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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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倒像是她在挑逗祖斐似的。又走出去一大截。不能老是这么走下去。娴有些发急;说:“你有话就说;我不愿意总是看你的信。你的信;老实说;我不懂!”“我的心;我的心难道你也不懂?”“我不懂!”娴的回答很无力。这句话说出来很难;祖斐豁出去了;心一横;先喊了声“娴妹”;娴一怔;身不由己停下步。从华小姐过渡到娴妹是很关键的一步;虽然这称呼在信上早就用了;从祖斐嘴里出来;从娴耳朵里进去;这是头一回。祖斐仿佛从热被窝里跳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屏了一会气说:“我不说你也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娴浑身上下又酥又软。脚似乎陷在沼泽地里;悠悠地往下沉;又好像置身于蓝天白云之上;整个身心都得到充分舒展。她站在那动弹不得。林荫道上偶尔有人走过。远远地一辆军车开过来;车灯忽然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开近了;看得清驾驶室里当兵的正抽香烟。祖斐站一旁窘得发急。这一天这种时刻这般情景;娴觉得自己等得已经太久了。太久了;就像是一种幻觉重复出现;又更像是一场老掉牙的梦。“娴妹。”这一天这种时刻这般情景等得太久了;娴感到若有所失;说不出的委屈。“娴妹。”祖斐近乎绝望地叫着。娴将手偷偷地放出去。祖斐像捞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既轻又重地捏着;一道道电流直往娴身上涌。她又感到一阵阵酥软;拼命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争来抢去;她终于放弃了抵抗;把手完全交给祖斐;由他全权处理。祖斐将娴纤细柔软的手合在自己手心上;另一只手像抚摩小猫一样轻轻来回动。“娴妹;我要亲亲你的手。”祖斐用商量的口吻说;将手试探地举起来。娴猛地用力;手抽了回来;她怕祖斐会尴尬;笑着说:“不;现在不。”“我喜欢你;娴妹。”祖斐说。“从一开始;我就喜欢。”祖斐又说。娴觉得自己已经大获全胜。她想到姐姐斯馨弟弟阿米正等着她一起回家。“娴妹;你给个话。”祖斐拦住了她;不让走。“给什么话?”“你知道。”“我不知道。”祖斐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娴暗暗地在笑。“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祖斐带着些赌气问;人拎了拎气;站得笔直。“我不喜欢。”娴也带三分赌气;嘴角一翘;声音已经有点变调;七分委屈地说;“你在上海打仗;前方天天有伤员下来;我;我天天为谁担心啦?我真白担了心。”湖南这地方自民国以来就没太平过;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北洋军所谓讨逆;民军高呼北伐;都从这走。南北军事集团不是在这征战;便是在这策反。晚清后有无湘不成军的说法。湖南的军队向来是墙上草;今天帮北洋;明日助民军;没一个准。祖斐的爷爷是老湘军;有点功名;置了些地产在乡下当财主。兵荒马乱见腻了;只想早些抱重孙。祖斐是长房长孙;还在省城念着中学;他家里已经替他做主把媳妇娶了回去。新媳妇细腻得像个小瓷人;极矮的个;孩子一般的表情。进门当了媳妇;依然像小孩子那样贪玩。有时一上午;就伏在窗台上看外面树上的鸟打架。勉强识几个字;祖斐写信回来;认一半猜一半;意思都懂。就是怕回信;嫌自己字难看;也实在没什么话要说。祖斐学校放假;小两口关在房间里;和她说些省城的新鲜事;她老是咯咯笑;似信非信;总觉得祖斐在哄她。想让她去读书;家里不同意;她自己也没兴趣。正是新旧交替的时代;仗打多了就跟不打一样;时髦的话题还是婚姻问题。老派的讨妾;新派的离婚。祖斐在省城跟着高年级的学生搞运动;耳濡目染;对旧的一套从不满意到恨之入骨。