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简体完美版-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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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已经是实际的革命军总司令了。奠都南京时,洪秀全(四十岁)原是虚君;秀清(不足三十岁)已是全朝大权独揽的宰相。
但是秀清究竟是个不识字的老粗,“有雄才而无大略”(引张学良评张作霖语)。一朝得志,便发起烧来。进城以后,他至少有老婆(她们叫“东王娘”)六十余人。
【附注】东王在一八五六年为北王所杀。同时被戮,在后宫殉夫而死的有美人五十四人。至少还有几个幸存者嘛!所以笔者估计,他老婆至少有六十人。北王杀东殿后宫,着重在斩草除根(有孕者必杀)。少数无孕者可能被掳或潜逃,见下节。
纵使是沙乌地贵族、印度酋长,有六十个老婆,也应该满足了。可是我们的东王却偏偏看中了天王后宫的四位佳丽:朱九妹(姊妹二人)、石汀兰(石达开的姊妹)和杨长妹(他自己的姊妹)。为争夺这四位美女,在一八五三年冬季,距他们“进城”才不过半年时光,便弄出个“天父下凡”(附在秀清身上),要打天王屁股四十大板的怪事。——这一丑行,在弗罗伊德和金赛博士的书里,都可找到正确的解答的。
【附注】沙乌地:即沙特阿拉伯,其官方名称为沙乌地阿拉伯王国。
个人的性心理,影响到团体的政治行为,而终于祸延国族,只是个顺理成章的逻辑发展。秀清三年后弄得身死族灭,与这些个人行为上的“细行”,都是有直接关系的。
以上是“进城以后”才几个月之中,东王杨秀清这个烧炭儿,沉溺于色的小例子。再看看他在发烧中摆排场,又是什么个气派?下面且抄一段罗尔纲先生根据清朝官书《贼情汇纂》,对他的描述。东王爷有轿夫四十八人……
东王每出必盛陈仪仗,开路用龙灯一条,计三十六节,鸣钲打鼓跟随。其次绿边黄心金字街牌'注:牌上写明他的各项官衔'二十对。其次铜钲(大锣)十六对,用人肩挑,后飘几尺黄旗墨写“金锣”二字。其次绿边黄心绣龙长方旗二十对;其次同上色绣正方旗二十对;其次同上色绣蜈蚣旗二十对。高照、提灯各二十对,虽白天也一样的用。其次画龙黄遮阳二十对。提炉二十对,黄龙繖(大伞)二十柄。参护背令旗'注:像京戏舞台上武将所背的',骑对马约数十对。最后执械护卫数十人,绣龙黄盖一柄,黄轿二乘,东王有时坐在前面,有时坐在后面。这是仿古代副车的制度,以防意外,轿后黄纛千余杆,骑马执大刀的数十人。更用鼓吹和音乐数班,与仪从相间。轿后也用龙灯钲鼓。凡执事人都穿上黄下绿号衣。至于执盖执旗的多用东王府中属官,都穿公服。每一出府,役使千数百人,摆出十足的威风。(见罗史页一二一四,引《贼情汇纂》卷六《伪礼制伪仪卫与马》。)
【附注】铜钲:原义应为古代的一种乐器,用铜做的,形似钟而狭长,有长柄可执,口向上以物击之而鸣,在行军时敲打(如下图江陵雨台山铜钲东周)。北魏时期铜锣在军事上替代了铜钲,所以原文注释无错,这里只是补充说明一下铜钲的原始形态。
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读完这段报导文学,我们不妨闭目试思,在今日北京和台北,除了国庆和党生日大游行之外,哪有这种场面呢?毛泽东在文革时代发烧,其场景或有过之,那也只是偶尔一次。哪能像东王杨秀清“每一出府”,都来这么一下呢?!
再者,俗语说:“一双象牙筷配穷人家。”牡丹虽好,怎能没有绿叶扶枝,东王“出府”如此;那么“住府”的规模,岂不更阔哉!事实上太平天朝,政出东王,东王府的排场不在天王府之下,实权则犹有过之。
渣滓普罗的王洪文和杨秀清
有如此实权的东王,每次出府,在轿前轿后,都要玩两个三十六节的大龙灯,算啥名堂呢?朋友,这就是“知识”(Knowledge)与“趣味”(taste)的等级问题了。知识高者,趣味随之上升。知识低者,则趣味也随之降级。困人叫做“低级趣味”;西人叫做poortaste是也。
毛泽东把刘少奇打为“工贼”。其实刘少奇是个搞工运的士大夫,非工贼也。像王洪文那种人,才可以叫工贼。他是确确实实的工人,但是在厂内他却不是勤勤恳恳、努力生产的好工人。他是个调皮捣蛋、无事生非、里戳外捣、上拍下压的捣蛋鬼。但是这种人往往是领袖人才,善于活动,长于组织。一旦时来运转,工运爆发,他们就会乘直升机,扶摇直上。
工人如此,农民亦然。毛泽东在湖南搞农民运动时,他最欣赏的一些什么“打烂伞的”、“穿破鞋的”……(见向导版。《毛选》中被删去)都是这种人。毛的马列水平甚低,他把这种马克思所说的“渣滓普罗阶级”(lumpenproletariat,原文为德语),误为普罗的主力。因为只有这种渣滓才能帮他在农运中抓权。这一不幸,一直延长到“解放后”。在中共土改期间,受难最大的大地主固罪有应得,可是“贫、下中农”之外的善良的小地主、自耕农、富农、上中农、中中农,也被他们斗得家破人亡,实在是人类社会史、道德史、政治史上最大的“社会不平”(socialinjustice)。
【附注】普罗阶级:proletariat,即无产阶级。
马克思的警告之外,搞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卢梭说:“有权力者,如不加以限制,无不滥用其权的。”他的后辈韦伯说:“无限制权力,无限制腐化。”都是根据实际观察的结论。
马克思主义是人类智慧的重要结晶之一。但是搞它个一知半解,便从而专政之,那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如果政权再抓到渣滓普罗手里,那就更要火上加油。其为害实有甚于封建,不信且看四人帮。
诸位试思:如果王洪文做了东王,他会不会玩这两条大龙灯、讨五十四位太太呢?——洪文不会吗?
