汗酸混着婴儿的尿骚味。
  终于爸爸也放弃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乞丐难道不是人吗?……今晚就睡在店面的屋檐下吧!”
  第十七章  躲警察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懂得了做一个长子在家中的责任。到了晚上,我会暂时找一个可以容身的走道或巷口,让双亲和弟妹先睡在空地上休息,安顿之后,我再四处去寻觅一个可以避风的商家,等到商家打烊熄灯后,再接全家到商店门口的屋檐下好好睡个觉。
  能找到一个有屋檐的廊下睡觉,对我们而言已经是幸运的了。若是露天睡觉,万一遇到下雨,全家老小,又是棉被、又是包袱,大伙睡眼惺忪,要移动起来真是辛苦。
  这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将家人安顿好,姊姊阿娇流下来照顾家人,而我拿起了小脸盆,想再去讨些剩饭吃。初到一地,地形位置完全陌生,我怕自己会迷路,所以只能走一直线,或是右转右转再右转绕一个四方形走。
  乡下晚上全部没灯光,白天路好认,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城市刚好相反,夜里灯火通明。我连续走了四五十户人家,正高兴收获不错,可以回家孝敬双亲,没想到才转了个弯,迎面来的竟是两个警察。这下糟了!在两蒋的戒严时代,因为常有外国政要来台访问,怕台湾有乞丐四处乞讨,传出去没面子,因此蒋家便下令严加取缔乞丐。
  幸亏我年纪反应机灵,马上一闪身躲到商店的柱子后面,可是手脚却不使唤地发软又冒冷汗。我想这下完了,想到上回在车站行乞时,被警察像抓小偷一样地抓到警察局关了半天的经历,我望着上天拼命的祈祷:“好心警察……好心警察……可怜可怜阿进的处境,千万不要抓阿进到警察局啊!上次关了半天,这次再抓到不知要关多久?我这碗饭还没有送回家,我不能被抓,不然家里谁来照料?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边想着,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全身颤抖着,连手中的食物都快捧不稳了,还好这时警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心乱如麻,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于是拔腿就跑,恰巧一辆车疾驶过来,我差点被撞到。驾驶员紧急刹车后,摇下车窗破口大骂:“要死就去给火车撞!死得比较快!……”接下来又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三字经。
  还好我也听惯了,匆匆忙忙跑到一条暗巷里,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这时才发现手中的食物早已掉个精光,我再一次流下眼泪。
  我对自己说,躲过这一劫,就像多活好几年,好在没有被警察捉去,连忙擦擦眼泪,走原路回去和家人会合。
  饿着肚子又腰酸背痛,想要弄点水擦擦身子,可是都市不比乡下,每一个排水沟都又宽又大,连想将,毛巾打湿都很困难。今晚无法干洗,我们倒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才刚刚睡熟,噼里啪啦就听见商家拉铁卷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串好骂!还是婴孩的弟妹哇哇直哭,不识字的我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家卖烧饼油条早点的店,天还没亮,主人便要起床做生意。才开门听到这一家乞丐哭的哭叫的叫,主人大骂:“一大早还没做生意,就听见你们在哭‘死人’!还不快滚!”
  我们只有“滚”。
  可是被吵醒的婴儿哪是这么容易安抚的?他们哭声越来越大,爸爸怕他们再吵到别人,就用手掌去捂住弟妹的嘴巴,一直到弟妹一个个脸色发青,几乎就要因为缺氧而断气。婴儿还没有安抚定,没睡好的妈妈可弟弟有相互发起脾气来,坐在地上哭闹不休。四个人哭成一团,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告诉我们怎么办?
