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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莫普拉 作者:乔治·桑[法]-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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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堂神甫对我非常关切,终于使我安心一点,他离开我去照顾他的朋友帕希昂斯。我的
心烦意乱和少许不安挡不住年轻人具有的好胃口。仆人穿得比我好得多,站在我椅子后
面,每当他赶过来满足我的愿望时,我就禁不住向他还礼;如果不是他殷勤备至,毕恭
毕敬,我真会大嚼一顿;他的绿衣服和绸裤子我讨厌得很。当他跪下履行职责,给我脱
鞋,送我上床时,情况更糟。当下我以为他在嘲笑我,我差点给他头上狠狠来一拳;但
是,他事毕之后神态严肃,我瞧着他发愣。
    上床之初,我手无寸铁,周围人来人往,踮起脚尖走路,于是我又做出不放心的动
作来。我趁只剩下我一个人时爬了起来,在半撤去餐具的桌上拿了一把挑选得出的最长
的刀,然后放心得多地躺下,紧紧把刀捏在手里,酣然入睡。
    待我醒来,落日将我的红锦缎床帘柔和的反光款款地洒落在我的被褥上,使装饰靠
垫四角的金色石榴闪闪烁烁,这张床非常漂亮,软绵绵的,睡在上面我几乎感到过意不
去。我抬起身,看见一张和蔼、怀着敬意的脸撩开床幔一角,冲我微笑。这是骑士于贝
尔·德·莫普拉,他关切地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我尽力彬彬有礼,表示谢意;但我做出
的表情远不如他的,我诚惶诚恐,为自己不知不觉的粗野而难受。倒霉到顶点,我动了
一下,我作为枕边同伴的那把刀落到莫普拉先生的脚下,他捡了起来,瞧了瞧,又惊异
万分地看看我。我的脸变得火一样红,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我等待着责备,因为我侮
辱了他的好客;而他非常有礼,对此没有乱加猜想。他平静地把刀放在壁炉上,回到我
身边,这样对我说:
    “贝尔纳,现在我才知道,我在世上最宝贵的人的生命,全靠您才保全了下来。我
的余生都会用来向您证明我的感激和敬意。我的女儿对您也有一笔神圣的债务。您对自
己的前途不必有丝毫不安。我知道,您到我们这里来要受到怎样的迫害,要遭到怎样的
报复;我也知道,我的友谊和忠诚能使您摆脱可怕的生活。您是孤儿,而我没有儿子。
您愿意认我作父亲吗?”
    我茫然地瞧着骑士。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惊愕和胆怯,我身上的一切感受
都麻木了。我回答不出一个字;骑士本人也感到有点儿惊讶,他逆料不到会遇上这样冥
顽不灵的人。
    “啊,”他对我说,“但愿您能习惯我们的生活。您只消握一下我的手,向我证明
您信赖我。我马上给您分派一个仆人,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吩咐他,他听您的调遣。我
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不要走出这个花园的围墙,我已经采取措施,使您不受司法的追
究。对您的几个叔叔行为的指控,可能会牵涉到您。”
    “我的几个叔叔?”我双手抹一抹脑袋说,“我做了一个噩梦?他们在哪里?莫普
拉岩变成什么样了?”
