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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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迎接没有?”
“到咱山西地面了,你该早报个信,我去迎接你邱大人呀!”
“老东台,老东台——”
康笏南甩下这一串既叫人感到疑惑,又叫人害怕的话,转身愤然离去了。老亭紧随着,也走了。匍匐在地的这位邱大人,抬头看看,惊慌不可名状。愣了片刻,就那样匍匐着跪地爬行,去追康笏南了。
管家老夏忙过去说:“邱掌柜,你不用这样,起来走吧!”
但那邱掌柜好像没有听见,依旧沿着石头铺设的甬道,张皇地向前爬去。
老夏回头说了一句:“各位老爷散了吧,散了吧!”就跟了去招呼爬行的邱掌柜。
几位老爷真还没有经见过这种场面,哪里会散去?他们不知道这是演的一出什么戏。
年轻的六爷就问:“这位邱大人,邱掌柜,他是谁呀?”
何举人说:“还不是你们家天成元票庄驻西安庄口的老帮邱泰基。”
二爷就说:“原来是咱自家驻外的一个小掌柜,难怪叫老太爷给吓成那样,够凄惶可怜的。
老太爷这样吓唬人家一个小掌柜,还叫我们都陪上,为甚呀?”
何举人冷笑了一声,说:“这我可不知道了。”
又问包师傅。他说:“我就更不知道了。”
2
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天成元票庄西安分庄的老帮邱泰基。把驻外埠码头的分号经理称做老帮,这是西帮商人的习惯。老帮,也就如南方俗称的老板吧。只是这位邱老帮,在他的庄口却不是这种可怜人。他的优雅、奢华,特别是常常掩盖不住的那几分骄横,是出了名的。这次他遭老东家如此奚落,就是因为他的奢华和骄横有点出了格。
邱老帮是那种仪态雅俊,天资聪慧的人,肚里的文墨也不差。他又极擅长交际,无论商界还是官场,处处长袖善舞。凡他领庄的驻外分庄,获利总在前位。他驻开封庄口时,与河南的藩台大人几乎换帖结拜,全省藩库的官款往来,差不多都要经天成元过局,那获利还能小吗?他在上海领庄时,居然能把四川客户一向在汉口做的生意,吸引到沪上来做。近三年他在西安领庄,结利竟超过了张家口分庄。那个时代的张家口,是由京师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关口,俗称东口。那里也是天成元传统上的大庄口。
只是,邱掌柜太爱奢华了。康笏南说他“出必舆,衣必锦,宴必妓”,那一点也不过分。他享受奢华,也有他的理由。他能做成大生意啊,你不优雅华贵,怎么跟官场大员、名士名流相交往?但是,就像所有西帮商号一样,康家的天成元票庄也有极其苛严的号规。驻外埠码头的伙友,从一般伙计,到副帮老帮,分几个等级,每年发多少衣资,吃什么伙食,可支多少零用的银钱,都有严格的定例。做生意的交际应酬花费,虽没有定例,那也必须有翔实的账目交代。实在说,山西票号的伙友,那时所能享受到衣资、伙食、零用,在商界还是属上流的,颇受别种商行的羡慕。特别是领庄的老帮们,起居饮食,车马衣冠,那是够讲究了,出入上流社会,并不显寒酸的。邱掌柜他是太过分了,他的奢华,倒常叫一些官场大员自惭形秽。
西帮商号最苛严的一条号规,就是驻外伙友无论老帮,还是小伙计,都不许携带家眷,也不许在外纳妾娶小,更不许宿娼嫖妓。违犯者,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那就是开除出号。立这条号规,当然是为了给西商获取一份正人君子的名声,但更深的意图,还是为了生意的安全。早已把生意做大了的西商,分号遍天下。你把几万、十几万的老本,交给几个伙友,到千里之外开庄,他要是带了家眷,或是在那里有了相好的女人,那卷资逃匿的风险就始终存在。自从清廷准许山西票号解汇官款以后,为了兜揽到这种大生意,许多字号对请客户吃花酒也松动了。名分上是只拿优伶招待客户,本号人员不得染指,可一席同宴,你又怎么能划得清?风流雅俊的邱老帮,当然也很谙此道,做成了不少大生意。但也因此,出入相公下处,甚至青楼柳巷,他似乎获得了特许,有事无事,都可去春风一度。
邱老帮这样奢华糜费,又风流出格,其他码头的老帮能不知道吗?他们就常有怨言吹到总号大掌柜孙北溟那里。孙大掌柜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邱泰基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立马拿他执法,毕竟太可惜了;叫他改正,那又是秉性难移。大掌柜暂时只能不断调动他,三年换一个码头,不令其在一地久处。特别是不能派他到京师、汉口、苏州、佛山那种大庄口。
可这个邱泰基,他今年从西安庄口下班回太谷,路上又惹出了麻烦。
因他领庄的这一届账期,获利又丰,正春风得意。出了西安,就雇了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堂皇坐了,大做衣锦还乡的文章。轿前头,还有人骑马引道,俨然是过官差的排场。
那个时代,官民之间贵贱分明,就是在官场,什么样的官,坐什么样的轿,也有极严格的规定,稍有僭越,便是犯上的大罪。四人抬绿呢大轿,那是三品以上文职大员才配坐的官舆。他一个民间商贾,坐了招摇过市,这不是做狗胆包天的事吗!