  爸爸摇摇头,做了一个决定,他说:我们还是回乡下睡坟墓好了。
  没错,睡坟墓比较自由。
  第十八章  “吃虫才会做人”
  天气渐渐冷起来,就连平日常常看到的野狗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保暖的衣物,只能将一件又一件破衣服往身上加,但是冷风仍然从领口、袖口、裤脚,还有身上一个个的破洞中钻进来,刺进骨头里。我们只好尽量将身子缩着走,有时候实在是冷到整个脸几乎都没了知觉,眼泪、鼻涕不自觉不停地流着,我便用手用力地往双颊搓揉,利用摩擦生热,让自己还有一点感觉。
  走在长路上,往往走了一整天还看不到半个人影,永远是走也走不完的田野、绵延无尽的高山,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时间是不是停止了?世界是不是毁灭了?整个大地上仿佛只有我们可怜的一家人——被上天遗忘在孤独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冷天里需要的热量大,能忍受饥饿的耐力也就减低了。这天我们正好经过一处香蕉圆,还不是香蕉的产季,园子里一片萧条。眼尖的我看到远远的一只鸡躺在地上,好像是被冻死了,全身僵直动也不动。我有些难过地将自己看到的告诉爸爸,没想到爸爸听到后很兴奋,他马上停下了脚步,要我将那只鸡捡回来。
  “阿爸!鸡已经死了很久了,颜色都变了。”我看看肠肚已经腐烂的死鸡,十分为难地说。
  “你别管!去捡回来!”爸爸说。
  “可是……”我几乎闻到了死鸡的腐臭。
  “捡回来!——要我自己动手吗?”爸爸用力将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我可以感到他的不耐烦。
  我只好一手捏着鼻子,走到田里,看着地上的死鸡。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原来漂亮的羽毛被风吹得失去了光泽,羽下细小的绒毛吹翻了出来,两只翅膀僵直地往两边张开。我想它临死之前也许还曾微弱地拍着翅膀,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吧!但是最后一丝力气就花在这一扑腾的挣扎上,然后它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头一歪,永远不再醒来。然后有小虫子来,它们爬到它温暖的羽毛下,啃蚀它的肉,让它肠肚外翻……这样的残状,我一时之间真不知该从哪里抓它才好,只好用两个手指拎着鸡爪,将脸偏向一侧,尽量让鸡离自己的身体远些,深怕小虫爬上手。我知道爸爸要吃它,一路上忍不住地反胃。我真后悔告诉爸爸死鸡的事,可是事到如今,谁也阻止不了爸爸,更何况我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抗议了。
  爸爸到了一处稍稍可以避风的废弃工寮,他要我和姊姊分头找了三块石头围起来当灶,有捡来些干木材、碎纸片生火——他真的要煮鸡汤了。等我们将一切准备好,爸爸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凭着手的触觉,他先剁掉鸡头,将死鸡肚子中的内脏挖出来,再三两下拔干净鸡的羽毛。爸爸杀鸡、鸭、鹅的功夫是有目共睹的,从放血、生火煮水、烫、拔毛、清除内脏,再到切块,他的动作利落迅速,羽毛除得干干净净,每块肉都切得一样大小。以前若是有邻居看到他在杀鸡,总要竖起大拇指,开玩笑地对他说:“憨蛇,你有瞎吗?你是装瞎骗我们的对不对?”
  我和姊姊不敢闻那腐尸的味道,就远远地站着。等爸爸处理好了,他吩咐我将这些不要的东西拿去水沟中丢掉,我心中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那种臭,是臭到你洗手一百次都还觉得味道就依附在身上。我只好快速地跑着,希望可以缩短这叫人恶心的时间。
  回来时,鸡肉已经在小脸盆中煮着,我看到弟妹们围成了一个圆圈,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鸡。我将两手用力在衣服上来回擦着,脑子里不断涌出死鸡腐烂的内脏,可是肚子不争气地拼命叫着。到底要不要吃那只鸡呢?所谓“天人交战”,应该最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知是不是饿昏了头,不一会儿鸡汤飘出了阵阵肉香,我也忍不住和大家围到一块儿去。
  好了没?好了没?这是那天弟妹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切掉了腐烂的一半,脸盆中的鸡肉其实有限,也没有任何调味料,但是我们每个人仍分到了一块非常难得的鸡肉。怪的是,我们行乞这么多年,吃烂掉的水果、酸臭的饭菜,仿佛早已锻炼出万菌不入的坚强肠胃,每个人都有了免疫力,这样吃着死鸡,哪天竟然谁也没事。
  后来我想到有一回,家里一块咸猪肉因滴到雨而生虫了,爸爸照样拿来吃,我和姊姊看得楞在那儿,问爸爸肉生虫了为什么不丢掉,爸爸嚼一口猪肉,很认真地告诉我们:
  “吃虫又不会死,吃虫才会做好人!”