省城的女学生越来越多;婚姻自由的词儿常常听别人挂嘴上。祖斐也给家里写信要求离婚。这一写信;经济来源从此断绝。同学中有侠义心肠的;资助他继续读书;直到拿了毕业文凭。毕业犹如失业;祖斐在省城混了一年多;只得硬着头皮回家;回了家;家里也不敢难为他;既讨厌他那一脑子新思想;又怕惹恼了他再跑出去不回来。他媳妇已经为他生了个女儿;人还是先前那样;只是不太见得到笑。祖斐将仇结在媳妇身上;平时也不理她。附近有一个小学堂;祖斐因为是省城下来的;便请他去教书。他对教书毫无兴趣;将就着哄孩子;一有空就全心全意研究报纸。北伐军已到湖南;大革命轰轰烈烈;到处都在喊打倒土豪劣绅。祖斐又一次去省城找他的老同学。等到祖斐报名考上黄埔军校的时候;他媳妇已病入膏盲。起先只是肚子胀痛;以为又怀了孕;后来滴滴答答身上老不能干净;也不好意思请医生看。祖斐在武汉念书;念了没几天;正式去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中央军校是国民政府培养高级军官的摇篮。祖斐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不成功便成仁;把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媳妇病歪歪的样子;他不能不感到内疚。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用医生说;谁都看得出他媳妇将不久于人世。黄黄的脸;人憔悴得像个鸦片鬼。与其活着受罪;倒不如死了干脆。在结识娴之前;祖斐一直真心盼望自己媳妇早些结束受罪的日子。他反正对不起她了;她何必要为了他再吃苦。自从有了娴;祖斐反断了要媳妇快死的念头。这念头否则也太歹毒。他毕竟还不是那种人。人非草木;他实在不喜欢他媳妇;从来也没认真喜欢过。他只是问心有愧;一个人常暗暗祈祷她的病能好;虽然这事实上绝对不可能。他喜欢娴;他爱她;这样地钟情于一个女子在他是头一回。爱能使人变得更善良。他真诚地希望媳妇的身体能像才嫁给他时那样。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地离婚;她好好地再嫁一个人。祖斐由媒人领着;进了大门;心头不由怦怦跳;就好像是在战场上。一切事先都说好了。媒人一边走;一边说:“华家当年那派头;哎哟;祖先生;说给你听;都不信。”对里面忽然大叫一声;“喂;来了;来了。”一路都是媒人的声音。已经有仆人出来迎接;那是陈妈;手在围裙上擦擦;笑容可掬。娴自然是躲起来了;祖斐忍不住四下看;猜不出她正藏在哪扇窗子背后。这是他的第一次上门;说好了大家见见面;实际上则是未来的丈母娘审察女婿。斯馨早在客厅恭候。祖斐穿过一进又一进房子;穿过细细的走廊;穿过一小花园;终于见到站那等他的斯馨。他们私下里已见过面;只当着不认识;由着媒人介绍。大家坐下;上茶;尴尬;没话可说。斯馨脸有些红;她也是没嫁过的姑娘;这事本来不该她接待。她爸爸早就死了;弟弟还小;华太太对别人总不放心;什么事都把她推到前面。“祖先生;你用茶。”除了这句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娴住在哪?”祖斐随口问道。“她;”斯馨语塞;对媒人笑了笑;轻声说;“当然应该让阿娴出来;我妈也是——非要我顶着;祖先生;你别见怪。”她示意陈妈去请华太太;“我妈一会就来。”客厅收拾得还算干净;大而敞亮。挂了些字画;几样古董作为摆设;生硬的红木椅子相对而放。侧面的一扇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得见墙上挂着华家先人相片的镜框。娴的父亲正从相片上往客厅望;灰灰的色调;感光不足。一只猫从外面跑进来;竖起尾巴;表示疑问地叫了一声。媒人连声夸奖那猫的神态;又问了公母;好像这猫的婚姻大事她也得亲自过问似的。“祖先生;随便吃些什么。”斯馨指了指茶几上用来招待客人的瓜子花生糖果;十分歉意地一笑。陈妈过来说;华太太马上就到。客厅里顿时一静;大家都掉过脸来;对门口看。好长时间没动静;那猫也竖了耳朵在听。媒人说:“这华太太也是;祖先生;哎哟;你别见怪;不是我存心说你那未来的老丈母娘;她那脾气——”一串大笑;客厅里重新热闹起来;“大小姐;你说是不是?