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梦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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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这类动物都异常清楚,我向你可说的也许是另外一回事,是因动物所住区域和皮肤色泽产生的成见,与各种历史上的荒谬迷信,可能会因之而消失,代替来的虽无从完全合理,总希望可能比较合理。正因为战争象是永远去不掉的一种活动,所以这些动物中具妄想天赋也常常被阿谀势力号称‘哲人’的,还有对于你们中群的组织,加以特别赞美,认为这个动物的明日,会从你们组织中取法,来作一切法规和社会设计的。关于这一点你也许不会相信。可是凡是属于这个动物的问题,照例有许多事,他们自己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心和手结合为一形成的知识,已能够驾驭物质,征服自然,用来测量在太空中飞转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象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终就不大能够处理‘情感’这个名词,以及属于这个名词所产生的种种悲剧。大至于人类大规模的屠杀,小至于个人家庭纠纠纷纷,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理性的光辉都不免失去,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就是这个动物无可奈何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也有人无章次的梦想过,对伟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怀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叫‘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那只蚂蚁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种种胡说,重新在我手指间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触犯忌讳,急匆匆的向枯草间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个同船上路的大学生,当我把脑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时,他那种带着谨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个人思索太荒谬了不近人情。我是个规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养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无事时玩玩牌,说点笑话,买点储蓄奖券。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关于人类向上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种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动摇,把我找出路的计划妨碍。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也不受任何好书本影响!”快二十年了,这个公民微带嘶哑充满自信的声音,还在我耳际萦回。这个朋友这时节说不定已作了委员厅长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严很幸福。
一双灰色斑鸠从头上飞过,消失到我身后斜坡上那片高粱地里去了,我于是继续写下去,试来询问我自己:“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些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作些什么?是顺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无结论可得。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就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憎,失去应有的意义。在阳光变化中,我竟有点怀疑,我比其他绿色生物,究竟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处。很显明,即有点分别,也不会比那生着桃灰色翅膀,颈膊上围着花带子的斑鸠与树木区别还来得大。我仿佛触着了生命的本体。在阳光下包围于我身边的绿色,也正可用来象征人生。虽同一是个绿色,却有各种层次。绿与绿的重叠,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时,便产生各种差异。这片绿色既在阳光下不断流动,因此恰如一个伟大乐曲的章节,在时间交替下进行,比乐律更精微处,是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引起人对于生命的痛苦与悦乐,也不表现出人生的绝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种境界。在这个境界中,似乎人与自然完全趋于谐和,在谐和中又若还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煽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种比拟,因为阳光转斜时,空气已更加温柔,那片绿原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灰雾,远处山头,有由绿色变成黄色的,也有由淡紫色变成深蓝色的,正若一个人从壮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复转成老年,先是鬓毛微斑,随即满头如雪,生命虽日趋衰老,一时可不曾见出齿牙摇落的日暮景象。其时生命中杂念与妄想,为岁月漂洗而去尽,一种清净纯粹之气,却形于眉宇神情间。人到这个状况下时,自然比诗歌和音乐更见得素朴而完整。
我需要一点欲念,因为欲念若与社会限制发生冲突,将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点狂妄,因为若扩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从这个现实光景中感到孤单。不拘痛苦或孤单,都可将我重新带近这个乱糟糟的人间,让固执的爱与热烈的恨,抽象或具体的交替来折磨我这颗心,于是我会从这个绿色次第与变化中,发现象征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如何形成一个小小花蕊,创造出一根刺,以及那个凭借草木在微风中摇荡飞扬旅行的银白色茸毛种子,成熟时自然轻轻爆裂弹出种子的豆荚,这里那里,还无不可发现一切有生为生存与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这种种德性,又无不本源于一种坚强而韧性的试验,在长时期挫折与选择中方能形成。我将大声叫嚷:“这不成!这不成!我们人的意志是个什么形式?在长期试验中有了些什么变化和进展?它存在,究竟在何处?它消失,究竟为什么而消失?一个民族或一种阶级,它的逐渐堕落,是不是纯由宿命,一到某种情形下即无可挽救?会不会只是偶然事实,还可能用一种观念一种态度将它重造?我们是不是还需要些人,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对于自然美的热烈赞颂,对传统世故的极端轻蔑,是否即可从更年青一代见出新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被这个离奇而危险的想象弄得迷蒙潮润了。
我的心,从这个绿荫四合所作成的奇迹中,和斑鸠一样,向绿荫边际飞去,消失在黄昏来临以前的一片灰白雾气中,不见了。
……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最终亦无不被绿色所困惑。头上一片光明的蔚蓝,若无助于解脱时,试从黑处去搜寻,或者还会有些不同的景象。一点淡绿色的磷光,照及范围极小的区域,一点单纯的人性,在得失哀乐间形成奇异的式样。由于它的复杂与单纯,将证明生命于绿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发展。
二、黑
同样是强烈阳光中,长大院坪里正晒了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几只白母鸡在旁边啄食。一切寂静。院子一端草垛后的侧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声和低沉人语声,更增加这个乡村大宅院的静境。
当我第一次用“城里人”身分,进到这个乡户人家广阔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间,为迎面长廊承尘梁柱间的繁复眩目金漆彩绘呆住时,引路的马夫,便在院中用他那个沙哑嗓子嚷叫起来:“二奶奶,二奶奶,有人来看你房子!”
