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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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倒是有几位。找他们有何贵干?”
“我先问你,这几位熟人,你熟惯到什么地步?”
“再熟惯,也只是方便谈生意吧,人家毕竟是洋人。”
“方便谈生意就成。今日我在洋行听了一句话,很有用。”
“听了一句什么话?”
“我正跟洋行打听,西洋银行开出的票,兑现不打折吧?你猜洋行怎么说?他们说,洋人银行才没心思管眼前生意!我就问,那他们心思在哪?”
“在哪?”
“洋行说,都在忙着兜揽大清赔款!”
“他们倒是着急!议和的十二条还没正式生效吧?”
“那是一笔大生意呀!这数亿赔款,都要经洋人银行汇往各国,谁家不想多抢一份?”
“这与我们相关吗?”
“怎么不相关?你忘了甲午赔款吗,各省分摊的份额,还不是由我西帮汇到上海,转交西洋银行吗?这次,也例外不了。国内这样大宗的金融汇兑,也只有我西帮能做。”
“邱老帮,我明白了,你是想抢先下手,与西洋银行早联手,兜揽赔款?”
“你说对了一半吧。眼下,我们最当紧的,还是重振天成元在津门的声誉。声誉不振,以后兜揽赔款也要吃亏。现在津门金融界,谁的腰杆也比不了洋人银行硬。如有几家洋人银行,并不低看我天成元,津市也会跟着另眼看我们。”
“连津市都低看我们,洋人会高看我们?”
“要不我说兜揽赔款呢!我天成元在津门有所失手,但在其他行省还是大号。洋银行兜揽赔款,能不求我们?”
“原来是这样,邱老帮想跟洋人银行借力发功?”
“我只是有此愿望。能不能借来力,那就全靠杨掌柜与洋银行的交情了。”
“我先推荐一个人吧。戏还得全凭邱老帮来唱。”
“杨掌柜主唱,我帮衬。”
杨秀山推荐的这个人,是英国麦加利银行天津支行的一位买办,叫沙克明。外国银行的买办,也就是它聘任的华人代理。西洋银行中能直接操汉语的洋人毕竟太少。所以在华做生意,大多依靠这种买办。由杨秀山陪同,邱泰基与沙克明见了一面,居然就有了意外收获:天成元津号,竟从麦加利银行借出五千两现银!
要在平时的津门,从洋人银行拆借这点现款,并不是大事。但在眼下银根奇缺的非常时候,能办成这件事,可是真露了脸。不但从洋银行借出现银,写利也不很高,连票号同仁也在猜测了:这位邱泰基又使了什么奇招?
其实,邱泰基也只是预料正确而已。他虽然擅长应酬,可与洋人交流毕竟不同。同沙克明见面后,他刚说自己是从西安新调来,对方就问:“那你同陕西官府不生疏吧?”
邱泰基一听,就知道自己估计得不错。于是便说:“同现任巡抚端方大人,还算相熟吧。端大人在做陕西藩台的时候,我们就常有交往了。”
沙克明听后,就开始陈说麦加利银行来华如何早,信誉如何好,与西帮票号交往如何愉快。
邱泰基趁机提出拆借现银的要求。
沙克明竟痛快答应。
事情办得这样简捷,邱泰基、杨秀山也有些意外。
趁此顺利,他们又找了两家洋人银行,居然也都拆借成功。很快,津市对天成元也不敢低看了。
与这几家洋人银行交往,邱泰基也明白了:洋人看银市,有许多与津人不同处。天成元津号
虽出过那样两件大事,但洋人并不把它当做生意上的失手。而近来西帮返回京津,能这样源源运现开市,不贬旧票,洋人比津人还惊讶!西帮实力出人意料,如此爱护自家信誉,更令人不敢轻看。所以,洋人肯借力给你,实在也不只为兜揽赔款。
沙克明说:“在天津,西帮大号最可信赖。看来,此言也不全是客套。”
戴膺刚刚在上海考察过洋人银行,所以对邱泰基能想到向西洋银行借力振市,就特别有好感。尤其邱泰基以往背有胡雪岩作派的名声,这次向西洋银行借银,居然也不避嫌,这就更令人感动。胡雪岩最后就是栽在西洋银行的债务上。
津号得此好手,京号不但可以安心,甚而还可有所依托。
看过津号信报,戴膺当下就给邱泰基写去一封夸奖的信。同时也致信老号,说津号由邱泰基领庄复业,开局甚好。
6
津号颓势稍有挽回,邱泰基这才从容来探望疯五爷。
他刚来津时,曾演了一场“起账回庄”的戏。但那次怕太张扬,他未出面。而且“起账”的地点,也未选在五爷的住处。虽然京号的戴老帮提议选五爷住的宅院,但他回来细想了想,还是选了别处。为演这么一场戏,给五爷引来麻烦,也不好向东家交待。因为这中间提到过五爷住处,更提醒他一定要去探望疯五爷。可津号开局不利,邱泰基一直也没顾上来。
这天,由柜上一位伙友引着,来到五爷住处时,敲了半天门,才终于敲应。
先出来开门的,是武师田琨。未开门前颇不高兴地叫骂着,等开门看见是津号新老帮,才忽然慌张了。
邱泰基已有些不耐烦,但没流露出来。陪着来的伙友早发话了:“大白天的,门关这死做甚?”