别不好意思。真是的;如今世道也怪;二小姐吧;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今儿个是过过场;我一辈子就好管这事;现成的媒人当然不让。跟你说;看着人成双结对;我这心里;这心里就和自己娶媳妇一样快活。不说了不说了。大小姐;你别着急;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大学生;找个教书的;和你妹妹一文一武。”斯馨如坐针毡;想摆脸又摆不下来;她的性格不像她妹妹。她只是在心里求媒人不要再说了。陈妈一直站在门口张望。斯馨走到她身边;小声埋怨。陈妈突然叫起来:“哎哟;太太;你总算来了!”祖斐看见了一位从戏台上走下来的老太太。说老;也不算太老;衣着华丽富贵;由一位年轻的女仆领着;款款而来。大家都站起来迎接。华太太走到祖斐面前;停步注视;说:“噢;这位就是?”祖斐深深鞠了一躬。媒人哈哈大笑。华太太带几分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坐在事先为她准备好的太师椅上;说了一句:“没你们的事;走吧。”年轻女仆和陈妈退下。斯馨也想走;用眼睛问了问华太太。华太太说:“你怕什么难为情;又不是替你做媒。”斯馨脸红得发紫;眼睛有些酸;硬着头皮坐一边不吭声。华太太又说:“你要去就去吧;大姑娘一个的;这种事少掺和也好。”斯馨酸溜溜地往外走;到了门口;昂了昂头;不让眼泪滚下来。华太太阴阳怪气地问媒人;是不是要把娴叫出来;“老规矩我们反正是不谈了;这新的规矩;该怎么行;我又不懂。”媒人尴尬地笑:“华太太;怎么都行;怎么都行。”客厅里就三个人过于冷清。虽然媒人极力敷衍;祖斐依然感到局促不安。华太太压根懒得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听媒人讲话。年轻女仆突然跑进来问;待会喝什么酒。华太太说:“这事也得问我?去;给我把阿娴叫来。”年轻女仆一会过来回话;说娴不肯来。华太太又让她再去。媒人说:“华太太;算了算了;二小姐脸嫩;别难为她了;今儿反正是初次见面。”华太太想说;谁知道今儿是不是初次见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年轻女仆又回来说娴坚持不肯露面。“难道她今天有能耐老躲着不出来不成?”华太太沉着脸;向媒人抱怨道;“我一个寡妇家;吃辛吃苦;把他们一个个拖大了;谁肯听你一句话;谁肯。如今这世道;唉;丫头小时候;要给她缠小脚;我那死了的男人说;现在行新规矩了;不缠脚好;好;就依着他。到了大一些;又说女孩子要读书了;好;读书就读书;进什么新学堂。都依着我们家那死鬼。如今怎么样?真是报应。”祖斐早就听娴说过;她娘的脾气古怪;今天亲眼见识;幸好心里已有了准备;一切都按娴的关照;一味装老实;横竖不开口。冷板凳在军校读书时已经习惯;人端端正正挺着;十分认真地听。华太太听媒人的话有些不耐烦;打断说:“从你嘴里出来;自然都是金都是银;好话我也不想老竖着耳朵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跟你说实话了;华家到了今天这地步;堂堂的小姐要送出去给人做填房;怎么说;我都没啥高兴的。”转向祖斐;红着眼看着他说;“你说是不是?唉;怪就怪我家那死鬼死得太早。”媒人抽了口气;赔笑说:“打人不打脸;华太太真会说笑话;二小姐那是什么身价!”“什么身价?”“哎哟;华太太;我这嘴到你这;就笨了;如今军校的这些青年军官们;一个个都是前程远大前程似锦;谁不像新出炉的烧饼似的;抢都抢不到。不信你去问问。人家祖先生更是人中之杰;华太太;这下半世;就指望你家女婿吧。你想;孤儿寡母的;你华太太到今天这一步;容易吗?”华太太略有感触;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若是知道我不容易;就好。华家虽败;已不是大红大紫的日子;毕竟是瘦死的骆驼;家产多不敢说;好歹还让我守了一些。我花了心血;养儿育女一场;也是为他们。阿娴这丫头;自小娇生惯养;一般的户头;我能让嫁吗?”“那是;那是;华太太;你们家的事;我们难道还不知道。”媒人十分严肃地点点头。