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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牛鬼蛇神录-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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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休息时间都用来打扑克,下象棋。王金国看到我把一块木板垫在盘坐的腿上在昏暗的电灯下作数学作业,抄写英文单词,朝我喊道,“书呆子,下床来下棋打牌呀,坐牢本来就是脚鱼吊在壁上——四脚无靠,又痛又苦,你何必还要自己找更多的苦呢,一把刀子挂在壁上不好,你却要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没事找苦吃!来,下来与我们一起叫化子搞屁眼——快活一番!”我时常听到这类风凉话,听多了也有点不舒服。特别是我跟王金国学建筑技术,我是他的学徒,他是我的师傅,他总是利用机会证明我的高等数学不如他的实际技术有用。他和另一个泥工师傅杨自力一块设计了一座房子,不用任何图纸,整个房子全在他们脑子里。他们自己负责施工,他带着卢国安几个学徒用几个月时间建成。王金国到了告诉我技术关键时总是忘不了提醒我,“我不懂一点数学、‘学数’,你看我一样设计房子,施工建筑。”那座给干部住的房子完工后,我基本懂得了他们的设计和施工方法。他们也计算斜率,但方法极为原始,他们称斜率为水,遇到边角的互相转换,既不会用三角函数公式,也不会查表,更不用说用微积分计算应力的最佳分布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证明我的学习价值的机会。三大队有不少灌溉渠道和桥梁。杨自力和王金国师傅总是用圆弧曲线来设计渠道或桥梁的形状。我从高等数学知道,悬链曲线是比圆弧曲线受力状态好得多的曲线。而悬链曲线不能用圆规画出来,适合一定跨度和重量的悬链线只能用微分方程来计算。我用这些知识帮助两位师傅设计了一些渠道和桥梁,他们才开始承认知识的价值。以后我又告诉他们各种计算“水”和其他三角函数的方法。从此以后,同伴们都变得非常支持我学习数学了,尽管他们有时候还是不明白学习英语有什么用。一九七六年毛泽东死后,四人帮不久就被华国锋联合较保守的军人逮捕了。这个事件后,整个国家的政治气氛每天都在变化。大学入学考试制度恢复了。(一九七七年以前,大学入学凭“成分”,由“单位”推荐政治上与单位好的人进大学。)一天,场部的一位干部找我谈话,通知我场部的领导要调我到场部的干部子弟中学教高中的数学。这位干部告诉我,建新农场的高中缺少数学教师,李场长为了提高干部子女考上大学的比率,决定调数学好的犯人去教毕业班的数学。他还说,农场有几十个已高中毕业的干部子女,现在正在农场劳动,找不到工作,李场长决定由场部出钱,把他们组织起来办一个补习班,帮助他们考大学。我将是帮助他们准备数学的人。这位干部还问我,“你用你的数学知识设计过一些很好的拱桥和渡槽(悬空的渠道)吧?”我点点头,心想,大概李场长从这些拱桥知道我的数学不错。这位干部要我把行李背到场部招待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补习班就设在场部招待所,我和学生都住在那里。招待所有一排两层楼房,一排一层的房子。我被安排在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里。房间非常清洁(可能是我把它与我的监房相比),被子散发着清新刚洗过的气味。躺在棕绳编织的绷子床上与监房里睡木板床的感觉比起来有如天壤之别。我放下行李,躺在床上,仔细观察粉刷得精致的天花板,心里感慨万千。有好多年没有睡过这种床,没有一个人住过一间房子了。朝走廊的窗子很大,房子里显得十分明亮。我的感觉就好像做梦一样,犯人——这种像奴隶一样的身份,怎么会一个人在没有监视的情况下躺在这窗明几净的地方呢?我马上写信,请我大妹妹杨晖给我寄几件没有劳改字的新衣服来。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看到学生们时,才明白,我的劳改身份并不一定与衣服上的字有关,而是深深印在人们的心里。我走进教室时,学生们都端坐着一动不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这无疑是大声提醒我记住我的“半奴半主”的身份。我知道,中学生、小学生在老师进课堂时要全体起立,向老师齐声说“老师好!”但对我这个劳改犯老师,他们都端坐不动。看起来这是当局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了。学生们都了解我的劳改身份,并被要求与我保持距离。两天后,有同学来问功课,我才发觉他们全称我“杨先生”而不称“杨老师”。那时的中国,先生、太太、小姐的称呼一律不用,大家互称同志,学生称教师为老师。一九七五年,毛泽东周恩来曾下令释放被作为“历史反革命”关在监狱里的国民党旅长以上的官员。这些人释放后,不再是犯人,但官方也不愿称他们为同志,于是就称他们为先生,意思是法律上不再是犯人,但政治上仍不是同志,而是敌人。我想年幼的学生是不会想到用这个政治意味微妙的称呼叫我的,当然是当局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主意。他们既要利用我的知识来帮他们的孩子考大学,又要孩子们明白我的身份。我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不再与犯人一块吃饭,我每天可以到场部的干部食堂吃饭,那里的伙食极便宜,质量却很好。