    “莫普拉岩没被大火焚毁,”他回答,“几座附属建筑毁掉了;我负责修复您的家,
向债主们赎回您的封地,眼下这块封地成了他们争夺的对象。至于您的几个叔叔……可
能只有您来恢复家族声誉,您成了惟一的家族继承人。”
    “惟一的!”我叫道,“昨晚四个莫普拉倒下了,但其余三个呢……”
    “第五个,戈歇,逃跑时毙命;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在弗鲁瓦池塘里淹死了。人们
找不到若望和安托万;但是,一个的坐骑和另一个的披风就在离戈歇尸体横躺处不远,
这是类似事件的不祥征兆。如果有一个莫普拉逃走了,也不会再出现,因为他再没有什
么希望;既然他们给自身招来不可避免的风暴,对他们和对我们(我们不幸姓氏相同)
来说,他们不如手握武器,得到一个悲壮的结局,而不要在绞刑架上被可耻地处死。我
们接受上帝给他们的安排。判决非常严厉。仅在一个夜里,七个精力充沛,青春焕发的
人就被召去进行可怕的汇报!……为他们祈祷吧,贝尔纳,让我们尽力用义行善举去洗
刷他们犯下的罪恶,抹掉他们印在我们徽号上的污点吧。”
    最后几句话概括了骑士的品格。他虔诚,正直,充满仁爱;可是,在他身上,如同
在大多数贵族身上,基督教忍辱负重的信条却在血统高傲感面前碰壁。他满心愿意让一
个穷人坐到自己桌旁,每逢耶稣受难日①,他总给十二个乞丐洗脚;可是他仍然离不开
我们阶级的一切偏见。他感到他的堂房亲戚们作为贵族,比他们作为平民更违反人的尊
严,罪恶大得多。据他看,依后面这种假设,他们的罪责能减轻一半。我长久地赞同这
种确信;这种确信溶化在我的血液里,如果我能这样表达出来的话。仅仅由于我命运严
酷的教训,我才丢掉这种确信。    
  ①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接着,他向我证实他女儿对我说过的话。他在我一出生便渴望能负责教育我;但他
的兄弟特里斯唐激烈反对。说到这里,骑士的脸阴沉下来,他说:
    “您不知道,我这样心血来潮,对我和对您产生了多么有害的后果。这大概一直被
掩盖在神秘之中……可怕的神秘,阿特里德斯一家①的血统!    
  ①希腊传说中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指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这一家族天性凶猛,
灾祸不断。阿伽门农的曾祖父曾把自己的儿子剁成碎块给神吃,触怒主神宙斯。阿伽门
农的父亲阿特柔斯又把企图篡位的兄弟堤厄斯忒斯的两个儿子杀了给他吃。后来阿伽门
农又被自己的妻子和堤厄斯忒斯的儿子杀害。

    他捏住我的手,难受地补充说:
    “贝尔纳,我们俩都是一个残忍家族的受害者。现在还不到时候,要对此刻去到上
帝的可怕法庭上的人提出指责;他们对我造成的伤害不可补偿,他们使我心碎……他们
对您的伤害会得到补偿,我以对您母亲的回忆起誓。他们使您缺乏教育,同他们的强盗
生活拴在一起;但您的心灵仍然高尚纯洁,就像生下您的那个天使的心灵一样。您会纠
正童年时期不自觉犯下的错误;您会得到符合您的地位的教育,恢复家庭的荣誉,您愿
意不?我呢,我希望这样,我会跪在您的膝下以求得您的信任,我会得到的,因为上天
注定您作我的儿子。啊!以前我梦想过更加完美的过继。如果我第二次提出要求时,他
们肯让您得到我的钟爱,您也许就同我的女儿一起长大,准定会成为她的丈夫。只是上
帝当初不愿这样做。现在您必须开始接受教育,而她的教育已经完成。她到了成家的年
龄,况且她已作了选择;她爱德·拉马尔什先生,眼看就要嫁给他;她已对您说过了。”
    我咕噜了几句含混的话。这个可敬的老人的温存和气度恢宏的话语令我非常感动,
我觉得,似乎有一种新的品性在我心中苏醒。可是,当他说出他未来女婿的名字时,我
