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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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兑现实力,只是千里运银,快捷不了。
加上西帮的大小京号,不但全都复业,而且在挤兑风潮中还没一家倒下。这也给京人多了信心:西帮真要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不负客户?
可此时京号老帮们都清楚,挤兑风潮还没有一点衰颓的迹象!多少现银兑出去了,持票求兑者依然蜂拥而至。这么多银子,就是丢进江海中,也能听到不小的响声吧?丢进京市,真是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这次挤兑之迅猛、惨烈,京号老帮中的精明人物也不曾料到。
票号领袖日升昌、蔚字号,原还想在这次危局中出彩,但撑到此时,也心里没底了。京师的银市到底水有多深?张罗了一百多年金融生意,现在竟吃不准了?这不能不叫人害怕。经历这一年浩劫,京城银市是枯竭见底了,但眼下市面也还未见复苏,生意也不大好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也流通不起来吧?
挤兑风潮中,最见声势的,果然还是小额银票。金额虽小,持票者却甚众,天天来堵门的,大多是求兑小票的。票号本来也不大做小额金融生意,哪能料到平时为了方便官场,随手开出的这种临时便条,竟掀起如此惊涛!小票,小票,西帮历年在京师发出多少小票,真是谁也说不清楚。但各号已有约定,对小票一定要优先兑付,不敢大意。西帮小票失信,必然积怨京师官场,非同小可啊!可惜努力这许多天了,京人依然持小票争兑不止!人们还是对西帮财力有疑?
就在危局正处于这种微妙时刻,传来西帮银镖被劫的消息!激起惊涛,一点也不意外。
京晋之间镖道不通,西帮兑现的诺言还何以实现?甚至有流言称:此劫镖案,说不定还是西帮与江湖串通了编出的故事。他们不是财力不济,就是太心疼银窖里的银子,才编出了这样的故事,敷衍银市。此类流言腿太长,说话间就跑遍京城,击碎了人们的微弱信心。于是,惊涛拍岸,谁又能阻挡得了?
这惊涛再起时,天成元京号的处境,就更加严峻。由于老号的迟疑,天成元京号本来就因晚开张而出师不利。虽经戴膺老帮极力张罗,被动局面也未转过来。
开张前,按照戴膺谋划,已悄然散出消息:“天成元京号废弃一年,银窖竟未被寻出,真是隐秘之极。里面密藏的银钱账簿,完好无损。”这消息,真还如预料的那样,一时满城传遍。这本来是利好的开业局面,但老号就是迟迟不调银过来!同业中的别家大号,都争抢似的先后开张,戴膺也只能干着急,没法跟进。
这么利好,却迟迟不开门,又要出什么奇招?连蔚丰厚的李宏龄,也跑来打听了。戴膺能说
什么?只好含糊其词。
客户可就不耐烦了,连连追问:存银、账簿既无损,为何拖延不开业?戴膺又能说什么!只好说,为寻银窖,铺面给损坏得太厉害,修复费时。
但这样能敷衍多久?没过几天,刚散布出去的利好消息,就变成了灾难:什么银窖完好无损,还是唱空城计!天成元京号未开张,就被挤兑的怒涛堵了门。
后来第一批十万两银子终于押到,紧跟着还有四十万两,将分两批运到。这虽有些后发制人的架势,但京市反应却甚冷淡。银子哗哗兑出,挤兑之势仍然强劲。这也不奇怪。金融生意全靠信用,稍有失信,加倍也难挽回。何况又是在这种非常时候!
更叫戴膺震惊的,是第二批二十万援兵前脚到,后脚就传来镖道受阻的坏消息!字号已将“四十万两现银即将源源运到”的准讯,郑重发布出去。话音未落呢,倒要打一半的折扣。这不是成心叫你再次失信吗?
真是人算不敌天算!天不助你,你再折腾,也是枉然。
戴膺仰天长叹,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在京师领庄几十年,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危局。现在是京师票业全线危急,你想求救,也没处可求!祁太平三帮虽然有约,不能有一家倒闭,可现在谁家能有余力救别人?
戴膺倒还没想过天成元京号会倒,但已经不敢有力挽狂澜的自诩了。
就在此时,副帮梁子威领着一个人进来见他。
“戴老帮,这位是德隆泉钱庄的蔡掌柜。”梁子威介绍说。
蔡掌柜忙施礼,说:“戴掌柜,我是常来贵号的,只是难得见您一面!德隆泉是小字号,受
惠于贵号甚多。今日来见戴掌柜,只是表达一点谢意。”
戴膺真记不得见过这位蔡掌柜,看他这番殷勤样子,还以为是来拆借银子,心里顿时有些不耐烦: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不过,面儿上倒没露出什么,只说:“蔡掌柜,不必客气。”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抢着说:“蔡掌柜是来还银子的!”
“还银子?还什么银子?”戴膺不由得问了句。
蔡掌柜就说:“去年贵号弃庄前,你们梁掌柜将两万两银子,交付我这间小字号。我与梁掌柜是多年交情,也没推辞。梁掌柜虽有交待:陷此非常险境,这两万银子不算拆借,你可随意处置。但我还是当做老友重托,做了妥善隐藏。不想,京城局面稍微平静后,这两万银子还真顶了大事!”
