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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成一:白银谷-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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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夏说:“谁都想画呢,尤其三娘、四娘,最热心了。天天追着问我:哪天能给画呀?爷们中间,大老爷不理这事,三爷出门了,四爷也没说话,二爷、六爷可都乐意画。连家馆的何举人也想画,哪能轮上他!”

  杜筠青就说:“老太爷不是最尊师吗!何举人想画,就给他画一张。”

  老夏说:“哪能轮上他!连二爷、六爷都轮不上,哪能轮上他?”

  杜筠青问:“画师的架子就这么大,还得由他挑拣?”

  老夏说:“这画师倒真有些架子,但画谁不画谁,却不由他挑拣。是老太爷见都争着想画,就发了话:‘今年遭了天灾洋祸,外间生意大损,都节俭些吧。这次画像,就我与老夫人!别人等年景好了,再说。’老太爷发了这话,老爷们、夫人们都不敢吭声了,哪还能轮着他何举人?”

  杜筠青就说:“老太爷想画,他画,我可是不想画!你跟老太爷说,我不画了,省下一份,让给何举人。”

  老夏慌忙说:“这哪成?这回,老太爷请画师来,实在是仅为老夫人!”

  “为我?”杜筠青苦笑了一下。

  老夏说:“这是实情。自从老太爷到徐沟觐见了皇太后、皇上,回来就精神大爽,对什么也是好兴致,更时常念叨老夫人的许多好处。”

  杜筠青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还时常念叨,这些年太操心外间生意,冷落了老夫人。半月前,一听说有这样一位画师给曹家请去了,就吩咐我:曹家完了事,赶紧把画师请回来,无论无何得请到!老太爷直说,这些年太疏忽了,早该给老夫人请个画师来,画张像,怎么就没顾上?你们谁也不提醒我?早几年,老夫人仪容正佳,很该画张像,怎么就疏忽了?所以,这次请画师来,实在是专为老夫人。”

  杜筠青又冷冷哼了一声。不过,自老东西见过当今皇上皇太后,是有些变化:对她有了些悔意,甚至还有了些敬意。可一切都太迟了!现如今,她既不值得他忏悔,也不需要他相敬了。给她这样的人画像?哈哈,也不怕丢你康家的人吗?她就说:

  “为我请的,我也不想画!我现在这副模样,画出来,就不怕辱没了他们康家?”

  老夏笑了说:“老夫人现在才越发有了贵人的威仪!”

  杜筠青瞪了老夏一眼,说:“巴结的话,你们随口就来。我可不爱听!”

  老夏说:“这不是我说的,上下都这样说。”

  “谁这样说?”老夏说:“三爷、四爷、六爷,三娘、四娘,都这样说。杜牧、宋玉,也常在老太爷跟前这样说。连那个何举人也这样说呢。”哼,真都这样说?别人倒也罢了,爱怎么说怎么说,三爷、六爷也会这么说?尤其是三爷,现在已经当了半个家了,会这么说?他这样说,不过是装出来的一种礼数吧。但她还是不由得问道:

  “三爷也这样说?”

  “那可不!三爷一向就敬重老夫人,自正月接手管了外务,提起老夫人,那更格外敬重了。”

  老夏这种话,谁知有几分是实情!

  杜筠青就说:“他们就是说我像皇后娘娘,我也不想画像。谁想画,趁早给谁画去!”