所有粗野的本能苏醒了,我感到,任何社会正直感的原则都不会使我放弃占有我视作猎
获物的女人。我脸色煞白,又转成通红,呼吸困难。幸亏奥贝尔神甫(冉森派本堂神甫)
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来了解我摔伤的情况。当时只有骑士知道我扭伤,由于那么多更
为严重的事件闹得动荡不安,他没有时间了解详情,便派人去找他的医生;受到无微不
至的照顾,我都觉得殷勤得可笑,然而,出于感激的本能,我还是俯首听命。
    我不敢向骑士问他女儿的消息。我同神甫在一起时更大胆些。他告诉我,她老是睡
不醒,烦扰不安,令人担心;医生晚上回来给我作包扎,告诉我她发高烧,他担心她得
了重病。
    她确实病了几天,令人不安。在她经受的恐怖激动中,她耗费了大量精力,反应相
当强烈。至于我,我也待在床上;我每走一步都忍受剧痛,医生吓我说,要是几天里不
肯保持不动,我就得死守在床上几个月。由于我身体健壮,从来没得过病,好动的习惯
转成这种软绵绵的囚禁生活,引起我的厌烦,那种百无聊赖简直无法描绘。必须在树林
深处,经历过风餐露宿的困苦,才能理解我一个多星期内守在四面绸帘中感受到的这种
恐惧与绝望。我的房间的奢华,我的床的漆金,仆人们的尽心尽力,直至好意供给我的
食物,我头一天就相当敏感,认为好得过分,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这一切对我未说部
变得可恶了。骑士的看望亲切短促,因为他的心思全放在他疼爱的女儿的病上。神甫对
我非常关心。我不敢对这一个和那一个说,我感到十分难受;我一人独处时,很想像笼
中的狮子一样吼叫,夜晚,我做乱梦,梦见树林里的苔藓,森林中垂下的枝叶,直到莫
普拉岩阴森森的雉堞,我都觉得是人间天堂。另外几回,伴随和紧接我逃跑之后的悲惨
场面,在我的记忆中铭刻至深,甚至醒来时,我仍然被一种狂乱所折磨。
    德·拉马尔什先生的看望使我的思路变得更加混乱和激奋。他非常关心我,几次握
住我的手,要求获得我的友谊,多少次大声说,他愿为我献出生命,不知道还有多少别
的保证,我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对我讲话时,我的耳朵里像有股急流似的,如果我的猎
刀在手,我相信我会扑向他。我凶蛮的举止和阴沉的目光令他十分惊讶,但是,神甫对
他说过,我的理智受到家里突然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打击,于是他越发加强他的保证,以
极其亲呢和典雅的方式向我告辞。
    这种礼节我在所有人,从这里的主人到最微贱的仆人身上都看得到,引起我从未有
过的不适,虽然它使我赞叹不已;因为这种礼节哪怕是人们对我的照顾所产生的,我也
不可能理解,它明显是一种好意。它可不像莫普拉家族的爱夸口、爱嘲讽和喋喋不休,
对我来说,它像一种全新的语言,我虽理解,但不会说。
    待到神甫向我宣布,他负责教育我,问我情况,打听我的文化程度,我总算又能回
答他了。我的无知远远超过他的想像,我羞于向他袒露,而且我粗犷的自尊心又占了上
风,我向他宣称,我是贵族,我决不想变成一个教士。他对我报以一阵哈哈大笑,大大
刺伤了我。他友好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看法,却又说我
是个滑稽的角色。骑士进来时,我气得脸通红。神甫把我们的谈话和我的回答告诉了他。
于贝尔先生忍住微笑。
    “我的孩子,”他亲切地对我说,“我不愿因为您的缘故而生气,即使是出于友谊。
今天不谈学习了。在产生兴趣之前,您得明白必要性。您的思想合情合理,因为您有高
尚的心;受教育的愿望会自动来的。吃晚饭吧。您饿了吗?您喜欢好酒吗?”