“你祖先生既是新派的;有些话也不用多说;”华太太再叹一口气;用眼梢瞄着坐得笔挺的祖斐;“湖南老家的那位;到底死了没有;我反正也没法派人去细打听;去核实。”媒人在红木椅上坐不住;又一次竖起来;“华太太;这话说的;如今这年头;又不许讨小老婆了;”华太太眼皮一抬;白了媒人几眼;“重婚犯法的。你听我说;华太太;湖南乡下的那位;原是老人们做主;这种事你华太太也知道。你想;人不死;他祖先生敢求我给他做这个大媒?我又要说那句话了;二小姐是什么身价?”“我女儿原是城里待惯的;”华太太向媒人交待;“话得说清楚;日后要让她去乡下什么的那可不行。少来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这话我不要听。”“你看你看;又多操心了不是。华太太想想;凭你女婿的出息;还会再退回到乡下去;真是;真是。如今兴的是住洋房;抽水马桶;别看你们华家这成片的房子;你女儿女婿还未必看得上呢。真是。日后别说你华太太;连少爷也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娴在这一天始终不肯露面;谁劝也没用;华太太只好说:“阿娴这丫头;古板起来;比她妈我都旧。不见面也好;随她去。祖先生;你们见过面的吧?”吃饭时;华太太突然问;祖斐猝不及防;差一点露馅。菜很丰盛;阿米从学校回来;被安排坐在祖斐的上席;他一向不会用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个小肉丸;从多高的又掉进汤里。“看你;看你;”华太太不满地说;“手又没洗;陈妈;端盆水来;让阿米洗手。”阿米洗了手;重新坐回去;对祖斐说:“你们学校的球队;真棒!”祖斐支支吾吾;一个劲喝酒;一个劲吃菜;华太太见未来的女婿果真像个军人;能吃能喝;不由得打内心有几分喜欢。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当真;娴老有一种若有所失的迷惘。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自从祖斐湖南的媳妇病故;她和祖斐之间少了层屏障。屏障消失不仅没给她带来愉快;反而更添了一种烦恼。爱情这玩意得有些曲折才有趣。好事多磨。要像磨刀;磨得雪亮;磨得薄薄的;千头万绪一斩就断。祖斐实在太称心如意;娴一想到祖斐竟然那么运气;无端地就要发脾气。刚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已经娶妻的时候;她确实痛苦过一阵。这痛苦像钝刀子一样慢慢割着她的心;然而也正是这痛苦让她感受到爱的实在。当祖斐抑制着悲痛;心怀内疚;故作轻松向她报信;说他们之间那道屏障已解除的时刻;娴感到这消息太快了一些;快得措手不及;想好好回味都不行。屏障也有屏障的好处;若有若无地搁在那儿;娴可以处于爱情的真空里;她可以爱别人被别人爱;却不一定非把自己当牺牲品贡献出去。索性当牺牲品也好;至少有点献身的崇高。她即将被名正言顺地娶为军官太太;名正言顺;像出笼鸟一样摆脱她那令人生厌的家庭;像脱钩的鱼。一切都太顺顺当当;顺当得让人不甘心。一种恨之入骨的情绪油然而生。祖斐陷入了两难境地;笑;娴不高兴;不笑;苦着脸;娴更不高兴。更多的联系依然靠通信;祖斐因为两人的关系已定下来;信上再也没有那种牢骚可发。老是倾诉思念之情也没劲。娴照规矩天天去取信;她自己懒得动笔;祖斐的信只要轮空一天;便是满腹的不高兴。春天姗姗来迟;祖斐从军校毕业;随部队进驻苏州。信还坚持天天写;越写越简单。娴去取信;看信;看完了塞口袋里;脸上藏不住的失望。有时带着一脸的失望在小学堂里转;看学生上课;看下课的女孩子踢毯子。天转暖了;女孩子们褪了花花绿绿的棉袄;跳得一头是汗。有个女孩子发育已经非常好;也不知道害羞;紧身的小夹袄裹得喘不过气;领口那绽开了一大截;一样地疯一样地笑一样地跳。娴有时也到李进那去坐上一会;反正闲着无聊;回家也是坐。李进这段时间正落拓潦倒;人十分委靡;老睡不醒的样子。他一向以徐悲鸿的弟子自诩;前些日子手头紧;画了几匹马;模仿徐悲鸿的签名落款;交给做假画生意的拿出去卖;没想到让报界知道给捅出来;闹得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