  今日老夏也有了耐心,她这样一再冷笑,一再拒绝,他好像并不在意,依旧赔了笑脸说:“

  老夫人,我还没跟你说呢!这位京城画师,不是一般画师,跟洋人学过画。画人像使的是西洋技法,毛发毕现,血肉可触,简直跟真人似的!老夫人你看……”

  老夏这才将手里拿着的一卷画布展开:一张小幅的妇人画像。这是画师带来的样品吧。

  杜筠青看时,立刻认出了那是西洋油画。父亲当年出使法兰西时,就曾带回过这种西洋油画。最初带回来的,当然是他自己的画像。头一遭看这种西洋画,简直能把人吓一跳。近看,疙疙瘩瘩的;远看,画布上的父亲简直比真人还逼真!母亲看得迷住了,要父亲再出使时,也请洋画师给她画一张。父亲呢,最想给祖父画张像。但洋画师画像,务必真人在场,一笔一划,都是仿照了实物下笔。母亲和祖父,怎么可能亲身到法兰西?再说,那时祖父已经去世。

  父亲只好带了祖父一张旧的中式画像,又请京城画师为母亲也画了像,一并带了去。用笔墨勾勒出来的中式画像,即便能传神,实在也不过是大概齐,难见细微处,更难有血肉之感。父亲倒真请法国画师,照着这样的中式画像,为祖父和母亲画了洋画像。带回来看时,不知祖父像不像,反正母亲走了样,全不像她。但画布上的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优雅。母亲说,那就是她。

  如今,父亲、母亲也跟了祖父,撒手人寰了。

  杜筠青见了这张西洋油画,不但是想到了故去的父母,想到了以前的日子,更发现画中的这个女人,似乎有什么牵动了她?这也是一个异常美丽,异常优雅的女人,只是在眼里深藏了东西。那是什么?不是令人心满意足的东西,心满意足也不需要深藏吧。也不是太重的伤痛。是凄凉?是忧郁?很可能就是忧郁。忧郁总想深藏了,只是难藏干净,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痕迹。偏就是难藏净的这一丝忧郁,才真牵动人吧。

  “老夫人,这是一位难遇的画师吧?”

  杜筠青不由得有些动心了,说:“画这种西洋画,很费时吗?”

  老夏赶紧说:“这位画师技法高超呢,只照了真人打一个草稿,一两天就得了。精细的活儿,他关起门来自家做,累不着老夫人的。太费时累人,谁还愿请他?”

  杜筠青说:“那就先给老太爷画吧。”

  老夏说:“老太爷交待了,先请画师给老夫人画。他近来正操心西安、江南的生意,还有京津近况,静不下心来。老太爷的意思,是叫画师先专心给老夫人画。”

  老东西真有了悔意?可惜一切都晚了。

  杜筠青冷冷地说:“那就叫画师明儿来见我。”

  老夏显然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退出去了。

  康笏南从徐沟回来当日,即在老院摆了一桌酒席。也不请别人,说只为与老夫人坐坐,说说觐见当今皇上、皇太后的场面。叫来作陪的,只三爷、四爷两位。还说这桌酒席,全由宋玉司厨,是扬州风味。

  这可叫杜筠青惊诧不已。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一向爱以帝王自况的老东西,终于亲眼见到当今的皇上、皇太后了,他心里欣喜若狂,那也不足为怪。自听说皇上皇太后逃难到达太原,他就一心谋了如何亲见圣颜。现在,终于遂了这份了不得的心愿,你摆酒席,也该多摆几桌,更该请些有头脸的宾客吧?只请她这个久如弃妇似的老夫人,是什么用意?

  杜筠青想回绝了,又为这一份难解的异常吸引,就冷冷应承下来:老东西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入了席,老东西是显得较平常兴奋些,但大面儿上似乎装得依旧挺安详。他说:“这回往徐沟觐见皇上、皇太后,在我们康家也算破天荒的头一遭。可惜当今圣颜太令人失望!所以,亦不值得张扬,只关起门来给你们说说。”

  三爷就说:“觐见皇上,毕竟是一件大事。老太爷又是以商名荣获召见,尤其是一件大事!应当在祠堂刻座碑,铭记此一等盛事。”

  老东西立刻就瞪了三爷一眼,说:“你先不要多嘴!我今日说觐见皇上情形,专为老夫人。你们陪了,听听就得了,不用多嘴。立什么碑!见了这种弃京出逃的皇上,也值得立碑?”