那几只白母鸡起始带点惊惶神气,奔窜到长廊上去。二奶奶于是从大院左侧断续斧斤声中侧屋走了出来。六十岁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辈式样。额间玄青缎勒正中一片绿玉,耳边两个玉镶大金环,阔边的袖口和衣襟,脸上手上象征勤劳的色泽和粗线条皱纹,端正的鼻梁,微带忧郁的温和眼神,以及从像貌中即可发现的一颗厚道单纯的心。我心想:“房子好,环境好,更难得的也许还是这个主人。一个本世纪行将消失、前一世纪的正直农民范本。”
我稍微有点担心,这房子未必能够租给我。可是一分钟后,我就明白这点忧虑为不必要了。
于是照一般习惯。我开始随同这个肩背微偻的老太太各处走去。从那个充满繁复雕饰涂金绘彩的长廊,走进靠右的院落。在门廊间小小停顿时,我不由得不带着诚实赞美口气说:“老太太,你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齐,工夫多讲究!”
正象这种赞美是必然的,二奶奶便带着客气的微笑,指点第一间空房给我看,一面说:“不好,不好,好哪样!城里好房子多呐多!”
我们在雕花槅扇间,在镂空贴金拼嵌福寿字样的过道窗口下,在厅子里,在楼梯边,在一切分量沉重式样古拙朱漆灿然的家具旁,在连接两院低如船厅的长形客厅中,在宽阔楼梯上,在后楼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缕阳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铜像左右,到处都停顿了一会儿。这其间,或是二奶奶听我对于这个房子所作的赞赏,或是我听二奶奶对于这个房子的种种说明。最后终于从靠左一个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个六方边沿满是浮雕戏文故事的青石水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寿材,一面讨论房子问题。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来住!楼上、楼下,你要的我就打扫出来。那边院子归我作主,这边归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带朋友来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带我那些朋友来看了。我们这时节就说好。后楼连佛堂算六间,前楼三间,楼下长厅子算两间,全部归我。今天二十五,下月初我们一定会搬来。
老太太,你可不能翻悔,又另外答应别人。”
“好罗,好罗,就是那么说。你们只管来好了。我们不是城里那些租房子的。乡下人心直口直,说一是一,你放心。”
走出了这个人家大门,预备上马回到小县城里去看看时,已不见原来那匹马和马伕,门前路坎边,有个乡下公务员模样的中年人,正把一匹枣骝马系在那一株高大仙人掌树干上,景象自然也是我这个城里人少见的。转过河堤前时,才看到马和马伕共同在那道小河边饮水。
这房子第一回给我的印象,竟简直象做个荒唐的梦。那个寂静的院落,那青石作成的雕花大水缸,那些充满东方人将巧思织在对称图案上的金漆槅扇,那些大小笨重的家具,尤其是后楼那几间小套房,房间小小的,窗口小小的,一缕阳光斜斜的从窗口流进,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在那些或黑或灰庞大的瓶罂间,所形成的那种特别空气、那种希有情调,说陌生可并不吓怕,虽不吓怕可依然不易习惯,说真话,真使人不大相信是一个房间,这房间且宜于普通人住下!可是事实上,再过三五天,这些房间便将有大部分归我来处置,我和几个亲友,就会用这些房间来作家了!
