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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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岑春煊果然将贾继英召来,说:“小掌柜,你得早有个预备!太后在祁县临幸你们
商号时,可要传你说话。”
贾继英忙问:“太后真同意将行宫设在敝号?”
岑春煊扬起脸,厉声说:“什么话!难道我假传圣旨?”
贾继英慌忙跪下拜谢。
岑春煊得意地细说了见太后情形,说太后本来就很想看看山西人开的票号,一听你们的意思,正合了她的心思。当下就又夸奖起大德恒来,说各省要都像大德恒这么大义尽忠,她和皇上只怕也落不到这种地步了。还说,王中堂一班近臣听说后,极力劝谏,反对将朝廷行宫设在商号。太后才不听他们的,冷笑了问:“自出京以来,我跟皇上在哪没有住过!出京第二
夜,露宿荒野,哪有什么行宫?你们不就只寻来一条板凳,叫我跟皇上坐了一夜吗?那合不合朝制?合不合大礼?”太后这样一说,王中堂他也不言声了。
贾继英相信了岑春煊的话。
看来,叫圣上住进商号,如此开千古先例的事,就要做成了。
5
这样的消息传回祁县乔家,乔致庸当然是豪情万丈高了:哈哈,我们乔家要做一回朝廷的东家了!借钱给它花,开店给它住,它的至尊至圣也不过如此罢。乔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也会笑傲九泉的。
但这个消息传到太谷康家,康笏南可是坐不住了。乔致庸与他年龄相仿佛,人家倒抢在先头,把朝廷请进了家!朝廷銮仪齐备地进了民门,那真是千古未有。太后皇上一旦住进乔家的字号,也算向乔家低了一回头!那会是怎样一份痛快!可乔家抢得这一份先,不是因为更有钱,也不是更有德,是人家的掌柜会张罗。
康笏南早交待孙北溟、戴膺他们了:想见一见近在家门口的太后和皇上,可至今也没张罗成。见一面,都张罗不成,人家倒把太后皇上请进了家!比起乔家的掌柜,他们就这样无用?
康笏南这时不由想起一个人:邱泰基。邱掌柜要在,张罗这种事只怕比别人强。可邱掌柜远在口外,哪能立马叫回来?眼看朝廷就要起驾往西安去了。南下往西安,又不路过太谷。就这样错过良机,拉倒了?
他越想越不忍,正想吩咐三爷去叫孙北溟,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亲自进一趟城!
于是就吩咐老亭老夏,立马套车!
其时已是后半晌了,这样突然进城,有什么火急事吗?老亭老夏问不出来,三爷也问不出来,只好多套了几辆车,三爷、老亭都跟了去。
一路上,康笏南只是静静地坐在车轿里。时令虽还在闰八月,但已现残秋气象。田野里早是一派寥落,久旱的庄稼全已枯黄去了,树木还绿着,但也失去鲜活气象。太后皇上驾临晋地已有一些时候了,也没有带来一点祥瑞,就是连一场天雨也没有带来。
这也算是人怨天怒吧。
见着孙北溟,康笏南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孙北溟就有几分慌了:眼看傍晚了,老太爷突然驾到,脸色又这样难看,这是怎么了?他忙赔了笑脸说:
“老太爷来得好!晋一园饭庄刚添了几道野味,我们正可沾你的光,去尝尝鲜。”
康笏南冷笑了一声,说:“我不来吧,山珍海味还不是由着你们吃?可叫你们给办点事,就这么难!”
孙北溟忙说:“老东台的吩咐,我们哪敢不尽心尽力地张罗?”
康笏南就说:“乔家要把太后皇上请进人家的字号,你们听说了没有?”
孙北溟说:“听说是听说了,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通天的事,敢有假?”康笏南真有些怒色了。“人家乔家的掌柜们,能张罗成这种事,我叫你们张罗的事呢?还说尽心尽力!”
