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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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司机正从车窗里探出头,朝这边瞭望。
“胡强,你告诉彭彪子,两天内无论如何得把老鹰给我打着。”踏着下山的小径,岳鹏程吩咐说。
“你放心,两天内保险不会有问题。”
“你不用觉着吹破牛皮税务所没章程!月牙岛的老客来了,少了这个节目,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撕了,给恺撒开洋斋!”
恺撒,是岳鹏程喂养的一只狼狗的名字。
胡强不作声,只是咧着厚唇,扶住岳鹏程的一只胳膊,蹚下一道乱石堆陈的陡堰。
“兔子!”
几块碎石滚过的一丛树棵子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红红的眼珠、灰色的皮毛一闪,飞快地朝山坡上奔去。
“抓兔子——”
岳鹏程、胡强稍许怔愣,各自从地上抓起石块,朝兔子投着、喊着,追去。
野兔前腿短后腿长,下坡如小脚妇女,上坡是运动健将。二人拼尽力气,追到方才掩身的山桃树下时,那运动健将已经跳上几近山顶的一片裸露的石硼群;停下来,回转脑壳,用一条后腿挑逗似地拨弄起两只颀长灵巧的大耳朵。
岳鹏程脱下皮鞋,气喘吁吁地倒出里面的泥沙,同时悻悻然地眯起左眼,向挑逗的野兔做了一个瞄准的手势。
“妈的!好小子!把那支苏式老双管带上也好哇!叭勾——”
那野兔仿佛真的被击中了,猛丁里从突兀的石硼上栽落下来,极其神速地顺着山势,滚进了一片荆棘丛。“耶?……”岳鹏程一句惊奇未曾出口,远处两座并立的山峰之间,便射过一道黑色的闪电。
——鹰!正是方才远去重又归来的那只老鹰!
与此同时,假山似的山枣树后,那只干瘦的毛茸茸的手臂和含混不清的喝骂又出现了;喝骂中增加了一个尖利凶狠的童音。
岳鹏程、胡强慌忙扑到面前的一片牛舌头草上,全然不顾牛舌头草张开的千百双牙齿,紧张地把目光寻向那道已经君临头顶的黑色闪电。
这显然是一位久经沙场的空中老将。它早已发现了山坳谷地上那只鲜美灵秀的猎物,却不肯轻易下手,只是警觉地在半天空中做着盘旋: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慢,极力试图寻觅出可能存在的危险的蛛丝马迹。这害苦了地下的人们。“鹰眼有滚豆大的劲儿”。一颗滚动的豆粒尚且逃脱不出鹰眼,稍许破绽或疑点,都是足以使一腔期待化成泡影的。他们趁空中老将盘旋离去的当儿,迅速地、极力地,把自己显得十分多余笨拙的身体,掩埋进山枣枝和牛舌头草中了。
空中老将终于未能发现危险和破绽。当它确信那只小布鸽,只是由于无知或慷慨,在那里等候它的光临时,它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猛地收拢双翅,直向谷地俯冲而去。
这是强弓劲射,速度之快、时间之短,以至空中老将在离地面十几米时,忽然发现了大张着的“天网”之后,竟无法收住双翅,无法哪怕稍许改变自己俯冲的落点。
“哇——”一声绝望的、山谷回声的嘶鸣。
——天真灵秀的小布鸽永恒地结束了惊惧,一张透明度极高、经过精心伪装的大网呼啦落下,方才还在翱翔风云的空中老将,只剩下撕啄扑蹬、拼命挣扎的份儿。
“噢——”岳鹏程、胡强向谷地那边奔去。
谷地上,老鹰和尼龙丝网已经滚作一团。
“别动!哪个也别动!”彭彪子一颠一拐跑来,离开老远嗓眼里便敲起破锣。
一双漏着窟窿的军用胶鞋,套在满是污垢的脚上;一条油光发亮、很难辨出颜色的裤子上,张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嘴巴;赤溜的上身,恰似镀上了一层铁色的、经久不褪的锡水;头发并没有几根,却十分潇洒,使人一见便生发联想:联想起风尘飞扬的马路旁的那一蓬蓬弱草。
彭彪子就这样站在鹰网前。他的身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少年——石砌丁儿。
石硼丁儿怯怯地睃着岳鹏程和胡强,停在一棵松树那边,只把贪婪的目光放射过来。
彭彪子张着两手,围着鹰网转了一圈,厚厚的浮肿的眼皮下,透出好不得意的光亮。
“你们谁也别靠前!别靠前!要命的事儿哩!……嘿嘿,亲儿子!我就知道咱爷儿们有情份,有情份……别急!你彪大爷这就让你出来亲亲嘴儿!亲亲嘴儿……”
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副宽长的帆布手套,用手套裹起半截胳膊;熟练地抓起鹰的两腿,以难得想见的麻利,把它从一团毫无头绪的乱网中择出;随之,从捆在腰间的一件破衬衣上,撕下几条约摸半尺宽的布片,一缠一缠,不过半刻功夫,又扑又啄、拼命挣逃的老鹰就被从头到尾裹住,裹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布卷儿。布卷外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壳,连愤怒和恐惧的表达,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看过放鹰的全过程,问准了鹰的成色和可以放飞的时间,岳鹏程满心欢喜地来到公路边上时,又说又笑的胡强忽然站住了:
“岳书记……”
岳鹏程发现了那舌尖上的迟疑,故意望着不远处的石桥。他的“坐骑”,送他前去开会的那辆银灰色的小皇冠,正通过石桥向这边驶来。石桥对面是又一道山梁的起始,一株搔首弄姿的老椿树下几只牛羊正在吃草。放牧的一个老人和一个童子,不时扯开粗哑失脆的嗓子吼几声野曲。那怪里怪气的腔调,在山坳里荡起一阵阵回声。
“岳书记,有件事告诉你,你可别……”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胡强,一时间仿佛成了未出阁的大姑娘。
“有么事痛痛快快!别他妈老娘们似的!”