  第十九章  乞丐遇强盗
  有时一些好心人回主动施舍一些钱给我们,但是一家人有三个重度残障,钱财带在身上难免引来别人的觑觎。
  有一次,全家人只顾赶路,却没有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跟着一个流浪汉。等到姊姊发现他一直走在我们后面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早已离开了市区,来到一条无人的小径。
  流浪汉故意站到爸爸面前,挡住我们的去路。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手横伸挡住我们面前。我牵着爸爸往右,他也往右,我们往左,他又挡了过来。
  我拉拉爸爸的衣袖,用乞丐语示意他有人来找碴,爸爸握紧了拐杖与包袱,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抿着嘴唇不说话。
  “喂!给我装蒜!钱拿来!”流浪汉发飙了。
  “求求你……”我话没说完,流浪汉一把将我推开,就在同时,爸爸的拐杖挥了出去,流浪汉一闪,反手抓住了拐杖,用力一扯一扔,爸爸的拐杖就被摔到两公尺远的地方。这时,姊姊护着妈妈和弟妹,大家抱在一块儿发抖,想叫也没有用,因为这是一片旷野,一个人也没有。
  流浪汉用力抢过爸爸的包袱,然后再推开爸爸,跌坐在地上的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流浪汉的手就要咬,但被他狠狠地一脚踢在肚子上。我抱着肚子,眼泪立时涌了出来,只有一张嘴喃喃地哭着说:“不要拿我们的钱,不要拿我们的钱……”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包袱中的衣物一件一件地丢在地上,搜出了几张纸钞,得意地握在高举的手上,故意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姊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我顾不得肚子痛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我们只有这一点点钱啊!求求你!……”
  流浪汉却没有住手,他拿了包袱中的钱,又要去搜爸爸的身。我知道爸爸裤子内侧的暗袋中藏了些钱,他死命地用手护住裤头,可是这样正好告诉流浪汉:裤子内还有钱。流浪汉使出蛮力与爸爸拉扯,甚至拉着爸爸的裤子在地上拖,再将全身的力气压在爸爸身上,硬生生地抢走了裤子里的钱,然后拿着钱得意洋洋地走了。我愤恨得一拳打在砂地上,我想我怎么这么没用!身为长子,却连家人都无法保护!我是个笨蛋!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是个软脚虾!
  我爬起身,往流浪汉离开的方向大喊:“没良心的东西!——你会被火车碾过!——被撞得稀巴烂!——”
  八岁的我除了诅咒,还能做什么?竟然有人连乞丐的钱都抢,真是可恶加三级!姊姊流着泪,默默帮爸爸将四散的衣物重新整理回包袱内,一声抱怨也没有。
  爸爸说:“钱再行乞就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来就是身外之物。”我原本以为他是因为要安慰我们才这么说的,却没有想到他是真的看开了。
  从此以后,爸爸的身上再也不留任何的金钱,我们流浪到哪里,只要说当地有孤苦无依、卧病在床的老人,或是穷得买不起棺材的人,他就把钱拿出来帮助那些人,不是买药,就是买棺材,甚至还出钱请人抬棺。我从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学来抓药方的本领,但是他的脑袋就像一本药簿,为人把把脉,他就能开出一张药单来。就这样四处默默行善,草药店、汉药店他都是常客,店家只要远远地听到他的拐杖声,就知道“憨蛇”又来了。
  他真的是“憨”,那时我真的对他很生气!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傻的爸爸,我拼命行乞,他拼命把钱送给人家。自己家人都吃不饱、需要援助了,他还有闲情去帮助别人,先为外人着想。这是什么道理啊?
  后来我才明白,济世救人是他这一生最感喜悦的事。他认为自己当乞丐已经够悲惨了,钱留给子孙不一定能帮助他们,可是积阴德,却能将福报绵延到子孙身上,所以任人家怎么笑他傻,他照样按着他的志愿去做。这样的行善名声不断传出去,后来我在求学时代,还有从各地而来的人向他求一张药单。他向来是免费服务,即使有人因为他的药单而疾病痊愈,登门求谢,他也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一毛钱。
  只是,爸爸行善了几十年,到最后身上一点积蓄也没有,他过世的时候,我们家徒四壁,连棺材都是靠大家捐献来的。
  第二十章  该打
  小孩子难免偷懒,有时真的很累,我和姊姊便使一点小心眼借故不去行乞。爸爸知道我们偷懒不出门,嘴里便不断骂着三字经。骂了一会儿发现我们居然还是没有动静,他便举起拐杖就拼命地打。拐杖一棍一棍落在我们的腿上,就算流血了,他因为看不见,拐杖依旧无情地打下来。一直到现在,我和姊姊的左腿上都还留有长达十公分的疤痕。
  其实生在乞丐的家庭,我们都无怨无悔,讨饭也好,流浪也好,想到双亲残疾的可怜,还是愿意为他们去做任何事。只是爸爸的脾气向来不好,不小心做错一件小事,少不了都要挨一顿闷棍。
  比如说,小时侯我没读书不识字,脑筋有时不清楚,有时被派去买个东西,走着走着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忘了出来是要买什么的,于是只好回家问。这一问,立刻又被打,而且少说也要打个十来下,爸爸才会松手。牵着爸爸走在路上,一不留神踩到了牛粪,这也要打,因为爸爸说:“你是睡着了吗?不会看路啊?还是你和我一样是个瞎子?”
  有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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