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万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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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上。
艺术家似乎更珍视他内心世界的财宝,他不肯轻易把它们抽象出 来、裸裎出来。他尽量把形象的血肉之躯创造得丰满而结实,尽量滋养这躯体的纯洁与完美 ,使内心的灵泉渗透于丰富的艺术细胞和敏锐的艺术神经之中。在这里,思想得到了保全和 无限循环,它通过血肉之躯的磁力吸引飘行世间的灵魂,又以一种近乎肉体之电的激情,使 那些灵魂为之战栗,为之倾倒。
面对苍天和苍生,谁能说思想和哲学只是表述出来的 定义、概念或范畴呢?谁又能说有形的物体本身不是一部思想录、一部哲学经典呢?艺术家 发现并发掘出物——形象的思想功能和哲学本旨——唤醒它的沉默,输入他的精神,让音乐 、造型、色彩和线条、语言文字或蒙太奇把哲学完好地储存,生动地体现。只有在这个意义 上,艺术形式才至关重要。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那形式不过是一块最适合于他的“电影 ”外景地,早已存在,只待他千辛万苦地去寻找。
老托尔斯泰曾说,谁若询问他的作品 的主题,他就必须从头至尾把作品重讲一遍。罗丹曾说,他至少要费一年的唇舌才能把他的 一件艺术品(无论大小)形容尽致。大师们早已意识到艺术作品内涵的渗透性和丰富性;或者 在他们选择艺术这一特殊“物”来承纳其全部哲学的时候,便已明白只有这样的“物”而不 是别样的“物”,才能表现他们独有的情感、思想和宇宙观。世界上除去那些富有哲学意味 、宇宙气息的事物,还有什么需要托尔斯泰那完整性的要求和罗丹那深刻性的观念呢?
夜空的深邃不源于一朵星光,火焰的美丽也不等于引起它的一点星火,艺术家的圆中有无 数直径线或半径线,只有一点思想的艺术巧匠也并不是艺术家。一片火光,直冲牛斗;一声 霹雳,直透寰宇;一派笙歌,直构成一个国家——艺术的精神,必须这样辽阔,这样浩大, 这样有力,这样明亮;不然的话,他凭靠什么去把生活的海洋凝炼到一只艺术杯盏中,他怎 能以渺小的身躯去同无边的宇宙拥抱并听它诉说它的空漠和精凝呢?
艺术家的光辉代 表者之一贝多芬说:“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中最可爱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 一个。”〖HT5”F〗[罗曼·罗兰,《贝多芬传》,见《傅译传记五种》,149页]〖HT〗 这思想,不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核心吗?说到底,思想的穷人若能创造出 具有博大精神的艺术品,天地也便可以颠倒了。真正的艺术家从不轻视那无形中驾驭着灵感 和技巧的思想雄风,他把娴熟而超绝的艺术手段交给这风,任它撒向作品的大野,风过处, 已是百花盛开。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5)
这“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一个”,对于一切从事艺术劳动的人不也 是“第一个”吗?我们从罗丹题为“思想者”的雕塑的每一个细微处,从雕像那沉浸在自我 内心的姿态里,从他的手臂以及整个躯体的沉睡中,看到了思想深渊的伟大和魅力:它照亮 了人体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条筋脉、每一根毛发和每一寸皮肤。对于不遑回到内心世界的人 来说,这雕像是不可思议的;而对于真正的思想者——无论他处于什么时代、什么国度,持 什么政见,它都那样亲切,仿佛是从大地的黑土中成长起来的大树,如此根深叶茂,如此饱 经风雨,如此满是记忆又满是遗忘。
莫扎特以自己未完成的《安魂曲》,给自己和一切死者的亡灵送去无限的安慰,“使死亡升 华到了一个比生存更高的境界”。这组乐曲,“是超脱了空间的限制而与我们同在的一种东 西。它没有须臾的始终,除非我们说它随着那个羸弱的婴儿在萨尔茨堡的第一声啼哭而诞生 ,伴着那个疲惫的音乐家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声长叹而结束。即便如此,它也绝不只局限于三 十五年短暂的时光。它上溯到生活体验的起源,下至触及现实问题的本质”〖HT5”F〗[玛 西 娅·达文波特,《莫扎特》,339—340页]〖HT〗。《安魂曲》是莫扎特一生哲学和思索的 集大成之作。年纪轻轻但已历经百折千锤的艺术家,“已经进入了那种超脱于生死之上、于 生存中思虑死的含义的奇异境界”。在他的哲学里,生与死并不以鸿沟来划分,也不是一步 之隔的近邻,而是一体,浑然无别,不过像一条铺展开的道路:死只是在夕阳灿丽的远处转 了一个弯;美妙的生,就通向美妙的死;纯洁的灵魂,必然在纯洁的死之幔帷里安息。因为 曾好好地生活,死亡竟然是这般可爱,这般温馨,这般娇美秀丽,竟洒满了生的阳光。
什么是艺术的深 刻?什么是艺术家的深度和力度?什么使华美或素朴的无意义的事物,破土生长为“逼肖” 的艺术品?贝多芬、罗丹和莫扎特,不是以他们的作品和话语告诉我们了吗?