  

  专为老夫人!杜筠青听老东西在席面说这种话,真是太刺耳。她不由得就插了一句:“三爷也是好意。逃出京城了,毕竟也是皇上。”

  老东西倒并不在意她插话,变了一种昂扬的口气,接住说:“你是不知道,那皇上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憨人似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不会说。太后叫他问话,他一句问不出来。就那样又憨又傻地干坐着,真没有一点圣相!”

  三爷又不由得插进来说:“听说戊戌新政一废,皇上就给太后软禁起来了。受了这种罪,他哪还能精神得了?”

  老太爷大不高兴,沉下脸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们听你说!”

  杜筠青见此,心里倒高兴了,故意说:“三爷提到的,我也听说了。当今皇上,也不过担着个名儿罢,实在早成废帝。”

  今天老东西真给她面子,她一说话,他就不再生气,脸色语气都变回来,依旧昂扬地说:“我看他那面相,实在也不配占那至圣至尊的龙廷!就是敢废皇上的西太后吧,她又有什么圣相?更不济!觐见时,她倒问了不少话,全似村妇一般,只往小处着眼!这就是多年骑在皇上头上,在朝廷一手遮天的那个西太后?给谁看吧,不是那种太平庸的妇人?这种女人,满世界都是。”

  三爷又想说什么,刚张嘴,就止住了。

  杜筠青看在眼里,就问:“三爷,有什么高见?说吧!”

  三爷忙说:“没想说什么呀?”

  老东西说:“老夫人叫你说,你还不快说!”

  三爷这才说:“逃难路上,太后哪能有金銮殿上的威仪?”

  老东西冷笑了一声,说:“我亲眼所见,不比你清楚!她就是再装扮,能有俯视天下的威仪?叫我看,这个妇人的仪容、气韵,真还不及老夫人。”

  这话可更把杜筠青吓住了!西太后的仪容、气韵还不及她?怎么能这样比?老东西以帝王自况,就拿她与太后比?她可不想做这种白日梦。不想三爷竟说:“这话我们相信。”

  老东西听了,就说:“你尽乱打岔,就这句话,没说走嘴!”

  这话更叫杜筠青听得云山雾罩,莫名异常。

  宋玉烹制的菜肴,已陆续上桌。老东西殷勤指点了,劝她品尝。真还是淮扬风味。尤其一道“野味三套”,将野雉、斑鸠、禾雀,精巧套装,又闷得酥烂肥鲜,香气四溢。杜筠青记得,这道菜,母亲在年下才做一回。她已是许多年未尝这道菜了。当然,老东西爱吃野味,宋玉平日也许常拿这类菜讨好他。可宋玉进门快一年了,这还是头一遭请她这位做老夫人的,

  品尝南菜,而且竟如此隆重!

  老东西为什么忽然对她如此殷勤起来?

  2

  画师还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来岁。问他,他说已经三十二了,真不像。他姓陈,居然是杭州人。

  杜筠青不由得就说:“我母亲是松江人,松江离杭州不远吧?”

  画师说:“不远。”

  杜筠青说:“听说你是由京师来的?”画师说:“近年在京师谋生,为官宦人家画像而已。”

  杜筠青又不由得说:“我少时即在京城长大,先父生前为出使法兰西的通译官。”

  画师说:“难怪呢,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学西洋画,就是师从一位法国画师。”

  “在何处学画?”

  “在上海。只是,在下愚钝,仅得西画皮毛,怕难现老夫人真容的。”

  “你尽可放手作画,我不会挑剔的。”

  “老夫人如此大度,在下更惶恐了。”

  “不要客气。少时听先父说,西洋画师并无出世的清高,多率真豁达,不避世俗。我和老太爷看过你的画作,都满意的。”

  “贵府这样大度,在下真不敢现丑了。”

  “你跟法国人学画,学会些法语没有?”