孙北溟这才明白了,老东家还是想见一见太后皇上。他忙说:“戴掌柜捎回话来,说已经拉拢到岑春煊。正在安排老太爷与岑春煊见面。”
康笏南就问:“这个岑春煊是谁?”
孙北溟说:“两宫出京逃难以来,岑春煊一直任前路粮台,正独掌宫门大差,与宫监总管李莲英打通一气。见着他,再见太后皇上就不难了。”
康笏南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立马去太原!”
孙北溟忙说:“戴掌柜正在太原张罗呢,拜见的日子一定,就接你去!”
康笏南说:“还用这样嗦!眼看朝廷要起驾走了,照你们这么嗦下来,四月八也误了。
这算什么难事?我自家去张罗,不敢麻烦你们了。”
孙北溟笑了,说:“老太爷这样一说,我也不敢在这里坐着了,得连夜奔赴太原,亲自去张罗。”
康笏南冷笑了一下,说:“我哪敢劳动你孙大掌柜!”
三爷见此情形,不得不出面说:“那我去吧。我这就连夜动身,去太原见戴掌柜。岑春煊要靠不住,我就去求马玉昆大人。等打通关节,父亲大人再动身也不迟。”
康笏南说:“等你们打通关节?四月八也误了!谁也不劳动了,还是我自家去张罗吧。”
三爷说:“父亲大人亲自出面张罗,那也得叫我们去先打前站吧?”
康笏南依然说:“不劳动你们了!去一趟太原,还累不倒我。老亭,你去吩咐车倌,等牲口
喂饱,咱就起身去太原!”
真没有想到,老太爷就像听不进话的顽童似的犯起了腻,弄得孙北溟和三爷下不来台。觐见太后皇上,那真是所谓天大的事,哪能说见就见?谁也不比谁离朝廷近,再犯腻,发混,吓唬人,也成全不了呀!但三爷、孙北溟也知道,他们得极力拦挡着,老太爷说是要立马去太原,那其实不过是吓唬他们。所以,他们又是检讨自责,又是发誓打保票,才算把老太爷劝下了。
老太爷松口的条件,是三爷带一封他老人家的亲笔急信,三十万两的银票,连夜去太原。
老太爷也不回康庄了,就住在天成元柜上,坐等三爷、戴掌柜的喜讯。
到这时,孙北溟,三爷,包括老亭,才算把康笏南想见两宫这档事,当做一件庄严的事了。
此前,包括戴膺在内,虽也知道老太爷是当真的,但又以为办成也难。老太爷发此豪兴,朝廷就会迁就他?
正在太原的戴膺,听说乔家也拉拢住岑春煊,而且将过祁行宫设在了大德恒,受震动也不小。
看来大德通、大德恒的掌柜们,要放手大出彩。乔家也不再藏富了?是看到大清末路,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还是趁此危难,拉拢朝廷一把?
不拘怎样吧,戴膺由此想到了康老东家交待的那件差事。老太爷听到乔家这样出彩,一定会坐不住的。老太爷只是想见见圣颜,人家倒把两宫请进家了:说不定老太爷会挖苦他们这些掌柜无用呢。
戴膺已经先于乔家拉拢到岑春煊,安排老太爷见一见岑春煊,那早不是什么难事了,无非再给这个岑大人一份土仪。这位岑蛮子如此好拉拢,真是大出戴膺意料。只是,老太爷见过这位岑蛮子后,见着见不着太后和皇上,真还难说呢!
经多方打听,戴膺也知道了,在太原要见太后皇上,那跟在京城时也差不多一样难了。这二十多天,太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朝廷排场。谁要觐见,那得等她拉了皇上临朝才成。而想受到朝廷召见,更得层层打通关节,一直到军机处。军机处已由新近赶到的荣禄充任首席,王文韶就是肯帮忙,也得打通荣禄。何况目前的王文韶,只是认西帮的大德恒,别家,他认不认,难说了。眼下,满朝上下又正忙于起跸奔西安的诸多事宜,就是拉拢到荣禄,他能顾及打点这等事?
