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来信-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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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美说,不是张医生做的,是刘医生。你们别骗我,我都知道了。
眉君几乎叫起来,谁说的?谁在跟你胡说八道的,缺了大德了。明明是张医生做的,怎么是刘医生?谁这么骗你我打烂他的耳光!眉君环顾着病房里的其它几个病人,她说,谁这么胡说,缺了大德了!
病人们都躲避着眉君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们的表情都有点不快,他们的表情在说话,你别冲着我们来,不关我们屁事!
眉君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这到底是谁说的鬼话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谁跟我妈说这话,让她不得好死!
千美不为女儿的哭声所动,她仍然用一种平缓而冷峻的语气盘问眉君。刘医生怎么给我做的手术?千美说,有那样做手术的吗?把我的肚子打开,看一眼,说不行,就又缝起来?有这样做手术的?他们把我当什么,当一头猪?
眉君绝望地叫起来,胡说,他们在胡说,你别听他们胡说。
千美说,他们没胡说,你们在胡说。我一直由着你们在骗我呢。我得的什么病?不就是个癌症?癌症也得治。治得好治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你们怎么能这么干,把我的肚子打开,看一眼就缝上,有这样给人治病的吗?我是血肉身体,不是一匹布,怎么把我当量米袋子啊,随便剪一刀,随便缝几针?
眉君说,没人把你当量米袋子,他们给你做手术了,把不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啊。
千美说,你还在骗我?我都知道了,什么也没拿,他们就看了一眼,看一眼就缝上不管了。怎么能这样?说是没法治?有法治要你们医生干什么?说是没那个技术,没那个技术就别把人弄到手术台上去。滑稽,有技术给我开膛破肚的,就没技术动手术?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个活人,不是孩子过家家的布娃娃。怎么能这样?灌肠,上麻药,切肚子,打开肚子又缝上了,原封不动!又缝上了!
眉君惊恐地看着母亲。她觉得母亲红光满面,多日来积聚在她眉眼之间的死亡之气无影无踪,她听出母亲的平静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反几天来衰弱无力的模样。眉君感到害怕,害怕的不仅是关于手术细节的败露,更害怕的是母亲的这种亢奋,她记得医生预测过母亲的弥留期,就是这几天了。眉君害怕这是母亲的回光反照。眉君止住哭泣,突然被一个强烈的念头所撅住,母亲就这几天了,就这几天了,让她快乐,让她快乐,让她去埋怨,让她去发泄,眉君这么想着就不再去压抑母亲的悲愤,她迎合着千美,突然骂了一句,张医生,刘医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眉君注意到其它病人用一种惊愕的目光瞪着她,眉君毫不在乎,她是为了让母亲快乐,为了让她快乐,眉君加大音量,又骂了一句,都不是好东西!
千美眨巴着眼睛,数滴浑浊的泪水淌过她的鲜红的面颊,她的喉咙里开始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不要骂人,她说,骂人不能解决问题。
眉君替母亲擦去泪水,眉君看见母亲的泪水,心中充满莫名的酸楚,她说,就是要骂,就是要骂他们。医生医生,治不好病,救不了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骗人!
话不是这么说。千美说,人得了不治之症,怪不得医生。我生气不是他们治不好我的病,是他们的医疗作风!怎能这么对待病人?不管手术有没有用,你得做不是?不能推说做了没用就不做了,就缝起来让病人等死去了!
不是东西。眉君顺嘴骂着,她说,什么主治医生?都是废物,是骗子!
骂人是最没用的。千美说,还是要反映上去,这种医疗作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人的肚子当西洋镜,看一眼就合上。为什么没人反映上去?
眉君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有一道坚韧的明亮的光芒,她几乎猜到母亲要干什么了,眉君心里在嘀咕,又要写信了,你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还要写信!但是为了让母亲快乐,眉君下意识地顺着她说,我来写信,我来反映!
千美艰难地瞥了女儿一眼,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犹豫,但很快地她摇了摇头。不行,你们反映我不放心。千美说,你们说不到点子上,人家不会引起重视,不引起重视,写了也没用。
眉君脑子里只想着让千美放弃写信的念头,她说,你不放心我,让小孟写总行了吧。大学生,写封群众来信,还怕说不到点子上?