但是周恩来如果做了东王,他会不会呢?你把老周杀掉,他也不会搞出这种badtaste来。朋友,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今日的“高知”),和渣滓普罗之别也。渣滓普罗再加个动不动天父(上帝)、天兄(耶稣)就要下凡的洋教邪门,那就更弄得非牛非马,四像四不像了。洪杨这一来,就把传统中国士大夫如曾左李胡(和他们的幕友文案)和西化高知(如容闳),通统赶入敌营,来和他们作对。
中国自古以来的朝代,都是无赖和流氓打下的。但是“起朝仪”订制度,却有赖于高知。所以一群无赖如搞帝王政治,那就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作士农之首(毛主席不是说“你怎么也少不了他”)!如搞西化政治,那就要“转”农业为工商,自作工商之主。洪杨二君那时还只能搞点“立主定国”的传统政治。而搞传统政治却少了个“他”,其不败何待?
知识分子的杯葛
忆幼年读《古文观止》,背诵王安石的,至今不忘。王安石批评那位专搞渣滓普罗的孟尝君的话,实在极有道理。王说: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狼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洪杨二君在基本上是次于刘邦和朱元璋的草莽英雄。他们需要张良、陈平、刘基、房杜等知识分子为他们来出谋策画。不幸他们却为清末中国知识分子所彻底杯葛。然考其实,非知识分子杯葛洪杨也。洪杨“反知”(anti…intellectualism)而自食其果也。诸位就看看东王爷那两套大龙灯吧!哪个有修养、有学问、有taste的知识分子,张且、陈平、诸葛亮,周恩来、容闳……吃得消那一套呢?!
纵谈那项有反清复明意义的“长毛”吧!长毛非洪杨故意“蓄发”以对抗“薙发”也;那也是深山区少数民族,贫穷落后,尚未进步到经常理发修面之现代文明呢!英人密迪乐访南京(见上篇)时就遇到很多“小苗子”。他们十分骄傲地说他们的头有“原始长毛”。换言之,也就是他们自十几二十多年前出生之后,一辈子未理过发。
洪、杨二公生于十九世纪西风东渐下之中国,却要保留这个落后的习俗以为革命象征。在一个经常不理发、不修面的生活条件之下,试问读者诸公和在下,吃得消否也?!所以在长江流域被卷入长毛区的汉族男士,一旦脱离长毛,第一桩事便是剃头修面。安全考虑固属第一,另一则是卫生上的要求。理发之后,无不有“还我头颅”之感。——吾人读过十数家清人类似的笔记,纵使是亲洪杨者,亦有相同描述也。
至于洪杨诸公所炮制的那些天父天兄“下凡”的“诏书”,其荒诞固无待言,其鄙俚之辞,亦酸入骨髓——哪个张良、陈平、王安石、周恩来……吃得消呢?真是“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靠工商业打仗的小朝廷
没有知识分子来为二公出谋划策,而二公又不愿依样画明、清两朝之老葫芦,那他们的政治设施就愈来愈走样,愈没章法了。
第一,洪杨没个中央政府。洪塾师熟读四书五经。根据《周礼》,他搞了一套王国官制来。官分爵职而以爵为大。“爵”自天王以下有诸“王”(最尊者有东西南北冀五王,世袭罔替。
王之下为侯。其后王、侯之间又加义、安、福、燕、豫五等勋爵,以赏有功。
官职则文武不分,最高者为丞相。其下有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排长)。丞相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各有正副,共十二级。其它官位亦各有正副,乃至“职同”(如国民党军中文职什么同上校、同中校等所谓“军简一阶”、“军荐二阶”等等名目”。其后官爵混淆,又弄出些什么“义上王下”的天将、朝将、神将来。
其实天朝是没个可行的制度的。“天王”这个国家元首,似乎是个虚君制。按《周礼》称“王”,不称“帝”。看来又像伦敦的英王。但他有个六官丞相的中央政府,却没个首相,因而六官丞相皆有位无权。
真正在中央大权独揽的是东王,而东王则与中央内阁无关。他有他自己独立的行政系统,一般称之为“东殿”。“东殿”之内自有六官丞相,分掌国政。东殿甚至可以单独举行“科举”,名曰“东试”。一八五三年东试秋闱的题目叫“四海之内有东王”。所以“东殿”实在和国民党时代的“委员长侍从室”,和共产党时代的“林办”,差不多性质,只是权力更大得可怕罢了。
洪杨合作时期的太平天国一直是军事第一的。所以天朝行政一直也是军政不分的。因此太平政制第二要项值得一述的,是它没有个地方政府的制度。南京事实上只是个堡垒、军营。扎在孝陵卫的清军“江南大营”距朝阳门(今中山门)只数里之遥——笔者在南京当中学生时,乘公共汽车,两站路也。所以洪杨的天京日夕皆可听到炮声。只是清军十分窝囊,连朝阳门一块城砖也打不掉。
太平军在苏浙皖赣鄂诸省所占领的其它城镇,很少占领过三年以上的。所以它没有多少“地方”需要治理,因此也就没个“地方政府”了。中外史家历来所讴歌的所谓“天朝田亩制度”,事实上这宗社会主义的土改方案,只是个无名氏的纸上作业。和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一样,一天也没有施行过。至于在解放区暂行征税办法,太平军所实行的制度,还是最简单的老办法——“照旧完粮纳税”。——他们搞不来什么“三三制”呢!