所以,戴膺也未敢贸然把老太爷请来,只去见那位岑蛮子。
他正想拖一拖,拖到两宫起銮一走,这事也就凉了。那想三爷就连夜火急赶来!
三爷说了老太爷如何急迫、如何气恼的情形,就把那封急信递给了戴膺。一见是老太爷亲笔,戴膺赶紧展开看了,只一句话:
戴掌柜亲鉴:
你要太忙,就忙你的吧。见那俩人,我自家去张罗。
康笏南字
看罢,戴膺吃了一惊:这可是老东家措辞最厉害的信函了!凡是催办不容商量的事,就是这番措辞。
他忙对三爷说了拉拢岑春煊情形,以及打通觐见关节之难,实在不是未尽心尽力,而是这份通天的差事,办起来太不容易。
三爷就说:“戴掌柜,这我也知道。只是,一听说乔家抢先办成,老太爷就不甘心了。”
戴膺说:“跟乔家比,我是太无用了。”
三爷说:“戴掌柜快别这样说。乔家能使的手段,我们为什么不能使!你听说他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戴膺说:“能有什么手段?无非也是送了一份票号的土仪,给那位岑大人吧。”
三爷说:“我们也早送了一份吧,为何就不管用?”
戴膺说:“我们与乔家所求不同。人家是传话给太后,太后一高兴,就答应住他们的字号。我们呢,是要上朝见圣颜,即使太后想见老太爷,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呢。”
三爷就问:“见一面,比请进家还难?”
戴膺说:“在太原见圣颜,好比在京师上朝,老太爷哪有上朝的身分!可圣驾出巡在外,百姓瞻仰圣颜,就无大碍了……三爷,我有办法了!”
刚还说这是通天,不易办成,怎么忽然又有办法了?三爷忙问:“真有办法了?什么办法?”
戴膺就说:“我们也学乔家,等两宫出了太原,再求觐见!这就容易多了。”
三爷不解地问:“圣驾往西安,可不走太谷!祁县一站,已给乔家占了;再往前,平遥一站,我们能抢过平帮?我们在哪求见?”
戴膺说:“出太原第一站,是徐沟;第二站,才是祁县。我们就在徐沟求见圣颜,抢在乔家前头。”
三爷反问:“在徐沟求见?可我们不是徐沟人呀?”
戴膺说:“徐沟有我们的茶庄!”
戴膺和三爷经仔细商量,打算以天旱民苦,徐沟又系小县,康家愿捐巨资,助县衙办皇差,伺候銮舆巡幸;然后求岑春煊联络李莲英,将此义举上奏太后,撺掇太后见康老太爷一面。
见岑春煊时,给李莲英也备一份土仪,请他代为孝敬。
没想到,这一条路线还真好走。岑春煊听了,就大加赞赏:出太原第一站张罗妥帖了,他这个前路粮台也有光彩。他很痛快地答应联络宫监总管李莲英。
一两天后,又给了回话:李总管很给面子,已答应到时尽力张罗。
岑春煊还捎带告知:两宫将在闰八月初八,起跸出太原,巡幸西安。
6
消息传回太谷,康笏南自然对戴膺格外赞扬了几句。他在心里可是冷笑了:哼,总算要亲眼一睹天颜了,看一位如何无耻,另一位又如何无能!