田琨似乎更慌张了,说:“这一向都如此,五爷夜间不睡,白天才睡。我们也只好跟着黑白颠倒。邱掌柜快进来吧!”
邱泰基进来,见这座两进宅院倒也拾掇得干净利落,只是一路寂静无声。
“五爷正在睡觉?”他随口问了一句。
田琨忙说:“可不是呢!我进去,看能不能将他摇醒。”说时,就要先往里院跑。
邱泰基叫住说:“快不用折腾他了。他睡他的,我进去看我的。”
进了里院正房,果然见一个人横躺在床榻上,张了大嘴在酣睡。
跟着的伙友先说:“邱老帮,这就是五爷。”
田琨已经过去将五爷的身子扳正,一边吆喝:“五爷——有人看你来了,字号的邱掌柜,五爷——”
邱泰基忙止住,说:“不用折腾他了,由他睡吧。”
邱泰基以前有机会去康庄,是见过五爷的。眼前这个酣睡的人,却无一处像五爷,也许是睡相不雅吧。好在周身上下还算整洁,脸色也不错。
“田师傅,听说你对五爷甚为尽忠……”
田琨慌忙打断说:“唉,再尽忠,也救不了五爷!都是我惹的祸!”
邱泰基就说:“以前的事,不用多说了。我来津号领庄,也当尽力照顾五爷的。这头有什么急需,田师傅及时告诉我们。五爷成了这样,也是个可怜人,我们一道多操些心就是了。”
“那我就代五爷谢邱掌柜了!”
“不要说见外的话。在这里伺候五爷的,还有些谁?”
田琨又有些慌似的,说:“也没几个人!都不想在这里久住!眼下除了我,还有位吕嫂,是老太爷亲自打发来的。厨子,两个杂工,都是从本地雇的。要不要叫吕嫂出来?”
“不必了。”
邱泰基又简略问了问当年绑票情形,就告辞了。
送走邱泰基,田琨忙进来见吕布。
吕布已穿好衣服,嘲笑似的说:“看你还是一脸惊慌!哪如我出来应付他们?”
田琨说:“邱掌柜的心思,全在五爷身上,并不十分看我。所以我早不惊慌了。”
吕布说:“这位邱掌柜还那么骄横?当年摆谱儿坐绿呢官轿,没让老太爷把他奚落死!”
田琨说:“我看这位邱掌柜也是心善的人,很可怜五爷。”
吕布又是一脸嘲笑,说:“你的心思,才全在五爷身上!”
田琨忙赔笑说:“现在,就把心思都放你身上,还不成吗?街门二门,我都关好了。”
吕布说:“今天拉倒吧。叫这么一搅,我可没那心思了。你还是把街门开了吧,省得那几个杂工回来,又擂鼓似的敲。”
吕布来这里,也才大半年吧,就与田琨搅到一起,实在也是把后半生看透了。
她被逐出康家后,就知道自己触犯了东家太深的忌讳。她被放在老院多年,东家深处的东西,知道得太多。平时辛金优厚,可一旦被疑,下场也可怕。她能被打发到天津伺候五爷,辛金依旧优厚,而且准许带了男人来,起初她还很庆幸。
可男人一开始就不想出来。好不容易拽着上了路,只走到平定,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就高低不往前走了,说什么也要回去。也不等多劝说,半夜趁她睡着时,竟不辞而别。
吕布也知道,靠她的辛金,男人在村里过着吃香喝辣的富贵日子。说不定还为下了相好的女人。但她身在康宅,每三个月才能出来歇半月假。当年受老东西宠爱时,连这半月例假也保不住。因离不开你,才不叫你走,你也不好愣走。所以,她也不便多计较男人。可现在她走下坡路了,男人也不体谅,依然只恋着自己那坐享其成的舒坦日子,不肯一道出来共患难。自家孤身到千里之外挣辛金,养活你在家里吃香喝辣?吕布的心里真是凉到了底。
到了天津,伺候的又是这样一位疯主子,你再尽心,他连一句知情达理的话也不会说。
除了疯五爷,在这里当家的就是这位田武师了。田武师年纪比五爷大,人也精明,尤其对疯主子,那真算尽忠了。五爷的吃喝起居、喜怒哀乐,他都操了心管。疯人本来就喜怒无常,可五爷一不高兴,田琨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哄,直到他傻笑起来。哄他洗脸,哄他吃饭,哄他睡觉,那更是家常便饭。
这位傻五爷呢,谁的话也不听,就听田琨的。一时见不着田琨,更了不得,不是发抖,就是哭。
吕布初来时,见田琨如此仁义,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一个武人,有如此善心,又有如此耐心,很难得了。
只是,她自己对这位疯五爷,却生不出很多怜悯。也许因她对老太爷了解太多吧,总觉五爷成了这样,分明是对老东西的一种报应。而且,她就是想尽心伺候这位疯五爷,人家也不认她。
真的,疯五爷好像不喜欢她,更不许她靠近他。她一走近,他就乱喊乱叫,像见了强盗似的。在康宅的时候,吕布也没得罪过五爷。她现在的样子,就那么可怕?
