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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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和阿米有缘;渐渐地就交了朋友。捧戏子也是一时的风气。阿米和慧君实在是真心交友。有一次慧君喝醉了酒;连着吐;黄胆汁都呕了出来;流着泪对阿米说:“光煜兄;我知道;朋友之中;只有你待我真心。”手拉着阿米的手不肯丢;慧君工青衣;戏台上总是哭哭啼啼;他这一哭;阿米想起好像是做戏;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血比平时流快了好几倍;竟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睛。栖霞寺烧香还愿的人很多;阿米和慧君各捧一炷香;烟雾徐徐流出来;眼望着佛祖;一片诚心地跪下;磕头。慧君久久不起;阿米已经站起来;立在一旁看他;看他把头埋在蒲团上;一双女人一般的手像两只小老鼠伏在乌黑的头发边。旁面还立着其他等磕头的香客。阿米知道慧君内心很有点不痛快;他毕竟是在南京唱红的;如今受了观众的冷落;小报的记者又专门和他作对;愤而出走上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看了长江;见了菩萨磕了头;大家都有些饿。阿米说:“也大半天了;听说这儿的素面不错;就尝尝;如何?”慧君眉毛一抬;说:“你我又不曾出家;干吗吃斋;不;不;今日一别;得喝酒。”阿米说:“好;这儿离江边近;我们上镇上吃刀鱼去。”慧君拍手叫好。到了镇上;找家干净的酒馆坐下;慧君说:“我做小厮时;最馋刀鱼了;刀鱼一上市;小东家常被我骗出去喝酒。”慧君一向忌谈过去的历史;如此坦然对阿米说;只是表示他和他的关系密切。店伙计前来服务;笑着说:“哎呀;二位早了;再迟些天;保证让二位尝尝刚离水的刀鱼。”慧君说:“我也觉得是早了些;光煜兄;看你把我肚里的馋虫都引动了;这;这这这如何是好。”他一改腔调;店伙计有些吃惊;目瞪口呆;想这人神经总有哪点不正常。慧君继续用舞台上的调门;轻声唱道:“奴让你害得好苦啊——”一个苦啊拖出去好半天。阿米难免尴尬;赶紧打发店伙计走开:“有什么下酒的菜;拿手一些的小炒;多上几个就行;慧君兄;喝什么酒?”一顿酒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黄昏时分;起程回南京;那火车迟迟不来。一等再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慧君因此发火;向站长跳脚。站长说:“这位先生;一定是难得出门;如今这年头;火车晚点;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瞒先生说;真要是不晚点;这事倒有些不正常了。”慧君越气越急;越急越气;阿米在一旁不住地安慰他。站长说:“这火车的事;我又不能一伸手就把它拉过来。真要急;不会叫两辆自行车;驮你们回南京。”阿米迟疑地说:“都这么晚了;还有人肯?”“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肯出钱;别说去南京;去北京也行。”于是张罗着找人;谈价钱;自然是敲竹杠。那慧君是还价的高手;一来一去;斗智斗勇;针锋相对;总算把条件谈妥。自行车颠到南京;已接近子夜。阿米奇怪怎么绕到了下关;问干吗近路不走;要绕这么远。骑车人说;所以要多收二位几个钱;那中山门中央门;都驻着日本兵的兵营;黑灯瞎火的;当你是游击队;一阵机关枪过来;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下关离家还有一大截路;两位骑车的执意不肯再送;高高兴兴拿了钱去住客栈。阿米和慧君没办法;只好在附近找了家旅店将就住下。一住下;老是有妓女来打扰。慧君突然明白似的说:“什么日本兵的兵营;那两个骑车的;分明是到这来嫖的;这儿挨着火车站和码头;婊子多。”阿米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深更半夜;挣几个钱也不容易;花在这上头;实在不值得。”慧君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你不知道好嫖的人;这瘾头有多大。”