千美笑了笑,她说,大学生不一定就能写好群众来信。群众来信不要文采,反映问题主要是能说在点子上。
眉君不忍心跟母亲争论,她抓住她的手,检查母亲的两只浮肿发白的手。我不让你写。眉君说,你怎么说我也不让你写。说什么都不行,要写我们来写,我不会让你写的。
千美说,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快乐,就去拿纸拿笔。我不写,我说你写行不行?
眉君皱着眉头凝视母亲失去弹性和水分的十根手指,一一抚弄着,没有说话。
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想方设法让我快乐几天。那为什么还要惹我生气?去吧,去拿纸笔。我不是瞎子聋子,我不做这种医疗作风的牺牲品。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向上面反映。
眉君沉默着松开母亲的手指。她想起从前有个邻居小孩问过她一个问题,小孩说,你妈妈整天在写什么?她回答说她在写作业。这是千美从前对女儿常常用的一个借口,她对眉君说,别来吵我,妈妈急着写作业,妈妈也有作业。眉君想起青年和中年时代端坐在桌前的母亲的背影,心中并没有一丝温馨的感受。眉君突然间失去了耐心,她站起来,说,写吧写吧,让你快乐!写!眉君蒙住自己的脸向医生办公室跑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异常凶恶的腔调向医生护士们嚷嚷:拿纸来,拿笔来,我母亲要告你们的状!
千美的最后一封群众来信(口授)
第二医院院领导:
我是贵院内二科的一个住院病人。上个月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令人气愤的是主刀医生刘某某将我的腹腔打开后,未作任何手术处理就缝上了。她的借口就是癌细胞扩散,无法治疗。致使我失去了与疾病斗争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躺着等死。
据我了解,许多癌症病人在贵院受到了这种不负责任的待遇,他们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同时也受到了身心的伤害。我代表所有受害者强烈呼吁贵院加强医风医德的建设,这种无视病人生命安危的医疗作风一定要整顿
内二科住院病人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日
第四十六天
松满和院长的谈话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松满低着头走出院长办公室。眉君等在外面,焦急地看着父亲,谈什么了?眉君说,谈这么长时间,谈出什么结果了?松满仍然低头向前走,他说,人家很重视她的信,人家五个院长为她的信专门开了一个碰头会。眉君说,开会有什么用?他们到底准备怎么治疗?松满这时站住了,松满看了眼眉君,头又扭过去,说,他们问我要不要再重新做手术,他们让我们随便挑选主刀医生。眉君愣了一下,突然叫起来,那不是要她的命啊?她现在风一吹就倒,怎么经受得住?松满说,医生也这么说的,说要是做第二次手术,很可能就死在手术台上了。眉君追着父亲,问,你怎么说的?你没有答应他们做第二次手术吧?松满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敢答应?我对他们说了,这事得问她自己。
回到病房之前,父女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们站在走廊上,他们想商量一下口径,但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松满先走进了病房,松满大声地对着妻子的床说,人家很重视你的信,很重视啊!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她的暗淡的眼神一刹那间燃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松满,她说,怎么个重视法?
松满说,五个院长,专门为你的信开了会,他们说要大抓特抓医疗作风。
千美说,光是嘴上说说没用,怎么抓得看行动。他们有什么实际行动?
松满瞟了女儿一眼,说,眉君,有什么实际行动?你跟你母亲说。
眉君扭过脸,说,人家跟你谈的,你不说怎么让我说?
松满低下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用鞋底不停地擦着那摊污迹,他们说可以再做一次手术。松满终于开口说了,他们随便我们决定,要不要再做一次手术,主刀医生随我们挑。
千美说,这有什么难开口的?是好事啊,说明他们真的重视我的意见。
松满说,第二次手术,有点——我没决定。松满抬头寻求女儿的帮助,但眉君赌气似的避开松满的目光,眉君不知在生谁的气,她走到窗前,抱着双臂看着窗外。
千美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眨巴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你没决定?让我自己来决定?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怕我撑不住,死在手术台上?
松满不说话,不说话代表他默认了妻子的分析和判断。
千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人家很重视,人家要解决问题,你们怕这怕那的,就不怕人家笑话?人家会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早知道这样,你们提什么意见?
松满吱唔着说,提意见归提意见,这不是一回事。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再上手术台折腾了。
千美说,那我的意见不是白提了?那我不是变成无理取闹了吗?