过陕西,进山西,一路州县,一路驿站,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应对过去的,一直没有出事。过了平阳、霍州,又越过韩侯岭,已经进入太汾地面,眼看快到家了,却出了麻烦。原来在翻越韩侯岭前,邱老帮在仁义镇的驿站打了个茶尖,也就是吃了些茶点,歇了歇脚。这个小驿站的驿丞,是个获职不久的新手,他看邱老帮的排场和他本人的仪态,相信是官场大员。除了殷勤招待,还赶紧派人飞马往前站的灵石县衙通报:有上峰大员微服过境。
灵石的知县老爷得报以后,慌忙做了十分巴结的准备,又备了仪仗,率领一班随员,出城去迎候。辛辛苦苦等候来的,却是我们这位邱老帮,又不相识,你说知县老爷还不气歪了鼻子!虽说晋省商风炽烈,但在官面上,士、农、工、商还是铁一样的尊卑秩序,不管你天成元,还是地成方,商贾就是居于末位的商贾。出动官衙仪仗,来迎接一个民间商贾,那是大失体统的事。
盛怒的知县老爷,当下就把邱老帮拿下了。
消息传到太谷天成元总号,大掌柜孙北溟倒先在心里笑了:这一下,有办法治你邱泰基了。
灵石是个离太谷不远的小县,天成元票庄在那里没有设庄。不过,康家的天义隆绸缎庄,在灵石有庄口。孙北溟就亲笔给灵石的知县写了一封道歉的呈帖,满纸是十分的谦卑,十分的惶恐。又写了一张天成元的银票,作为孝敬知县大老爷的端午节敬,并注明可以随时到天成元或天义隆的任何庄口支取。然后,叫天义隆的大掌柜火急派人送往灵石庄口,令那里的老帮赶紧往县衙活动。不几日,灵石传回话来,知县大老爷不给孙大掌柜面子,节敬也不收,说是要将邱泰基解送汾州府。
看来,这位知县老爷是真生气了。解送到汾州府倒也不大要紧,天成元与汾州官场很熟,更好说话。只是这样一来,邱泰基弄下的这点狗屎事,就要张扬出去了,对天成元的名声不好。
孙北溟正要另行谋划,尽快洗刷了这点狗屎,康庄德新堂就传来了康笏南的话:
“孙大掌柜你辛苦一趟,赶紧去灵石,把我这封信面呈人家县太爷。你要是忙,柜上走不开,那我就去一趟。”
这话很清楚,老东台是要他务必亲自走一趟。弄得这样隆重,是要面呈一封什么信呢?信也没有封口,孙北溟抽出来看了看,除了客套,就是一句话:“务请秉公行事,严惩邱某,彼系混账东西,早该严惩了。”
老东台这句话里,好像有对他的不满吧?早该严惩,那还不是说他孙某人对这个邱混账纵容太久了!
孙北溟大掌柜不敢犹豫,赶紧动身奔灵石去了。
快到灵石的时候,他才忽然明白,这一去,将康老东台的信呈上后,知县就会放人。信是康老太爷亲笔,又由他这大掌柜亲自远道来送,也没有求情,是促你严惩,面子给足了,理也占住了,人家更有台阶可下。他当初的处置,是太草率了,太没有把这个知县放在眼里,先放了一张银票在那里,人家怎么好踩了下台?
果然,信递上去,就把人放了。知县老爷说:“想怎么严惩,你们自己严惩吧。康老前辈的贤达,我是知道的。”
“大老爷的仁慈,我们也不会忘。”
离开灵石前,他交待天义隆在这里领庄的老帮,等遇个节日,再把那张银票给知县老爷送去。
邱泰基见孙大掌柜亲自来解救自己,还以为是一种格外的看重。所以,也没有几分愧色,只是说要铭记大掌柜的知遇之恩。
孙北溟赶紧正色说:“邱掌柜你快不敢这样说,我来灵石,是奉了康老太爷之命!要谢,你去谢老东台,不敢谢我!”