阿米说:“随他们去吧;这一夜都差不多了;我们干脆多说说话。”慧君说:“有什么好说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说着有些感伤;“真难为你;蜜月里的日子不过;新嫂子背后不知怎么骂我呢。”阿米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慧君又说:“光煜兄;这结婚到底有没有意思?”阿米想说;蜜月都快过去了;他还没碰过新娘子。话到嘴边;又猛然觉得这话大可不必对慧君说。他真心地喜欢慧君;只要喜欢;这就行了。过不了多久;窗外就是鱼肚白。太阳还在地平线下沉睡。远远地望过去;看得见长江;下弦月淡淡地悬在空中;月光如水水如天;阿米站在窗边;手伸出去;轻轻一推;一股清馨的凉风扑面吹来。新娘子葆兰刚开始似乎很得华太太的欢心。华太太所以感到满意;多多少少和阿米不太喜欢葆兰有关。她年轻时;因为管不住男人;狠狠苦恼过。如今媳妇有可能重蹈她的覆辙;同病而相怜;华太太从媳妇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知不觉便陷入辉煌的回忆之中。葆兰自然不会把蜜月里的苦恼说给婆婆听。这种事谁也说不出口。她只是暗暗流眼泪;老擦眼睛;擦得又红又肿。连佣人们都看出了蹊跷;背后捂着嘴说笑;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华太太捞到机会教训阿米;板着脸说:“你是不是嫌妈给你找的媳妇丑;外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婊子多着呢;妈给你找一个回来好不好。华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子孙?”阿米自然不开口;由华太太去说;洗耳恭听。“娶媳妇又不是闹着玩的事;你当作是买东西;买了一个回来;不称心;再换一个。妈话可要跟你说说清楚;现在的年轻人一味地和老年人作对;你这可不能算是包办婚姻;妈是不是征求过你的意见的;你说;你说呀;葆兰正好在这;你当着她的面说;说说清楚。”阿米求饶说:“妈;好好的怎么又惹你生气了。”华太太说:“你当然惹我生气了。你给我说说看;这蜜月里;竟然到外面过夜去了;是不是去找哪个小婊子了?”“妈;不是跟你说了;去送一个朋友的。”“朋友也有男女呀;再说;送朋友;也用不着在外面过夜;你媳妇在这;你得交待清楚;要不然;别说葆兰要吃醋;妈也不会放心。”葆兰羞得想往地底下钻;老实巴交地坐那;也不敢动;心里在想;华太太这么一说;她男人肯定要恨她。阿米低着头不说话。葆兰偷偷扫他一眼。华太太说:“我不管你们的事了;有话小两口回新房说去。”小两口回新房;阿米埋怨说:“妈就那脾气;你去跟她嗦什么。”葆兰想自己什么也没说;委屈得眼泪水滴成一串珠子。阿米看看不过意;说:“你别哭;我不怪你。”他这一软;葆兰更伤心;索性捂了脸;抽抽搭搭哭泣。哭了一会;阿米上前搂了搂她圆圆胖胖的肩膀;求和说:“别哭了;是我不好。”葆兰抬起脸来;泪眼汪汪;对着阿米。阿米不由得想起慧君在戏台上的扮相;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哭。他就喜欢看女人哭。“葆兰;我不好。”葆兰楚楚动人地看着他;停了哭;说:“阿米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是乡下姑娘;你肯定是喜欢城里的女学生。”葆兰的出身虽然差一些;毕竟也是吃租子过日子的人家;她念了小学;还读过一年初中;报纸杂志上的小说看了不少;“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阿米哥。”她把阿米和张恨水一篇小说中的人物对上了号。阿米说:“你瞎扯什么;我几时喜欢过女学生的。”“那就是别的女人;反正一样;阿米哥;这种事反正我懂了;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娶我;是见你妈妈怕;没办法。”阿米无话可说:“我是见我妈怕!”葆兰于是又抽抽搭搭;吃准了阿米一定是喜欢别人。“葆兰;我们做做兄妹多好;干吗要成夫妻呢?”这句话引起葆兰更厉害的哭泣;阿米忍不住又一次想起慧君。慧君演敫桂英海王庙一场戏;最擅长的便是边哭边唱;声声催人泪下。阿米在葆兰圆圆的肩头拍拍;让她别哭。