松满说,那是两回事,你不能为了面子过不去,冒这个险!
千美说,不是面子的事,是做人的道理。再说我还怕什么危险?冒不冒险我都活不了几天了。
松满说,你是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你这么糊涂我也不管了,我告诉你,再来一刀,你怕是下不了手术台了!
千美看了眼松满,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眼神里却都是失望。一辈子夫妻做下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千美说,我是怕死的人吗?我不怕死。
松满说,不怕死也不能去送死!
千美说,该送死就得送死,他们能接受我的意见也很不容易,解决问题,大家都要作出努力。大家要配合。
松满说,什么努力?什么配合?努力去死啊?你这是什么脑筋呀?
千美说,你又要骂人了,我什么脑筋,人的脑筋!最多是钻了牛角尖,要说钻牛角尖,我钻了一辈子了,临死再改,自己不是当了自己的叛徒?我不当叛徒。
松满说,你还是在钻牛角尖,就像你以前写那么多信,都是钻的牛角尖啊,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千美说,我知道,怎么不知道?千美说着叹了口气,你数落我数落了一辈子了,你们不是想让我快乐的吗?想让我快乐还来数落我?批评我?我的快乐现在就是去送死,我不怕你们去跟别人说,说我疯了,我就是要去送死。
松满终于用双手蒙住脸,不让妻子看见他眼里的泪。松满说,随便你,我不数落你了,是你的性命,随便你吧。
千美叹口气,说,这就对了,是我的性命,我知道我的性命还能派什么用处。我这小半条命,还能用来整顿他们的医疗作风,划得来呀,死得其所。
窗边的眉君这时失声痛哭起来。千美注视着女儿抽搐的肩头,面容安详。千美做出了这个决定以后,面容安详。窗外西风呼啸,预示着秋天正在深入医院和整个世界。窗外的西风渲染了病房里的一片沉寂。病房里的一家人此时都听见了输液瓶的滴水声。千美躺在病床上,面容安详,大约过了五分钟,她轻声对女儿说,眉君,拿梳子来,替我梳一梳头。
最后一天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癌症病人曾千美在第二医院的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主刀的张医生走出去向病人的家属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他走出手术间的大门,看见死者的丈夫蹲在墙角边,一只手顶住肿胀发亮的下腭,木然地瞪着他。
张医生说,很抱歉,你们准备后事吧。松满靠着墙慢慢站起来,木然地瞪着医生。张医生心中很坦然,他知道一切都有对方签字为据,这不是医疗事故,所有当事人对这个结果已经有所准备。张医生说,真的很抱歉,病人的内部器脏全面衰竭,我们无能为力了。
松满使劲地点头,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下腭,牙疼得厉害。我有准备。他说,疼死我了。我们不怪你,我们没有意见。我们不会再提什么意见了。
虽然松满发出的声音需要仔细辨别,张医生还是听清了对方的意思。张医生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松满说,你牙龈发炎很厉害,去口腔科看看吧。
松满摆了摆手,意思是这种时候他没有时间去管自己的牙齿。他转身拿起一只可以折叠的小板凳,他说,我女儿马上要来的,她要是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张医生你别生气。张医生认识眉君,他知道所谓的难听话是什么,他心中很坦然。张医生说,没有关系,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说些难听话我们不会计较的。
张医生对松满最后感激歉疚的眼神印象很深刻,事实上他不是经常能遇到这种宽厚的理智的家属的。张医生心中对松满陡增好感,他破例和松满握了握手,然后他看见松满一只手夹着折叠板凳,一只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松满掏得很费劲,引起了张医生的好奇,他看着松满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已经融化了的做成熊猫形状的棒糖,棒糖顽强地粘在松满的手上。松满有点发窘,他努力地将棒糖从手上剥离开来,我在找一封信,他说,昨天夜里我爱人嘱咐我写的,不是提意见的,是表扬信,她说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写这信,因为你们医院的医疗作风有了改善。张医生惊讶地看着松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松满还在掏口袋,他说,怎么找不到了?明明是放在口袋里的。张医生看着松满焦急地拍着衣服裤子上的每一个口袋,然后松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在病房里,在枕头下面!松满这么叫了一声,就夹着那只折叠小板凳,风风火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