同样质量的菜,价格大概是茅丝铺饭馆里的五分之一。这自然是因为所有原料供应都来自犯人的产品,而产品的价格却由干部任意决定。那时场部中学的学生人数正在扩张,大概因为干部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所以教室不够用。离学校半里路远的招待所将一间小礼堂让出来给学校做教室。我教的两个班中,有一个班就在这个小礼堂上课。这个班的班主任叫赵晋湘,从她的名字看出,她父亲是从山西(晋)南下的干部,她母亲是本地的妇女。她长得像个洋娃娃,留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她的办公室就在招待所小礼堂边。校长第一次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把我介绍给她时说,“这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杨先生”,又向我介绍她,“这是你教的高二·一班的班主任赵晋湘同志。”这个“先生”对照“同志”的介绍在我听来是如此刺耳,特别是在这位漂亮的女同志面前使我很不舒服。
  但是赵晋湘满面笑容,没有一点隔阂的样子。她连忙拉过一张椅子,向我让座。她告诉我她教两个班英语,她的声音如此好听,使我有点不知所措,大概是我自一九六八年以来,从没有陌生的女孩子如此热情友好地与我面对面地交谈的缘故。第二天上课时,她看去对学生很厉害,大概是因为她年纪轻,想用装出来的威严来树立在学生面前的威信,但使我感动的是,她正式向她的学生介绍了我——杨先生。在其他班,没有人向学生介绍我是谁。我只是悄悄地来了。但我知道,详细的介绍早在我来之前已作过了。我从不在乎他们怎样在背后怎样向学生介绍我——一个反革命分子,劳改犯人。我心里在说,“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我靠本事吃饭,高级文化总会溶化或征服低级文化!”但赵晋湘简短地向她的班级介绍了教数学的“杨先生”后,我心里却十分难过,不知道当局是如何向这位漂亮的姑娘介绍我的“反革命”罪行的。我教了一个星期的数学后,学生们逐渐喜欢我。我也发现在他们心目中,我有三重身份:既是个写过出名的反动文章《中国向何处去?》的反革命分子,又是个长沙来的见过世面的高干子女,还是个教书很受学生欢迎、反应灵敏的有本事的人。我发觉这个学校也缺少高中物理老师。不久李场长把何敏和调来补这个缺。老何那时已满刑,被强迫在农场就业。即使是刑满就业人员来教书也是非常不合常规的安排,因为那个时候,教书属于“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工作,有极重要的政治地位。大概只有李场长这种土皇帝才有权力做出这种不合常规的安排。老何与我睡一个房间,教毕业班的物理加辅导考大学补习班五十个青年的物理。
  赵晋湘的班远离中学,所以上课下课的时间都由她看表掌握。我和何敏和都没有表,所以我们在赵晋湘班上上课时,她总是会按时从她的办公室出来通知我们下课。有天赵晋湘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十分信赖地说:“杨曦光,”——这个称呼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听起来比“杨先生”舒服多了,但也使人仍有一点别扭,如果我不是个反革命分子,她一定会称我为小杨或杨老师——“我把手表留给你,你自己掌握这个班上下课的时间,我明天要去岳阳进修。”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真诚,使我感到她对我已没有歧视。那时候手表对大多数中国人仍是奢侈品,把自己的表借给别人是极少有的事。那天以后,我感觉我与赵晋湘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于是我常在夜里邀老何一道去她的办公室。我们有时去要她给我们放英语唱片,她看来十分热心为我们服务,借来了许多英语唱片,在她那紧靠招待所小礼堂的办公室里为我们放。
  她是个文革后完成学业的女孩子,在她念中学和师范的时候,书店里没有任何像样的文学作品。毛泽东死后,各种文学作品开始重新出现。她如饥似渴地读《人民文学》和其他的一些能看到的新出版的旧小说。她非常喜欢我们去她的办公室讨论各种小说。她喜欢听我讲《双城记》、《红与黑》、《牛虻》,她更喜欢听老何讲雨果,托尔斯泰的作品。老何读过许多英国、法国的著名小说,也读过不少俄国的现实主义作品。赵晋湘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有名的小说,兴致勃勃地听老何讲。看得出我们的文化水平是按年龄排列的,不论理工科或文化知识,老何第一,我第二,而赵晋湘却是最末。那是个充满骚动和希望的时期,广播里每天都会出现些在文革中被批判为毒草的柔情歌曲,每天都有“新事物”——其实是五十年代的旧事物,在文革中被批判禁止的——一出现。倒退和停滞了多年的社会,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理性。我的刑期也快满了,傍晚时分我常与老何在招待所附近散步;我们回忆着这三十年,从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大饥荒,一九六二年复旧,到文化大革命,一九七二年的复旧,一九七四年的造反派平反,直到一九七六年的天安门事件。最令我俩激动的是我妹妹杨晖的一封来信,信上告诉我,现在党内有人主张为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和一九五九年右倾平反。