她问过田琨:“五爷这是什么毛病,怕见女人?”
田琨说:“是玉嫂吓着他了。玉嫂那人不仁义!五爷五娘好时,她多会巴结?见五娘没了,五爷成了这样,她就不耐烦了,成天哭哭啼啼只想回太谷。你心里烦闷,也不能朝五爷发泄呀?他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冷了脸指桑骂槐,发了火挑剔埋怨,也真忍心!”
五爷五娘跟前的玉嫂是什么样,吕布真没有多少印象。她就问:“难道我长得像这位玉嫂?”
田琨断然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那我是太难看,还是太冰冷?”
“都不是,都不是。你千万不能跟五爷一般见识!他是给玉嫂吓的,跟你无关。你先让着他些,以后我能叫他喜欢你。”
那次,吕布就顺嘴问了一句:“那叫你看,我也不难看吧?”
奇怪的是,当时田琨竟很爽快地说:“吕嫂你要难看,天下真没好看的女人了!所以我说,五爷不是怕你,是还没认得你呢。”
“我是问你呢,又扯上五爷!”
“我就这么看呀!”
吕布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真话不会这样说,就像喝凉水似的。但当时她也没追问,订正。其实,她也不希望他改口。
经田琨耐心调理,疯五爷倒真不害怕吕布了。渐渐地,五爷也愿意听她的话,愿意由她摆布。
有一次,她就问田琨:“你这样操心,是为了五爷,还是为了我?”
田琨说:“为了你,也为了五爷。”
她追问了一句:“到底为了谁?”
田琨的回答,真没把她气死!他竟说:“吕嫂,我是想叫你救五爷。五爷毕竟年轻呢,有吕嫂你这样的女人疼他,说不定能把他的灵魂唤回来。”
吕布立马拉下脸,厉声说:“好呀,你原来安的是这心!拿我使美人计?你是我什么人,主子,还是男人?竟要拿我去讨好这个疯人?先看看你自己是谁!”
田琨显然没料到会这样,顿时慌了,忙说:“吕嫂,我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我一个女人,不往别处误会,专往这种事上误会?那我成什么女人了?你先看清我是谁,也先记着你是谁!”
田琨更慌了,连忙赔罪,吕布已愤然而去。
吕布发这样大的火,也是因为田琨的话触到了她的疼痛处。那样尽心伺候老东西,落了一个什么下场!不用说富贵了,现在是连家也不能归,乡也不能回。你田琨也是伺候人的,竟也不把她当人!她伺候了老东西,再伺候这个小东西?东家不把她当人,你田琨也不把她当人?还以为你心善,仁义呢,真是看错了人!
田琨呢,他实在也没有恶意。五爷住进这处宅院,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越住,这里越似一个孤岛。好人都憋闷,疯人他能舒坦了?玉嫂在时,她不仁义,成天怄气哭啼,还嫌他烦她。可她一走,这里清寡冰冷得简直叫人害怕。那段日子,五爷倒是不哭闹了,可仿佛更憨傻。
所以,吕布一来,田琨除了高兴,也得赶紧巴结。而实在说,吕布虽比玉嫂大些,可人家多年放在老院,出息得贵妇一般,佳人一般。吕布真比玉嫂好看得多。这样一个女人,如能和和气气守在这处宅院中,说不定真能把疯五爷的灵魂唤回来。五爷五娘的恩爱,田琨是知道的。他一直以为五爷失疯,就是因为猛然割断了这份恩爱,他的灵魂寻五娘去了。你能把五爷的灵魂唤回来,是做了善事,也是做了他的再生父母。
这有什么不好呀?
可吕布是真生气了,整整两天闭门不出。田琨吓坏了:她不会寻了短见吧?于是,使出他的武功,把她的房门卸了下来。
她还活生生坐在屋里,却是一身盛装打扮。
田琨一见,更慌了,不由惊呼:“吕嫂,你真要寻短见……”
吕布怪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呢。晚一步,我就寻五娘去了。”
田琨一听就跪下了,说:“吕嫂,我不会说话,真没那意思!”
吕布又一笑,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田琨忙说:“十件也成!”
吕布说:“那你先站起来吧。”
田琨站起来,说:“要我答应什么事,说吧!”
吕布说:“你先把房门给我安上!”
田琨慌忙把房门安好,又问:“什么事,说吧。”
吕布看着他,半天才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叫你把门给我安上。”
田琨一听,又有些慌了,说:“吕嫂,你还是不饶我?”
吕布忽然就哭了,说:“我是谁,我敢不饶你!我想伺候你,还高攀不上呢,我敢不饶你……”
田琨一时不明白吕布说什么,不由得念叨:“伺候我?”
“我这辈子就是伺候人的命。从今往后谁也不想伺候了,只想伺候你,还高攀不上!”
田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