“是这么回事,先一会儿我来时,淑贞嫂子把大勇找回家了……”胡强满面小心,却极力想显出平淡的样子。
“喊回家怎么啦?说呀!”
小皇冠停到路边,司机小谢打开了后门。
“我从外边听了几句,好像……好像是因为秋玲的事儿……”
山坳里涌过一阵风。风在岳鹏程宽厚的面庞上涂上了一重紫红。他的目光在路边一株老椿树胸前游七。
“还有吗?”
“好像还说到了你……”
“就这些啦?”
胡强低着头,脚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蹭着。
“真他妈狗咬耗子!”岳鹏程脸上的紫红已经过去,浓黑粗重的眉头跳跃着,显出几分凶狠,“你这个治保科长可真有两下子!叫你注意动向,你把耳朵架到我家墙头上去啦!好大的胆子!”
“岳书记……不……我确实不是……”
胡强一脸殷勤变成了满面惶恐,支撑身体的骨架似乎也被锯去了半截。岳鹏程并不看他,径直走到车旁,才又回转头来:
“这个事我告诉你胡强,到此为止!以后有半句话,你把你老舅搬来,也别说我不给他面子!你可清楚啦!”
“岳书记,我决不敢!我胡强是头牲口,也不敢朝你尥个蹶子!……”
岳鹏程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抬腿上车,又把屁股朝里挪了挪,口气缓和下来,说:“上来吧,把你捎回去。”
“不用了岳书记,别耽误了你开会。我还得到园艺场那边看看。”
“也好,果木眼看下来了,治保工作不能出漏洞。还有,告诉岳建中,别把个脑袋死往钱眼里钻,该流血的地方得流血!”
胡强认真应承下来。岳鹏程稳稳地向背椅上一靠,门立刻被从外面推上了。机灵的小谢脚下只轻轻一动,银灰色的小皇冠便像一只掠地的燕子,飞翔而去。
秋天曾经是一个何等富丽堂皇和诱人的时节啊!
当爬山虎在耸然的山崖上和枯老的古树枝头,燃起晚霞般的赤红;当遍野苞米、谷子、大豆、花生,在爽风中挥舞起金黄色的旗帜;当高空掠过“一”字和“人”
字雁阵,雁阵下的山涧谷地,沟野河滩里的果树上亮起无数盏红色的、黄色的、紫红色的和青绿色的灯笼;当骡马挣断僵绳,汽车、拖拉机加满油箱,母亲和妻子二夏天里点起炊烟……秋天便宣告成熟了。成熟的秋天,曾经使岳鹏程怎样为之心神颠倒啊!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秋天被无形中淡化了,淡化得失去了神韵,失去了使人心灵颤抖的魅力。
小皇冠在秋天丰满神秘的原野上行驶,窗外四处炫耀着令人心醉的色彩,岳鹏程眼珠儿似乎也没有转动一下。
车内舒适幽雅。他从小冰箱里取出桔子水吮了一口,把可以前后移动的座位调整到最佳位置,便闭上眼,半躺半倚地进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温柔的歌声徐徐入耳。前排座台上精巧玲珑的宝塔形香盒里逸出淡淡的馨香。
茶色玻璃遮住了耀目的阳光。缓缓吹拂的冷气,旋即把山风艳阳的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
从反光镜中注视着排座位的小谢,悄然地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小,目光前视,极力把车开到最平稳的程度,生怕惊扰了岳鹏程的“黄金梦幻”。
“黄金梦幻”!这是属于小谢的版权。只有小谢知道,在催人昏睡的长途旅行和只有几公里甚至几百米的行驶中,这位岳鹏程生出过多少荒唐绝顶、终了却赢得成功和赞誉的梦幻。这辆在长安街上行驶也无人敢于小视的轿车,最初只是一辆价格一万五千元人民币的八成新的小上海。那时已经够威风的了,县委书记也望尘莫及。小谢,这位跟着岳鹏程推着独轮车从田野里走出来的小伙子,是带着一脸蜜糖般的笑登上那个驾驶台的。仅仅一个月。驾驶台上还没有能够留下他的手温,车就被人开走了,他的笑脸也被人开走了。可一星期后,岳鹏程带着他从一座撤消的军营里,开回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而且,小上海卖得的四万五千元人民币剩下了一半。那是全县乃至全市第一辆小红旗,小谢开到哪里,哪里总要围上惊讶羡慕的人群,连颐指气使的交通民警也从不敢放出红灯。然而一年后,小红旗又变成了一张八万五千元人民币的支票。带上这张支票和小上海挣下的那笔款子,小谢和另一位司机,从广州一口气开回一辆皇冠一辆蓝鸟。
三年,一辆半新的小上海变成了两辆崭新的高级进口轿车,一万五千元人民币无形中翻了十几个跟斗。更有意思的是还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现金开走小车的人无不感恩戴德,留下几箩筐酣言蜜语,有的还要额外破费上一番。
“俺那书记两眼一阖,票子就哗哗地朝腰包流。那些县长市长哪儿摆!”小谢逢有机会总要夸,由衷地、得意非凡地夸。他对岳鹏程的崇拜,是决不逊色于对待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位伟人的。
岳鹏程此刻的心绪,实在却与“黄全梦幻”没有关系。
捕鹰的欢乐没有留下多久。胡强的几句含含混混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翻转缠绕:……
淑贞把大勇找回家去了……好象是因为秋玲……
对于胡强的忠诚岳鹏程并不怀疑。这不只因为那小子在城里开车轧死过人,被他好不容易保下来,弄到村里当上治保科长,还因为他与那小子的老舅,原县委组织部长、现任县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陈大帅,有着很深的关系二大白天上班时间,淑贞把身为公司财务科长的大勇找回家,会有什么事情呢?因为秋玲的事,因为秋玲的什么事儿?难道自己与秋玲的关系,被淑贞发现了什么?……