在马上时,我就试把这些房间一一分配给朋友。画画的宜在楼下那个长厅中,虽比较低矮,可相当宽阔光亮。弄音乐的宜住后楼,虽然光线不足,有的是僻静,人我两不相妨。
至于那个特殊情调,对于习音乐的也许还更相宜。前楼那几间单纯光亮房子,自然就归给我了。因为由窗口望出去,远山近树的绿色,对于我的工作当有帮助;早晚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对于孩子们健康实更需要。正当我猜想到房东生活时,那个肩背微伛的马伕,象明白我的来意,便插口说:“先生,可看中那房子?这是我们县里顶好一所大房子。
不多不少,一共造了十二年。椽子柱子亏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来!你留心看看,那些窗槅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样子全不相同,是一个木匠主事,用他的斧头凿子作成功的!
还有那些大门和门闩,扣门锁门定打的大铁老鸹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门的大木床,哪一样不是我们县里第一!往年老当家的在世时,看过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爹,呈贡县唯有你这栋房子顶顶好!’老爹就笑起来说:‘好哪样!你说的好。’其实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这栋大房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听人说这句话。他有机会回答这句话,老爹脾气怪,房子好不让小伙子住,说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后好些房间都空着,老爹就又在那个房子里找木匠做寿材,自己监工,四个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后油漆了几十次,阴宅好后,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当家,爱热闹,要大家迁进来住,谁知年肯小伙子各另有想头,读书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妇的,都乐意在省上租房子祝到老的讨了个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来,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里祝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栋房子,拿来收庄稼当仓屋用!省上有人来看房子,二奶奶高高兴兴带人楼上楼下打圈子,听人说房子好时,一定和那个老爹一样,会说‘好哪样’。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大爹嘞,别的学不到,只把过世老爹古怪脾气接过了手,家里人大小全都合不来。这几天听说二奶奶正请了可乐村的木匠做寿材,两副大四合寿木,要好几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家里如今已不大成。老当家在时,一共有十二个号口,十二个大管事来来去去都坐轿子,不肯骑马,老爹过去后只剩三个号口。
民国十二年土匪看中了这房子,来住了几天,挑去了两担首饰银器,十几担现银元宝,十几担烟土。省里队伍来清乡,打走土匪后,又把剩下的东东西西扫刮搬走。这一来一往,家里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发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当真预备来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会有鬼的!”
从饶舌的马伕口里,无意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个房子的历史传说,恰恰补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觉得什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说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的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我心想,这个房子,因为一种新的变动,会有个新的未来,房东主人在这个未来中,将是一个最动人的角色。
一个月后,我看过的一些房间,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间中,也住了些别的人。大宅院忽然热闹起来。四五个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处牵上了晒衣裳的绳子,小孩子已发现了几个花钵中的蓓蕾,二奶奶也发现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类机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几个天真无邪孩子间有了些微影响。后楼几个房间和那两个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种稀有的清洁,一种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欢乐的空气。佛堂既作了客厅,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乐器,以及这些乐器转入手中时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细碎嘈杂,自然无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变化。
过不久,这个后楼佛堂的客厅中,就有了大学教授和大学生,成为谦虚而随事服务的客人,起始陪同年青女孩子作饭后散步,带了点心食物上后山去野餐,还常常到三里外长松林间去赏玩白鹭群。故事发展虽慢,结束得却突然。有一回,一个女孩赞美白鹭,本意以为这些俊美生物与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个习社会学的大学教授,却充满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猎枪,就可把松树顶上这些白鹭一只一只打下来。白鹭并未打下,这一来,倒把结婚希望打落,于是留下个笑话,仿佛失恋似的走了。大学生呢,读《红楼梦》十分熟习,欢喜肯诵点旧诗,可惜几个女孩却不大欣赏这种多情才调。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过手后,就到佛堂前来敬香,点燃香,作个揖,在北斗星灯盏中加些清油,笑笑的走开了。遇到女孩子们正在玩乐器,间或也用手试摸摸那些能发不同音响的筝笛琵琶,好象对于一个陌生孩子的抚爱。
也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