可是太平军打仗,动辄十万八万人,军饷哪里来的呢?上引史学权威郭、简、罗诸前辈,都未能说服我,有关太平天国的财政问题。
在五〇年代末期,有一次我和适之先生谈到“红学”上有关“江宁织造”的问题。胡先生说,江宁织造曹寅是内务府的采购官,同时也是康熙爷的特务,在江南打统战,余不谓然也。
我认为明清两代的“江宁织造”,是和汉代的盐官、铁官,唐宋明的丝官、瓷官、茶官,与民国时代的烟酒专卖一样,是一种替朝廷捞银子,与民争利搞“国营企业”的商务官。谁知这一“大胆假设”,一经“小心求证”,竟不出所料。它不但为“红学”、“曹学”开了个新渠道;它对治太平史者,也提供了新的“烟丝披里纯”。
【附注】烟丝披里纯:即inspiration(灵感)。
洪杨割据东南,内战打了十余年,丝茶之功下可没也。
——“太平天国”实在是中国内战史上,第一个靠工商业打仗的小朝廷啊!这也是“转型”期中特殊的历史现象之一吧!
经营丝茶,禁绝鸦片
若论丝茶贸易对太平天国的关系,专书也、博士论文也,岂可轻碰?然既已提及,则不妨三言两语为读者略陈之。
盖十八、九世纪中我国对外贸易,一直是巨额出超的。欧美原先运来者只是整船整船的白银,而我们出口的则是大量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是这一出超贸易至鸦片战前,突然逆转,因为英商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和土耳其发现了鸦片。他们可以无限制供应,我们也可以无限制内销。因此我国顺差外贸,顿成逆差。迨两次鸦片战后,西人可公开对华贩毒,这一来黄河决口,烟毒泛滥,我们就不成个国家了。
可是我国财富集中在东南长江三角洲;外贸的死结则全在鸦片。一旦能把鸦片根绝,则外贸便顿成顺差,黄金白银自会滚滚而来。以我东南人才之鼎盛,资源之丰硕,“四小龙”何足道哉?果然一八五三年天王定鼎金陵,彻底禁烟。据祁寯藻著《贼情访问记》所载:“贼(太平军)禁食旱烟、水烟、潮烟。有吸鸦片者立杀。”长毛杀人,可不是讲着玩的啊!所以东南烟毒,一时皆绝。
【附注】寯(jùn):(1)积聚。(2)俊杰,最有智慧才华的人。
鸦片既绝,而丝茶出口如常。时不旋踵,我长江下游外贸,顿成出超。斯时湘淮军尚未出现;洋人务利,也正在观望,为向交战双方发战争财,且帮同维持秩序以增加贸易。黄金白银漫天飞来,也大大地刺激了丝茶的生产与出口。一时生意兴隆,长江下游竟成后来四小龙之鼻祖,出口陡增。
前文已言之,洪杨入南京之后,把百工技艺,按性质编入“百工衙”和“诸匠营”。“把生产资料收归国有,废除了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以手工业国营的形式,代替手工业工人个体生产……”(见罗著前书页八三九)。在这些百工衙、诸匠营中,洪杨搞得规模最大、最成功的便是制丝绸的“织营”和“机匠馆”了。
南京在历史上原是“海上丝路”的起点。在洪杨入城之时,城内有织机五万架,几乎有半城居民靠其为生。长毛现在把它集体化,全城成为一大国营工厂。厂内工匠数万人都加以军事管理,分编为五军,官长俱以本地人充之。因为这是纯技术性的工作,长征老干部,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也。(见张汝南《金陵癸甲摭谈》)
据说这个伟大的工厂从构想、设计到执行,实由一位汉口绸缎商吴复诚一手搞起的。他城破时在金陵,乃通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