“顶了大事?顶了什么大事?”戴膺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京师陷落后,市面当然是萧条之极。繁华不见了,京人还得吃饭穿衣哪!不花大钱,小钱毕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间的小商小贩很不少了。敝号也就悄然开张。为何敢开张?就因为有贵号的这两万两银子压底!从入冬到腊月,敝号真做了好生意。今年一春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银根太奇缺了!”戴膺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忙说:“蔡掌柜,不该你来谢我们,是该我们谢你!去年京师陷落前,那是何等危急的时候,蔡掌柜肯受托藏银,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我当时就有话交待敝号伙友:柜上存银就是分赠京城朋友,也比被抢劫去强得多。蔡掌柜,眼下京师银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还这笔银子!等日后从容了,再说吧。”
蔡掌柜说:“正因为贵号这样危急,梁掌柜也没来讨要过一回,我才更坐不住了!”
梁子威说:“我们戴老帮有吩咐,这笔银子是我们主动送出,今天再危急,也不能去讨要。”
戴膺说:“眼前危机,是时局引发,家家都如此的。”
蔡掌柜却说:“我虽是张罗金融小生意,也知银市脾气。这两万两银子,用于贵号兑付,顶不了什么事。但在这挤兑堵门的时候,我们反倒押银来还债……”戴膺没等蔡掌柜说完,就长叹一声,说:“蔡掌柜,那我们就更应该谢你了!你这是及时雨!”
蔡掌柜忙说:“对你们这等大字号,我这能算几点雨!只是多年受惠,略尽一点力吧。”
戴膺说:“在此危急时候,几句议论的话流传开,说不定也会改变局面的!”
梁子威插进来说:“戴老帮,先不要谦让客气了,运银子的橇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戴膺又一惊,忙问:“银子已经运来了?”
梁子威说:“可不是呢!”
戴膺一听,就郑重给蔡掌柜作了一揖,说:“蔡掌柜的仗义,我们是不会忘的!”
蔡掌柜说:“戴掌柜快不要见外,还是我们求贵号的时候多!”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号铺面,门外围的客户依然不少。两辆运银的橇车,更被人们围住。戴膺出来,也没有多张扬,只是指点伙友们往店里搬运银子。蔡掌柜见戴膺这种做派,也取了低调姿态,对围观者的问话,只做了极简练的回答。但那回答,却是画龙点睛之语:“以后还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要在平时,蔡掌柜说的也不过是句大实话。那时代,钱庄虽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与票号比,规模就小得多。它的主业,起初是做银钱兑换,也就是银锭与铜钱之间的兑换,后来虽也经营金融存贷了,但生意也仅限于本埠范围。所以它没有外地分号,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钱庄资本小,遇到较大用项,就常找票号拆借。而票号主业,是做异地码头间的金融汇兑,银款来往量大,周期也长。常有闲资,也就放给钱庄、当铺,及时生些利息。在这种依存关系中,当然是钱庄弱小,票号强大。
但在这金融危机严重的时候,票号受的压力也就比钱庄大得多。此时蔡掌柜说这样一句话,也就比平时值钱得多:在挤兑堵门的时候,生意不错的德隆泉钱庄,还依然巴结天成元,敏感的银市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继德隆泉钱庄后,又有几家钱庄、当铺来帮衬天成元。
跟着,镖道打通的消息传来,二十万银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压力才终于减缓下来。
戴膺和梁子威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久,西帮各家京号开始源源不断收到西安汇票。这些汇票,都是即将回京的那班随扈权贵汇回来的西巡收成。按说,这么一大批汇票新到,西帮的兑付压力会更大。奇怪的是,这批汇票一到,京市的挤兑风潮竟很快消退了。
到这时,京号老帮们更明白了:站在暗处搅动这场挤兑风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祸中,他们亲睹京师大劫,能不担心历年暗藏在西帮票号的私囊?西帮一返京,他们自然要做试探:私银还能不能支出来啊?所以挤兑风潮中,兴风作浪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现在,得知西安随扈的权贵们信赖西帮依旧,他们才终于放
下心来了。
不过,以现代的眼光看,西帮京号在辛丑年所遭遇的这场金融危机,实在也是难以避免。遭受这样的挤兑,不是它的信誉出了问题,而是因它的金融地位引发。那时京师还没有一家官方银行,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央行。一国之都,经历庚子年那样的大劫,要复苏,需要多少货币投入!官方既无央行,户部又无力管这样的事,压力便落在民间的金融商家身上。西帮票号势力最大,受压自然首当其冲了。
西帮遵照“赔得起”的经商理念,打开祖传的秘密银窖,源源往京师投放现银,虽然意识不到是在行使央行之职,却将自家的信誉推上了巅峰。
5
京号稳住阵脚,戴膺这才想起津号。就问有没有津号的信报,信房说:有几封,已及时交给戴老帮您了,还没有拆阅呀?