    “远远胜过喜爱拉丁文。”我回答。
    “那么,神甫,为了惩罚您摆出学究的样子,”于贝尔先生愉快地说,“您得跟我
们一起喝酒。爱德梅已经完全脱离险情。医生同意贝尔纳起床,散散步。我们就在他的
房间里吃晚饭吧。”
    晚饭和酒果然是佳肴美味,我按莫普拉岩的习惯,喝得有点儿醉。我相信他们两位
有意让我这样,好叫我说话,以便了解和他们打交道的是怎样的村夫俗汉。我的缺乏教
育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消说,他们预计我有好底子,因为他们没有对我撒手不管,而
是满怀着希望,热情地千方百计要雕琢我这块顽石。一旦我可以走出房间,我的厌烦便
烟消云散。头一天,神甫和我形影不离。第二个漫长的日子,由于期望第二天能看到爱
德梅,又由于受到盛情款待而变得好过些;随着我渐渐习惯于不再表示惊讶,我开始觉
得这样款待令人舒服。骑士的一举一动无比善良,也正是为了战胜我的粗野;这种善良
很快征服了我的心灵。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敬慕之情。它占据着我的心,与我对他女儿
强烈的爱情并行不悖,我一次也没想过,让这两种感情互相搏斗。这都是我的需要,这
都是我的本能,这都是我的欲望。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我怀有一个成年人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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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有天上午吃完早饭,于贝尔先生把我带到他女儿那里。她的房门打开时,香
喷喷的热气扑向我的脸,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这间卧房布置得朴素而雅致,墙壁和家
具蒙上白底的波斯布,中国的大花瓶插满鲜花,芬芳扑鼻。非洲的鸟雀在一只金丝笼里
跳跃,用柔和的情意绵绵的歌喉啼鸣。地毯在脚下软过3月树林里的苔藓。我异常激动,
我的目光不时模糊起来;我的脚笨拙地互相磕碰,我撞在每件家具上,止步不前。爱德
梅躺在一条长椅上,手中懒洋洋地把玩一把镶嵌着螺钿的扇子。我觉得她比我见到她时
格外俏丽,而且迥然不同,我在激动之中惶恐得浑身冰凉。她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在
她父亲面前,能不能吻她的手。我听不见她对我说的话;我相信这些话是情真意切的。
随后,她仿佛精疲力尽,头仰倒在枕上,半闭起眼睛。
    “我有事要办,”骑士对我说,“您给她作伴吧;但不要让她多说话,因为她还很
虚弱。”
    这个嘱托酷似嘲弄;爱德梅佯装打盹,兴许想掩盖内心的一点困窘;至于我呢,我
无法抗拒这种约束,嘱咐我别说话真叫我作难。
    骑士打开套间里面的一扇门,回身再关上;听到他不时咳嗽,我明白他的书房同他
女儿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我单独跟她在一起,即使她好像在睡觉,我仍然十分快意。
她看不到我,而我却能随意瞧她;她脸色苍白,像她的细布梳装衣和绣有天鹅的缎子高
跟拖鞋一样白;,她纤细透明的手在我眼里有如未曾见识过的首饰。我从来不曾留心过
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在我看来,迄今为止,美就是青春与健康,再带上一种男性的大胆。
爱德梅穿上骑服,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这种模样,我能很好理解;如今,我重新细察她,
我不能想像,我在莫普拉岩怀里抱过这个女子。我的思想开始从外部摄人一丝微弱的光
线,还有地方和处境,这一切都促使第二次单独见面与第一次迥异其趣。
    我端详她时所感到的古怪而不安的乐趣,由于一个女仆的到来而打乱了,大家管她
叫勒布朗小姐,她在爱德梅的闺房里担任贴身女仆的职务,在客厅内则充当女伴。也许
女主人吩咐过她,不要离开我们;不用说,她坐在长椅旁边,干瘪的长背挡住我的目光,
使我看不见爱德梅俊俏的脸;然后她从兜里掏出活计,开始安闲地编织。其间,雀儿叽
叽喳喳,骑士咳嗽,爱德梅睡觉,或者假装睡着,而我待在套房的另一头,脑袋俯向反
拿着的一本书的版画。
    半晌,我发觉爱德梅没睡着,在低声跟她的女仆说话;我相信看到女仆不时瞥我一
眼,好像在偷看似的。为了避免这种观察下的尴尬,同时也出于我并不外行的狡黠本能,
我把脸埋在书上,而把书放在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我这种姿态活像打盹或全神贯
注。于是她逐渐提高嗓音,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
    “这没关系,小姐要了个很逗的侍从。”
    “勒布朗,你说什么侍从,使我好笑。眼下还有侍从吗?你总是以为跟我祖母待在
一起。我对你说,他是我父亲的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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