戴膺和三爷却未回太谷,就直奔徐沟去了。只捎急信回去,请天盛川茶庄的林大掌柜,赶紧来徐沟。
林琴轩大掌柜久坐冷板凳,一听说是要办这样的大差,当然立马赶来徐沟。
林大掌柜一到,三爷就带了他和戴膺,赶去拜见徐沟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听明白是这样的好事,当下就眉开眼笑了。连连说要上奏朝廷,表彰康家天盛川的忠义之举。
正如戴膺他们所估计,徐沟知县正为承办这一次皇差,愁得走投无路呢。
不用说遭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旱,就是在丰年,像徐沟这样的小县,承办浩浩荡荡的皇差,也够它一哼哼的。
按那时代的驰驿之制,官吏过境,不拘官阶大小,当地官方都得为之预备食宿。御驾临幸,那自然更得尽力供奉。而这次两宫过境,又非同平常,那是把京中朝廷都搬来了,空前浩荡。给朝廷打前站的,已传来单子:除了太后皇上的行宫,还得为王公大臣备四十余所公馆,为其余随员所号的居室就更数目可怕。膳食上,皇太后、皇上、皇后,须备满汉全席,王公大臣是“上八八”的一品席,以下官员都须“中八八”席,一般随从、卫士也得是“下六六”席。
为两宫预备的满汉全席,只是一种规格,席中太后所食,不过是行在御膳房为她烹制的几样可口饭菜。初出京时,因为受了饥荒,所以到怀来县吃了吴永为她备的炒肉丝和扯面条,就觉格外佳美。离开怀来时,竟给吴永的厨子周福赏了一个六品顶戴,放到行在御膳房,一路为她供膳。进入山西,扯面拉面更精制了,很容易讨太后喜欢。她喜欢了,照此赏给皇上、皇后,也就得了。所以最高规格的御膳,倒是好应付。但两宫以下的“八八”、“六六”席,那可得实打实伺候!经在太原休整,两宫的銮舆行在是更浩荡了。备一餐膳食,那得摆四五百桌席面。所以,为支应这次皇差搭起的临时厨房,已占去县衙外的一整条街了。
还有大批扈从役马的草料,也得备足了。
县衙初为估算,必须备足干柴三十余万斤,煤炭二十万斤,谷草二百万斤,麸子三万石,料豆两万四千石,猪羊肉两万斤,鸡鸭各数百只,麦面四万余斤(内中仅裱糊行宫、公馆就已用去三四千斤),纸张千余刀。而这仅是大宗。尤其今年天旱,凡入口之物都市价腾贵,一斗麦一千七八百文,一斗米一千四五百文,一斤麦面六七十文,一斤猪羊肉二百多文!
行宫、公馆全得重加装修、彩绘,里面陈设铺垫须焕然一新,外面也要张灯结彩。这又需花费多少?
戴膺听了县衙的哭穷,心里只是冷笑:耗费再大,你们还不是向黎民百姓搜刮?借此办皇差,你们不发一笔财才日怪呢!
所以,他也没有急于说什么,只是从容听着。可林大掌柜已耐不住了,说:“我们老东家知道贵县的难处,所以才来接济。这是办皇差,不敢太小气!”
戴膺听林大掌柜这样说,知道有些不好:对这些官吏,哪敢放这样的大话!好嘛,你们给兜着不叫小气,人家还不放开胆海捞?他急忙接住林大掌柜的话说:“是呀,办皇差,不敢太寒酸。所以临来时,我们老东家交待,捐给徐沟县衙三万两银子,把皇差办漂亮,也算我们孝敬朝廷了。”
果然,知县老爷不傻,听说只三万,便说:“康家这样忠义,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的。只是徐沟太小,又遭如此荒歉,添了贵号这三万捐奉,怕也办不漂亮的。”
见林大掌柜又要说什么,戴膺不动声色抢先说:“东家的生意,今年也受了大累,损失甚巨
,实在无力更多孝敬了。再说,今年大旱,朝廷也体抚民苦的,皇差办得太奢华,反惹怒天颜也说不定的。”
知县老爷这才只感谢,不哭穷了。
出来,林大掌柜问戴膺:“康老太爷交待过,不要太可惜银子。戴掌柜何以如此出手小气?”
戴膺说:“他们报的那些大宗支出,我算了算,还用不了三万两银子呢。给的再多,也不过进了县官的私囊,既孝敬不到朝廷,也缓解不了民苦。徐沟只有我们一间茶庄,庄口又不大,也犯不着孝敬这里的县官。再说,老太爷见着见不着圣颜,也不在于这位知县老爷。”
林大掌柜这才不得不佩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