收到那封信的一整夜,我们俩激动得不能入睡。老何自从一九五七年被打为右派,这二十年受尽了凌辱和欺压。他那夜仔细告诉我一九五七年他被划为右派的经过。他其实并不是余裕一那种真正的右派。但他单位在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时要完成向党提意见的任务。领导亲自动员他向党提意见,他挖空心思,提了几点:一、单位党支部书记总是自称代表党组织,有人有与他不同的意见,就说是不服从党的领导,这是不是霸道作风;二、希特勒当年也提倡国家社会主义,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与他们国家社会主义有什么不同。反右运动一开始,每个单位都要完成打右派的指标,当然他也就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时,有人发现他开会时在报纸上划划写写,会后此人检查了这张报纸,他写的是“反动”二字,而背后正好有张毛主席像。于是他成为“攻击毛主席为反动”的反革命分子,加上他有被划为右派的“前科”,他在一九六九年被判处七年徒刑。我以前从没听老何讲起他的罪名,这次才知道他实际上没犯任何事而真正被冤枉的。一天下午,赵晋湘像只高兴的小鸟一样蹦到我面前,她告诉我借到了一套英语九百句教材和唱片,要我去她办公室听。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后,只有我和她,她脸上透着青春的红晕,有一种诱人的青春气息和笑靥。
  我们听完一张唱片后,赵晋湘说可以将英语九百句教材借给我。临走时她问我:“你怎么老是跟何敏和在一起呢?你应该与他保持距离,他们老右派与你们文化大革命中坐牢的不一样呀!”
  我心里大吃一惊。离开她的办公室后,她这两句话总是离不开我的脑际。它们传递了太多的信息。第一,她对我们犯人的背景知道得相当清楚,可能她对我们的档案比我们自己还知道得多。表面上对老何相当客气,但她对他从心底是歧视的。想到她对我的友善,可能也是表面的客气,她心底里也可能与我这样的“反革命”划清界线,我心里顿时感到沮丧。我不得不承认,我悄悄爱上了她,我希望看见她,与她在一起,但却深深地害怕她对我的歧视。我从坐牢以来,从没有这种对歧视的恐惧,我知道这是那种可怕的“爱”带来的。但我回头一想,一个犯人,怎么这么不自量,怎么可能去爱那压迫你的人的女儿,爱那歧视你的人们。我尤其不能接受赵晋湘当着我的面歧视老何。我极了解这些“老右派”,我爱他们。可悲的是,正因为他的文化高于我,我的文化高于赵晋湘,而我们的社会地位却按相反的方向排列,赵晋湘的地位高于我,而我这个所谓文化革命中坐牢的“新反革命”比“老右派”又有稍高的“地位”。我心里骂赵晋湘一句“政治白痴”,用这种对她的轻蔑安抚我刚才被爱和对歧视的恐惧弄乱了的心。终于我“真正”相信,我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当然,我更不可能忘了她,我更注意她的身影和声音。但是我更经常地与老何在一块,与他一块散步,讨论政治和数学,我也显得更高兴和他在一块,让她去捉摸我们的奇怪的想法吧,让她去理解我为什么歧视政治歧视吧!
  另一件事也使我被这次交谈刺伤的心得到平衡。三大队的犯人朋友两年前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在建新农场机修厂服务的犯人刘成宇。他文革时是新华印刷厂的造反派,文化革命时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他开的车压死了三个人。他为此被判刑十年。由于他的判刑完全是因事故,既与政治无关又与故意犯罪无关,所以他被安排在建新农场的机修厂负责管理工厂。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经理人才,在他管理下,这个工厂一两年内就发展到既修理制造农业机械,也修理汽车。岳阳的汽车修理厂也无法与它竞争,人们都爱到这个厂来修车。刘成宇也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子,一对聪明机灵的眼睛,讲话声音低沉深厚,是那种特别能打动女人的声音。他处世精明,但处人却放荡不羁,非常随便。一天夜里,我还在自己房里改学生的作业,突然走进来一个女孩子(我的门总是开着,因为经常有补习班的学生来问题目),她问我:“你叫杨曦光吧?”我抬头一看,感觉眼前一亮,像看见了仙女一般。这是位有着使人震惊的美貌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她见我点头后,就在我的床上坐下来,告诉我:“我是刘成宇的女朋友,小刘被他们关到小号子里去了,他托人带信出来,要我来找你帮忙。”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自称为建妹子的女孩匆匆向我叙说了她和刘宇成的故事。建妹子是一个刑满后就业人员的女儿。她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以反革命罪被判刑劳改,刑满后在机械厂就业。建妹子也在机械厂做临时工,建妹子非常崇拜刘成宇,不但因为他人品出众,而且因为他来自大城市长沙,而她是个连岳阳都很少有机会去的人。他们有过很多次约会,终于建妹子发现自己怀孕了。刘成宇经常要出去检验修好的车,以及到岳阳去买零配件。他每次出去总是穿着那种破烂得“开了花”的工作服,衣服上满是油污,又黑又脏。他利用一次去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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