艺术家的“灵魂里实在有一种使他几乎浩荡到无名的沉毅,一种超逸的仁慈,一种属于大自 然的大沉毅、大仁慈——大自然,我们知道,是赤手空拳去悠闲地严肃地跋涉那到丰稔的 长途的”〖HT5”F〗[里尔克,《罗丹论》,6页]〖HT〗。他是人 类万古不毁的实体,如同汪洋,如同大陆。内在的充实和洗练,推动他不得不去寻找艺术路 途,使他不得不期求创造和表达,也成就着他选取题材的恰切、表现手段的丰富与多变。精 神的丰厚土地,承载着他从容不迫地含笑工作。在工作时,他显得这么镇定、安详、自信和 神圣,因为他在为灵魂完成一种业绩,而不是为工作而工作或因无聊而工作。
瑞典电 影作家兼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第七封印》中有一句台词,是斯凯特把道具匕首顶在 胸口请普洛格杀死他时说的:“我的朋友,你只要推一下,我的虚假的存在就将成为一个新 的确实的存在。”在读剧本和看影片时,这句台词都深深地触动了我。撇开具体的剧情,我 联想到艺术家的“存在”。在没有作品作为对应物时,艺术家只是一个“虚假的存在”;当 他把生命一滴一滴化入作品而他自身渐渐消失的时候,人们才看到一个“确实的存在”—— 艺术品。艺术家“浩荡到无名”的结果,便是泯灭了个人的小生命,浩荡到永垂的艺术之中 而把自己深深遗忘。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6)
应该说,艺术家是最善于遗忘的人。生活的万千气象,对于他只不过是浮光掠影;他只在无 垠的海上摄取一片白帆,只在漫长的海岸边拾取一粒红贝壳,艺术似乎就这样从他的双眸中 、从他的手上诞生了。这是怎样一种奇迹呢?