岳鹏程心尖一跳,额头上立刻感到了一层燥热和潮湿。
难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约定的时间,岳鹏程提前赶到办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把里间的床铺收拾了一番。这里曾经印下他和秋玲的许多记忆。只是近半年里,秋玲轻易不肯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了,尤其不肯进到里边的屋子里去。这使他只能在时时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楼梯上,他们擦身而过时,秋玲轻声说。
“到我办公室?”
秋玲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波,她点点头:“好吧,八点我来。”
如同天边的一片彤云,梦中的一只仙鹤,秋玲飘然而去。
楼梯上传来一个供销员与几个前来求援的客户道别的声音。岳鹏程快步登上去,以难得见到的热情把客户留下来,并且带到宾馆小餐厅,要了几味海鲜、几瓶青岛啤酒。客户们千恩万谢,临走也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往常连面儿也难得见到的大桑园村党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岳鹏程立刻拿起一张报纸,坐到沙发上。他不愿意让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的窘态。与女人交往,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心爱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讲究一点谋略的。这半年,他对秋玲和秋玲一家关怀备至,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勉强。女人的心柔弱而坚硬。征服女人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会忘掉他的,会同以前一样时常到这里来的。当然,除了关怀体贴之外,他还有另外的考虑和办法。没想到他的“考虑和办法”尚未付诸实施,秋玲便飘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楼梯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谢。小伙子的未婚妻要回县城的家里去,小伙子问书记晚上用不用车。
“你去吧,把车也开去,让她爹妈开开眼!有人问,就说到县里接我。”
小伙子欢蹦活跳地去了。楼梯一直没有再响。
七点五十五……八点……八点五分……
岳鹏程觉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虫子在爬,沙发上也像被谁点着了一团火。他跳起来,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黄色的双层窗帘,朝楼下左侧的那条胡同张望。
还是不见人影!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里。蓦地,他惊住了:
对面靠墙的高背沙发椅上,一个姑娘正朝向这边在笑。
那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讽嘲。夜的沉重显示出两排洁齿的银亮;额头,如同一片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两抹浓眉下镶嵌着两颗星辰;鼻梁挺秀犹如一架山脊;一头浓发,凤尾菊似地在脑后和颈下恣意飘逸和流泻。她向墙边伸出纤细的食指,柔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灯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闪射出春天的光环。那光环遮蔽了那眼角上的几道细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里隐隐外泄的某种忧郁和不安的情丝。
“秋玲!……”
岳鹏程带着喜悦的冲动,上前拉起了那双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软滑腻,像是一块温热的海绵。一股电流经由海绵传到神经中枢,岳鹏程就势俯下身去。
那只手把他推开了:“你别乱动,我找你有事儿呢。”
“有事儿就那么急,还耽误了……”
“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立马就走!”语气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听,秋玲的话咱还敢不听!”
岳鹏程乖乖地退回到沙发那边,随手丢过一袋高级酒心糖。
“我准备结婚。”
“结婚?”
岳鹏程的眼珠蓦地凝住了。他差一点跳起来,眼珠几乎滚落到猩红色的化纤地毯上。
“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帘挑起,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的期待。
“和谁?”终于问出一句话。
“贺工,贺子磊。”
果然是他,这个被收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