葆兰抽泣说:“我又不想哭。”说了;伏在床上;堵住嘴;不让声音传出来。她弯着腰伏那儿;像一只肉乎乎的大虾子;阿米的手在她身上推着;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弹性。葆兰的颈子露出了一大截;白白的;阿米带些玩笑地去摸那地方;葆兰突然翻身坐起来;气鼓鼓地说:“一个蜜月里;你都没碰我;今天我也不要你碰。你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兄妹;你别动手动脚。”阿米说:“你看你看;不是哭;就是生气;真难伺候。”葆兰悠悠地说:“当然难伺候了;我又不是你喜欢的人。”“我喜欢谁了?”“你当然心里有数。”阿米无可奈何地笑。葆兰说:“你别笑!”“葆兰;我要说真话;你信不信?”“要是真话;”一个“要”字说得有滋有味;“要是真话;当然相信。”“我什么女人都不喜欢。”葆兰的脸上当然而然地不肯相信。阿米继续说;表情非常诚恳:“我从来没喜欢过一个女人。”葆兰咬紧嘴唇看他;仿佛小孩子在听大人说故事。阿米脸上微微有些笑意;那是一种试图掩饰内心思想的笑。葆兰正在等他说下去;正等着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阿米说:“人干吗非要配成夫妻呢?”这话有些傻;小两口忍不住都笑;“我老想;我;是不是投错了胎;大男人一个;不喜欢女人;你说怪不怪?”葆兰说:“我要信了;才怪呢。”她想阿米显然是在骗她哄她。事到如今;骗她哄她反正比不理她好。她已经嫁给他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老掉了牙。掉了牙的话也只好听。“那你干吗娶我;干吗娶我?你不要我;就像你妈说的那样;只当着是买东西;不存心了;退了再买。你把我退回娘家好了。”阿米那一阵正赋闲在家;没事干。华太太对他自小就管得紧;他一个男孩子;上小学却是上的女子学堂。整个一所小学校;就三五名男孩子;夹在叽叽喳喳的女学生中间。上了中学;成绩越来越差;华太太硬逼着考大学;自然是差一大截。于是只好找差事干。华太太老是忘不了门第;她觉得合适儿子干的事;儿子干不了;儿子能干的;她又不让干。失望之余;硬逼着儿子再考大学。阿米说:“还考;我都二十出头了。”华太太说:“华家就你一个独苗;我一个寡妇人家支撑到今天;你真甘心没出息;让妈伤心。”有时恨急了;便骂:“你老子没出息;不长进;你还不如他。”又骂:“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儿子儿子这样;两个丫头吧;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嫁出去了;又要赖在家里。坐吃山空;坐吃山空;这叫是什么日子。”华太太发火大多是在吃饭的时候;姐弟三人已经习惯;耳朵里听出老茧来;随她去骂随她去说。葆兰是新媳妇;三天两头陪着挨骂;虽然还没有轮到她头上;总觉得这日子为期不远;坐立不安;倒有点害怕在前头。阿米是她男人;看着男人老这么可怜兮兮挨骂;她心疼。华太太急着抱孙子;不许阿米再出门;让他成天关家里;看书;陪老婆。华家有个书房;只是摆设;经史子集文艺小说;乱七八糟都有一些;落得全是灰尘。阿米与其看书;不如回新房陪老婆。新房是葆兰的天地;有一架收音机;一打开就可以听戏。小两口既是夫妻;免不了做夫妻的事。偏偏两人都好像还是小孩;男女那事老是不能得法。越急越怕;越怕越急。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终于无师自通;得了窍门。阿米渐渐把心用在了媳妇身上。夫妻之间的要好;用笔墨一向很难形容。有一天吃饭时;娴忍不住说:“阿米;你既是高兴;也用不着老放在脸上呀。跟你说;人太得意了;没什么好。”阿米笑着说:“二姐;我怎么得意了?”华太太沉着脸说:“她的意思你还不懂;老话说;圆满夫妻不到头;她让你还是不得意一些好。”葆兰顿时变了脸色;牙齿紧咬嘴唇。娴连忙解释。华太太一笑;用眼睛瞪了瞪葆兰;对娴说:“你弟弟夫妻恩爱;自己吃醋了是不是?”娴赌气不理;华太太又说:“你男人也是;是死是活;也没个准信;一撒腿就走了;早知这样;干吗娶老婆!”斯馨在一旁劝华太太别说;娴说:“大姐;你别劝;越劝越来劲。她不说难过!”“我当然难过;”华太太声音高起来;“我守寡;那叫没办法;男人死了;你男人倒好;不死不活;让你守活寡。”娴气得发笑;提醒道:“这话是你说的。”