当我们坐在艺术的篝火边烤着手,沉醉复沉思的时候,也许会发现:艺术家是把白昼和夜晚 、古代和现代、遥远和迫近统统忘记了。一堆篝火,无论用来与宇宙交谈还是与人谈心,都 足够了。艺术家是多么善于简捷地找到灵感和最适合表达的气氛啊!只要一派声响,只要一 两行文字,只要一小块青石,只要腰肢轻一扭动,他内心的泉水便汩汩流出,润湿了思想 的眼睛。
对了,艺术家总是借大江大海的涛声表现思想的涛声,总是把哲学的静穆点染在旷野 的孤树上,总是让风吹拂水面或草原的波纹来表现心的波动……他把不可捉摸、不可触碰、 不可侵犯的内心世界交给“艺术”,让它在音乐形象、文学形象、舞蹈形象、电影形象的体 内跃动。艺术家在捕捉形象的时候,已不自觉地把形象固有的形式与一种近乎象征的含义同 时捕获了。
艺术家就是这样,用“形象”的裸体,感受、思索、领悟生活和自然的风 雪,并在内心里不断补充、扩大、延伸、丰富和完善这裸体,在时机成熟的创作季里再把它 交还给生活和大自然。这份敏捷,这份才华,这份技巧,几乎是艺术家的本能——尽管在长 期的艰苦磨练中更细腻光润了。
艺术家与思想家、哲学家的根本区别在于:艺术家任 思想驰骋于宇宙万物、人生万象之间,在各种各样的形象上留下他特有的思想吻痕和思想芬 芳,事物和世界不为肉眼凡心所知的秘密便在这吻痕下倏然浮现;思想家和哲学家,排开事 物的表象和表征,直接抽象出性质、规律,进行类比、归纳或演绎,达到认知自然和人类的 目的。在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艺术家喜欢也擅长于点石成金、寄情于物,思想 家和哲学家喜欢、擅长于纯粹的抽象的思想;艺术家边在五光十色、仪态万千的有形世界上 观光,边延拓思想的旅程,思想家和哲学家只在无形的精神世界中漫游。
把思想的火种 化为艺术的火炬,把精神的阳光和甘露化为艺术的绿枝、开放为艺术的花朵,便是艺术家的 特殊才能了。艺术家运用这才能的过程,也就是艺术创造的过程。实现这才能而不致使它浪 费,必须有足够的思想光源,同时又必须进入艰苦漫长的创作劳动状态。
对于艺术家 来说,思想固然不万能,但所谓才华和能力也并不万能。“天才所做的无非是学着奠基、建 筑,时时寻找原料,时时琢磨着加工。”〖HT5”F〗[尼采,《人性的,太人性了》,见《 悲剧的诞生》,184页]〖HT〗普通而崇高的学习和劳动,才使艺术家 提高了思想、发挥了才能。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是普通劳动者,是为自己某种心爱的思 念而精雕细琢着一件礼物的工匠。
第一部分第1节 抚触之下(7)
艺术家并不直白地说出思想,就像巧匠并不把巧妙摆在脸上或手 上,而是注入他精心制作的形象体内。我们明明感觉到影片《芬妮与亚历山大》中的悲观思 想、怀疑态度,但我们听不到半句英格玛·伯格曼的思想宣言。艺术家只让小亚历山大在孤 独无告的境遇中观察、倾听、寻找和反抗。继父被烧死了,但继父的阴魂还是追踪着小亚历 山大,在他生父家的房子里把他绊倒,就像人的必然命运。艺术家是多么会使用形象的材料 来刻写他的哲学,来传达他对世界的观感和认识!
他宛若人类和宇宙初生时的故旧,又仿佛掌管着未来生活的钥匙——一位粉墨登场的先 知。他是这样的四位一体:最会抒写情感的诗人,最会思想的思想者,最长于静观的哲人和 最善于琢磨出小玩意儿叫人开心的巧匠。对思想,对激情,对宇宙观,对技艺,艺术家永远 无法单独加以运用而不失败。他既不能单纯依靠哲学思想来完成艺术创作,也不企求一时的 灵机来挑起沉重的艺术巨石。
巧夺天工的艺术再现和艺术表现才能,运用在以形象感悟生命和生活实质的思想家、哲学家 的手中,原始的宇宙材料便被创造成一件件光彩照人的艺术品。艺术家便这样诞生并永存。 他是一个奇迹,但在他走过的路上,到处洒满普通劳动者朴实的汗水和朴素的故事。
如果有人一定要我概括艺术家的本质,我会毫不迟疑地说:最善于创造性地使用艺术语言— —形象——来传达思想、情感、精神,并出色地完成一件或一系列“逼肖”于生命、生活、 人类、万物以至宇宙本源和实质的艺术作品的人,集诗人、思想家、哲学家和能工巧匠的境 界、品格、本领、才能、技艺于一身的人,便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第一部分第2节 天赋之上(1)