戴膺忙在案头翻找,果然,放着几封,竟未拆看。这一向竟慌乱如此,戴膺自己也有些吃惊了:是危局前所未有,还是自己也显出老态?
他一一拆开看时,由惊到喜,也松了一口气。他也终于承认,邱泰基毕竟不是平庸人物。
这一向,天津也似京师,西帮各票号复业伊始,即陷挤兑重围中。但津门毕竟不是京师,西帮面临的危局也就大不相同。
天津没有京城那么多衙门和官吏,所以也就没有小票之灾。但津门是北方第一大商埠,票号的重头戏是在商界。津号开张后,涌来挤兑的也主要是工商客户。他们人头不算众多,但求兑的数额却大,求兑的又都是逾期的存款,不好通融。老号调十几万两银子过来,实在也打发不了多少家。
西帮老号本来已经调出血本,在倾全力支持京津复业,只是镖局运银要费些时日而已。可津门商界却不愿等待!为了争夺兑现,各家竟相将银票贬值,票面百两,只求兑现七八十两,能兑到就成交。
商家如此贬值兑现,是急于恢复商贸。津门劫难甚于京师,银根短缺更甚于京市。议和既成,复苏在即,商家都想抢先机。谁先筹到银子,谁就抢到了先机。可如此将银票贬值,西帮各号都不愿意。因为票号在津门的金融放贷,远远大于收存。存单贬值,借据也要贬值,两相冲抵,西帮吃亏太大。
尤其票号中老大日升昌,珍惜自家百年声威,带头放出响话:“日升昌银票,无论收支,一文也不贬!”紧跟着,平帮蔚字号也放出同样的话。不久,西帮各号也都跟进了。
这样一来,外面虽有挤兑,票号倒也从容了。从容由老号调银,从容足额兑付,俨然端起了金融界老大的架子。
但津门毕竟是商贸大码头,市面很快就有了应对的招数:西帮银票既不肯贬值,又不能及时兑现,那就直接拿它流通了:商机不等人!一时间,西帮银票与现银一样管用,形同流通货币。又因津门大额银票多,为做小额商贸,持票者又临时开出“拨条”,也即现在所说的“白条”。影响所及,那些与西帮无涉的商家,也以开“拨条”方式,开展商贸。只是,这种与西帮不沾边的“拨条”,就不大值钱,百两仅值七八十两以下。
津市复苏之初,就这样出现了银票、“拨条”满天飞。其中最抢手的,当然还是西帮票号开出的银票、汇票。但西帮之票在流通中,也被商界分成了几等。财大气粗的大号之票,自然是足额流通。实力稍差,但信誉好的,银票也稍打折扣。字号小,或信誉出了问题的,银票便如“拨条”似的,流通时要贬值很多。
天成元在天津本是大号,老号也在源源调现银来接济。自然就紧跟了日升昌、蔚字号,公告商界:“本号一切银票、汇票、银折,无论收支,一文不贬!”但邱泰基很快就发现:天成元银票在津市竟然也是打折流通的!贬值虽不到一成,但比日升昌、蔚字号、大德通、志诚信等大号,已低了一等。
这就是说,在津市,天成元票庄已被划出一流大号之列。
邱泰基初来津号领庄,就张罗出这样一个局面?他当然不能接受。不过,他也没有太焦急。
他到天津以来,并未做错什么事。他是力主抢先开业的,可惜老号不成全。但仅仅是开业迟了几天,也不至于被津市这样看扁吧?
显然,天成元在天津被低看,还是因以往的两件塌底事:前年五娘被绑票,去年字号被打劫。这两件事虽与邱泰基无关,但不尽快扫去其阴影,天成元津号真要沦落了。
邱泰基就此给京号写了信报,诚恳请教戴膺。但一直没有回音。自己夜夜苦思,也谋不出好办法。白天,他坐不住,借口要熟悉津门,到处拜山、走访、交友。那天去拜访一家洋行,偶尔听到一句话,忽然有悟,就赶紧跑了回来。
一回到柜上,就去见副帮杨秀山。邱泰基到任以来,一直对杨秀山恭敬有加。凡关号事,都要先与杨秀山商议;杨秀山有高见,一定照办。这样,杨秀山渐渐对邱泰基也有了好感。
杨秀山见邱泰基今日兴冲冲的,便问:“邱老帮,有什么喜事吗?”
邱泰基说:“哪来喜事!我只是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也不知可行不行,才赶紧跑回来,请教你。”
“邱老帮老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多嘴了!”
“杨掌柜,你在津门多少年了,我才来几天?我不请教你,请教谁?”
“快不用多说了,先说你谋出一个什么主意?”
“我先问你,天津的西洋银行中,有没有你熟惯的人?”
“有倒是有几位。找他们有何贵干?”
“我先问你,这几位熟人,你熟惯到什么地步?”
“再熟惯,也只是方便谈生意吧,人家毕竟是洋人。”
“方便谈生意就成。今日我在洋行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