  “在下愚钝冥顽,实在也没有学会几句。”

  “西洋话难学,也不好听。”

  这位言语谨慎的画师,虽无一点西洋气韵,倒还是得到杜筠青的一些好感。他的江南出身,画师职业,西洋瓜葛,谋生京师,都颇令杜筠青回忆起旧时岁月。自入康家以来,这位画师也是她所见到的商家以外很有限的人士之一。所以,更叫她生出许多感慨!入康家这十多年,她简直是被囚禁了十多年,外间世界离她已经多么遥远。旧日对法兰西的向往,那简直连梦都不像了。连少时熟悉的京城,也早遥不可及。

  夏天,她听说朝廷丢了京城,一点都无惊诧。京城与她,又有什么相干!父母故去,她是连一点可牵挂的都没有了。而这世间,又有谁会牵挂她?没有了。那个车倌三喜,多半真的死去了。

  画师自然是不能进入老院禁地的。他画像,安排在客房院的一间厅堂。老夏已将这间厅堂摆设得富丽堂皇。初冬的太阳,斜照在窗纸上,屋里非常明亮。

  画师请杜筠青坐到窗前一张明式圈椅上,左看右看,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杜筠青就问:“有什么不妥吗?”

  陈画师忙说:“没有,没有。”

  他显然有什么不便说,杜筠青追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就说!我得听你的。”

  画师还是连说:“甚好,甚好。老夫人如不愿盛装,那在下就起草图了。”

  杜筠青断然说:“我最见不得盛装打扮!什么都往身上头上堆,仿佛那点压箱底的东西,只怕世人不知似的。”

  画师忙说:“老夫人着常装,亦甚好。贵府夏管家交待过一句,要画出老夫人的盛装威仪。”

  杜筠青更断然说:“不要听他们的!”

  “自然,在下听老夫人吩咐。”画师连忙应承。

  这天到屋里光线变暗时分,画师果然为她画出一幅草图。过来看时,这张用炭精画在纸上的草稿,倒很是精细:上面的女人就是她吗?那是一个高贵、美貌的妇人,似乎比画师带来的那样品上的女人,还要高贵、美貌。

  “这像我吗?”

  一直在旁伺候的杜牧,连声说:“像,太像了!越在远处看,越像!”

  杜筠青稍往后退了几步,是更像个活人了,只是,光线暗了,不能再往后退。她真还那样美貌?

  画师说:“入冬天变短了。累了老夫人一整天,才只打了一张草稿。这是侧坐于窗前,光亮由一边照来。明天还得劳累老夫人,画一张光亮由脸前照来的草稿。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不敢大意,得多打幅草稿,以利斟酌。或明日老夫人休歇了,改日再请老夫人出来?”

  杜筠青说:“我闲坐着,能怎么累着?陈画师你辛苦了。明日,还是听你张罗,不必多虑。”

  画师忙说:“能受老夫人体谅,感激不尽。那明天就再劳累老夫人一天?”

  杜筠青说:“就听你的。”

  在一个地界呆坐一整天,说不劳累,那是假的。只是,坐着也能说话,问这位画师一些闲话,也还并不枯闷。陈画师虽专神于纸笔,答话心不在焉,又矜持谨慎,但也毕竟能听到些外间的新鲜气息。江南、京师的近况,她实在是很隔膜了。问答中,有时出些所答非所问差错,倒也能惹她一笑。

  平日里,她哪能有这种趣味!

  第二日她刚到客房院,老夏就慌忙赶来了,直斥责陈画师:“不是说好了,只请老夫人劳累一天,怎么没完了?我们老夫人能这么给你连轴转?”

  没等画师张口,杜筠青就说:“老夏,这埋怨不着陈画师,是我答应了的。”

  老夏说:“只怕他也是看着老夫人太随和,才不抓紧赶工,将一天的活儿做成两天!”

  杜筠青笑了笑说:“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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