听了这话,邱泰基更有了几分得意,说:“我当然得向老东台谢。这个县官,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了。”
孙北溟冷冷哼了一声,心里说,邱泰基,邱泰基,看你精明,原来也只是点小精明,到现在了,还什么也看不出来。回太谷的一路,再没有同那邱混账说话。孙北溟一路只在想,到底该怎样严惩这个混账东西。
回到太谷,邱泰基本来想休歇几天,再去向康老太爷谢罪。没有想到,他到家的第二天,德新堂就派人来请他了:
“邱掌柜要是能走开,就请在初九辛苦一趟,康老太爷想见见。初九走不开,邱掌柜你定个日子。这是康老太爷的原话。”
那就初九吧。邱泰基他再张狂,也不敢给老东家定日子。
西帮商号一般都有种忌讳,那就是总号大掌柜以下,从协理即俗称二掌柜的,到各地老帮、普通伙友,都不宜随便去见财东。在晋省商界,字号的总经理、大掌柜这类人物,也被称为领东。因为财东是把生意字号交给了大掌柜一人,由他全权经营料理,东家不干涉具体号事。下面的人到财东那里说三道四,算怎么一回事?不过,康笏南有个喜好,爱听各地码头的新闻逸事。所以有驻外埠的雇员下班回来,他就挑选一两位,请来闲坐,不涉号事,一味海阔天空地神聊。请来的有老帮,也有一般伙友。能被老东家邀请去闲聊,无论是谁,那自然也是种荣耀。邱泰基一向就是常被老东台请去聊天的老帮。这回出了如此的稀松事,老东家不仅亲手搭救,而且依旧请他去聊天,可见对他的器重不同一般。
谁不喜欢能赚钱的人呢!
可怜的邱泰基,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心情,悠悠然来到康庄。他哪里能料想到,等待着他的竟会是那样一种场面!
他几乎给吓晕过去。
康老东台愤然离去后,他就那样一路跪地爬行,追来追去,老东台依然是拒不见他。他就伏在老太爷居住的老院门外,整整一天,长跪不起。他常年享惯了福,哪经得起这番长跪!人都跪得有些脱了形,也没有把老东家感化了。
到中午时候,康老夫人派人给送来一个跪垫。他早听说了,老夫人又年轻又开明,没有想到竟也这样仁慈。
但他哪敢往那垫上跪!
管家老夏也仁义,几次来劝他,邱掌柜先起吧,先回吧,过些时再说吧。还差人给他送水送饭,劝他吃喝几口。
他哪里能吃喝得下!
眼看日头西下了,邱泰基才绝望了。他朝老院的大门磕了三个头,才艰难爬起,摇摇晃晃离开了德新堂。
来时雇的马车,早没有了影踪。老夏要派东家的马车送他,他哪里敢坐!康老太爷说他“出必舆”,他不坐车了,不坐车了,从此再不坐车了。他摇摇晃晃出了康庄,跌跌撞撞向县城走去。老夏怕出事,派了一个下人,在后面暗暗跟了他。
正是五月,天已经很长了,从夕阳西下,到夜幕垂落,中间还有一个长长的黄昏。康庄距县城,也只十几里路。但邱泰基摇晃到南关时,夜色已重。他没有进城,也没有雇车回家。他家还在城北的水秀村。他就在南关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住下,又哪里能睡得着!
他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越觉得害怕:很可能他已经不是天成元的人了。从十四岁进康家天成元,到今年三十四岁,二十年都放在这家字号了。就这样,全完了?
3
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赶到总号。
孙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见了他。忽然之间,见他整个儿都脱了形,原来那样一个俊雅倜傥的人,竟变成了这样,孙大掌柜也有些惊讶。
邱泰基扑通一声,就跪下不起。
“邱掌柜,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先说,是不是见老东台了?”
邱掌柜已经泪流满面。
“还用得着这样,邱掌柜,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先说说,老东台说了你些甚?”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爷奚落他的那个场面说了出来。
孙大掌柜听了,沉默不语。
“大掌柜,你看老东台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这碗饭了?”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孙北溟一脸严峻,仍不说话。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为难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诉我,我还有救没救?”孙北溟长叹了一口气,说:“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聪明过人,有才学,有襟怀的人,怎么你肚里就装不下那一点小功劳,那一点小盈利,那一点小局面!你才赢几个小钱,就要坐绿呢大轿!人家陈亦卿老帮在汉口张罗的,那是一种甚局面?戴膺老帮在京师张罗的,那又是一种甚局面?我在老号张罗的,是甚局面?你坐绿呢大轿,那我们该坐什么?
你进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并没有学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传!”
“大掌柜,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东家名声,更空负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你起来吧,起来说话。”
邱泰基仍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孙北溟厉声道:“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邱泰基这才站了起来。
“坐下。”
邱掌柜畏缩着,不敢坐。
“坐下!”
他虽坐了,仍一副畏缩状。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孙北溟大掌柜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一种优雅恬静、不温不火、举重若轻的样子,像今天这样严厉形于色,他还是首次经见。他能不畏惧紧张吗?但大掌柜肯见他,还肯叫他坐了说话,又唤起了他的一点希望。
“叫我看,你是染了当今官场太多的恶习!你擅长和官场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这本事,要图什么?是图兜揽生意吧,不是图官场那一分风光吧?官场那一分风光,又有甚!你这么一个票号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揽过来了?河南那个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拦挡,你早和人家换帖结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员,你是谁,他为何肯与你结拜?向来宦海风浪莫测,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升了,你荣耀,咱们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