一般人遵依自然的安排,依次经历童稚性、少年性、青春性、成年性、老年性等人性阶段, 并按照天赋的性别完成其固定的男性或女性的心路历 程:小男孩—少男—男人—老翁或小女孩—少女—女人—老妇。艺术家表面上 〖JP2〗也循着这条道路走过他的自然生命,但在实质上则同时拥有童年和老年,同时是男 子又是女子。他是各种人性的复合体。〖JP〗
雨果说:“在诗人与艺术家身上,有着无限,正是这种成分赋予这些天才以坚不可摧的伟大 。”〖HT5”F〗[《莎士比亚论》,见《论文学》,132页]〖HT〗艺术家享有一种上帝特 殊的 优待:具有无穷性和无数性。他是他自己,又同时是无数别的什么人——工人、农民、兵士 ;他是现实的人,但又可以同时是古人和未来人;他是男性或女性,但他可以具有与自身对 立的性别的一切感觉和体验;他只有一次生命,但他经历无数次新生,可以死一百次——在 心里。
他的天性中,同时保存着童年的贞洁和壮年的情欲;同时存有母性的善良仁慈、无边抚爱与 父性的创造欲、父性的冷眼旁观;同时具备少女的温存体贴,少男的殷勤血液;同时拥有敌 人的目光和朋友的深情;同时具有醉者的陶然物内物外和智者的明晰豁达。他是一个“无限 ”。在这“无限”中,随时随地都充溢着饱涨的生命力和高涨的生命感,也随地随时都充斥 着荒诞、无序、虚无和死寂。
〖BT2〗赤子的根性
如果能够潜心凝神地坐在一件真 正的艺术作品身旁,无论它是阿炳二胡弦上的《二泉映月》,还是达·芬奇画笔下的《最后 的晚餐》,无论它是英格玛·伯格曼编导的电影《芬妮与亚历山大》,还是鲁迅笔下的《社 戏》,总会有近乎电流的力量打击着我们,使我们无法停滞不前。就像每接近一次老人我们 的心就苍老一度,每拥抱一次儿童我们的心就纯真一分——在艺术面前,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我们一定会受到它的无言的催促,跨上一个新的生命高度。
《二泉映月》的旋律中, 会走出一个孤儿,贫穷而美丽,在人世间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家园,没有欢笑, 只有月光映照着他泉水般清纯而凄苦的内心。《最后的晚餐》中,圣子刚刚对他的门徒们说 完“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把手放在桌上,沉默着。在他的沉默和门徒的震惊、犹 大的紧握钱包的阴暗姿势所造成的氛围中,真与伪、爱与出卖、善与罪恶的旋风从画面深处 卷出,把人带到“明天”的十字架和永世的苦难之中。《芬妮与亚历山大》中祖母的爱情, 父亲 的剧院,圣诞的致辞和长长的舞队,长长的舞蹈,跛足女佣的爱抚和她与男主人的私通,父 亲的死,继父的虚伪与残忍,母亲的软弱和坚强,被命运摆布和幻想化为现实,生命与鬼魂 ,使小亚历山大在孤独、痛苦、梦幻与好奇、欢乐、敏感和多思的摇篮中颠来簸去。他懂得 了许多,但他仍然大惑不解,因为他的内心藏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大大的怀疑,大大的探询 。
不管这些作品属于怎样的艺术门类,它们奉献给人的感觉都是既成熟又单纯。它们成 熟得那么完满,以至于微风一吹就会撒落遍地果实,使人确信只有它们才拥有真实、力量和 神圣;它们又单纯得那么透明,不含有任何“美”以外的杂质,以至于使人看它们一眼就会 自惭形 秽,自愧现实的生存达不到艺术的境界。
第一部分第2节 天赋之上(2)
真正的艺术就是这样:因成熟而显得格外纯 粹,因单纯而显得格外丰稔。这是因为,艺术的创造者——艺术家——的生命,就像年年更 迭的四季,不断成熟,又不断把这成熟埋下,长出新的童年,不断在更新、更高的层次上重 新体味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