“我说的;我还想赖不成。”“你用不着赖。”斯馨用哭声求两人别吵了。华太太说:“华家门里;你最大;你最狠;我怕你让你好不好?”斯馨叫妹妹忍一忍。娴站起来;说:“你最大;你最狠;我让你!”华太太冲娴的背影叫:“小姐;别走呀;妈我怕你;不敢惹你;别一赌气又走什么的;将来你男人做大官;妈还要靠你呢。真是不得了;不得了。”阿米不耐烦地说:“妈;二姐都走了;别说了;好不好?”华太太白了他一眼;又瞪了媳妇一眼;说:“阿娴是我女儿;我要怎么说都行;又不曾说你媳妇;你急什么?”阿米不敢再吭声。葆兰背后偷偷问阿米:“你妈这人怎么这样;凡事不饶人;又喜欢自寻烦恼;何必呢。”阿米痛苦不堪;说:“你进了华家门;就是这家人;反正天天看在眼里;她这人;原是不肯让人安生的;横不好;竖不好;谁拿她也没办法。总算她对你还客气;你毕竟是她娘家面上的人。”葆兰十分担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她现在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阿米一怔;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葆兰:“你不理她;好歹你不理她就是了;你做了我的媳妇;总是免不了吃亏的。”小两口知道华太太有这心病;看人高兴;自己就不高兴;因此私下都约好的;恩爱留在房间里;在外头总装着不理不睬的样子。那华太太是精明人;看在眼里;心头明白;也不说破;一脸的阴沉沉。有一天晚上;葆兰忍了再忍;对阿米说:“你妈这人;真不好说她。”“怎么了?”“她;”葆兰不由脸红;虽然是夫妻;这话也难说出口;“她;老问那事。”“什么事?”“老问;老问;也是的;一个长辈;要么老摆着脸;要么;要么脸上有些笑;便是拐着弯问这个;都不知道难为情。”阿米心里明白了;无可奈何;扯谈说:“她还不是想早些抱孙子。”葆兰委屈得要哭;说:“要是想抱孙子倒也好了。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想都想不通;这些话;乡下人都问不出口的。难道她觉得我太风骚了;迷住你了;勾住你了?”阿米尴尬;索性说:“你是迷住了我嘛!”葆兰说:“我跟你说真话;别这样。”阿米叹气说:“你顶什么真;遇事你都想想;你只要想想她心里老不自在;就行了。她这人;就这样;没太平日子过的;葆兰;犯不着往心上去。”华太太对葆兰渐渐有了恶声。华府里没一天听不到华太太的呵斥。一开骂;便没有个完。也不问什么;更不要理由。婆婆训媳妇;本来天经地义。葆兰却心里觉得踏实。她进了华家门;成天看别人挨骂;轮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果然也是这家庭的成员。她越来越爱自己的丈夫;看着丈夫老是软弱可欺地挨骂;老是忍气吞声;她心甘情愿地乐意为丈夫分担掉一些骂。阿米也和葆兰说过自己的身世。这其实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葆兰早就知道;进华家门不久;华太太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也向她提起过。阿米从外面借了架相机回来;要给华太太照相。华太太说:“算了吧;别给我来这套。当我不知道;想拍你媳妇马屁;弄个照相机回来哄人;又顺便给妈个人情。”阿米说:“我是想给葆兰照的;葆兰说;先给妈拍几张。”华太太说:“看;是不是让妈猜着了。你媳妇比你坏;比你会做人。养了你这么大;你瞒得了我?”这一天华太太的心情不错;猜准了儿子的心思;更增添了几分得意;“妈年轻时;你那老子活着那阵;也有个机子;也爱照相;那时候;你老子那时候——”阿米最怕华太太提起他死去的父亲;说着说着;准发脾气;“先也是拍妈的马屁;嗨;你老子哄起女子来一等;你跟他比差远了。”“妈;你别动;就这么给你照一张。”阿米把相机对准华太太;调焦距。华太太说:“你别蒙我;这屋里的光线怎么行;你到底是会不会照?”阿米说:“那出去呀;小天井里的虞美人都开了;就去那儿。”华太太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又换了件衣服;依依不舍地看镜子里的自己。阿米从相机取景框里看华太太打扮。横不满意竖挑剔;华太太带些赌气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