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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成一:白银谷-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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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京话说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长萱他去西洋,带你去过没有?”

  父亲忙说:“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带她去?”

  “我不跟你说,只跟你家女公子说,我爱听她说京话。”

  “小时候,父亲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法兰西。”

  “看看,还是他不想带你去。你父亲他只出使过法兰西,出使过俄罗斯没有?”

  “他没有出使过俄罗斯,只是去游历过。”

  “那他去过莫斯科没有?法兰西没有我们的字号,莫斯科有。就是太遥远了,有本事的掌柜伙计都不愿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对孙大掌柜说,也叫他们三年回来一趟吧,五年才叫他们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听我的,说来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还不光在路途折腾啊?你父亲他出使法兰西,几年能下一回班?”

  “长时,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召回来了。没事时候,也就在京师住着。”

  “那他没有我们辛苦。哎,你把男装脱了吧,在屋里不用穿它。”

  杜长萱就招呼她除下长袍,礼帽。杜筠青正被这位说话的男人盯住看得发慌,哪里还想脱去男装!可那个引他们进来,一直没有表情的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等着接脱下的衣帽。父亲又招呼了一声,她只好遵命了。

  脱去男装,那双眼睛是更贪婪地抓住了她。这个男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就放肆地盯着她,一直不放松。这是个什么人呀?

  “你父亲他是跟着曾纪泽?曾纪泽他父亲曾国藩,也借过我们票庄的钱。左宗棠借我们的钱,那就更多了。你父亲他借过我们的钱没有?”

  “没有吧?”

  父亲忙说:“在京也借过咱山西票号的钱,数目都不大。”

  “哈哈,数目不大,哪家票号还肯为你做这种麻烦事?”

  父亲有些脸红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话!我还要请教你,西洋女人,还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这样的天足吗?”

  父亲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来,杜筠青就开始为这个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着迷,叫她走了好几个来回。

  走完佳人步,这次神秘的拜会就结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装,跟了父亲,静悄悄地离开了这处深宅大院。

  杜筠青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神秘召见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这是要亲眼相看她!

  在等待相看结果的那些时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谁也没有议论康笏南是怎样一个男人,也没有挑剔康笏南竟然采取了这样越礼、这样霸道的相亲方式,更没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们全家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给压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结果,什么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脑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满头懵懂,什么都不会思想了。

  当时,她们全家真是把那当成了一种不敢想象的幸运,一种受到全太谷瞩目的幸运。

  相看的结果,其实也只是等待了两天。在那次神秘相亲的第三天,康家就派来了提亲的媒人。媒人是一个体面的贵妇,她不但没有多少花言巧语,简直就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里居然也不犯什么忌。康家传来话说,这次是请了一位很出名的游方居士看的八字。这位居士尊释氏,也精河图洛书,往来于佛道两界。也是有缘,正巧由京西潭柘寺云游来谷,推算了双方命相,赞叹不已。

  跟着,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礼。聘礼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银折。可折子上写的却不简单:在杜长萱名下,写了天成元票庄的五厘财股。

  杜筠青和她母亲,不太知道这五厘财股的分量,但杜长萱知道。他的父亲在协成乾票庄,辛劳一生,也只是顶到五厘身股。为了这五厘身股,父亲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遥远的厦门领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里的妻小,几乎就永远留在他的梦境里。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亲对杜长萱来说,几乎也只是一种想象。

  杜筠青听了父亲的讲解,并没有去想:这也是康家给她的身股吗?她只是问父亲:“这五厘财股,能帮助你回京东山再起吗?”

  父亲连忙说:“青儿,我早说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谁说还要回京城!”

  母亲也说:“我们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婚期订在腊月。比起那奢华浩荡的葬礼来,婚礼是再不能俭仆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装,连凤冠也没有戴。因为天太冷,里面套了一件银狐坎肩,洋装就像捆绑在身上似的。康家传来话说,这不是图洋气怪异,是为了避邪。在那个寒冷的吉日,康家来迎亲的,似乎还是那辆华美威风的大鞍马车。上了这辆马车,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并没有为了迎接她举行太繁复的典礼。拜了祖宗,见了族中长辈,接受了康笏南子孙的叩拜,在大厨房摆了几桌酒席,也就算办了喜事。

  康家说,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礼不宜张扬。

  不宜张扬,就不张扬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着的那一刻:与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简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无法简略。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5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才看清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他那边站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笏南的老亭。她这边,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你穿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你们端灯过来,我看看她的脚。杜长萱他说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驻京的戴掌柜也常说,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缠足。我真还没有见过女人的天足。你就是天足吧,我看你走路怪好看。你们快把鞋给脱了,我看看她的脚。”

  杜筠青简直吓傻了。就当着他的面,当着这些女人的面,还有那个老亭的面,还有远处暗处那些人的面,脱光她的脚吗?康笏南身边的一个女人,已经举着一个烛台照过来。杜筠青身边的女人,已经蹲下身,麻利地脱下了她的鞋袜,两只都脱了。天爷,都脱了!这麻利的女人,托着她的脚脖子往上抬——老天爷,杜筠青闭上了眼睛,觉得冰冷的双脚,忽然烧起来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处躲藏,仿佛被撕去了一切,裸露了一切,给这许多人看!

  “唔,你的脚好看!好看!长得多舒坦,多细致,多巧,多肉,看不出骨头,好看,天足要是这样,那真好看。”天爷,这一定是他的手,摸住她的脚了,烫人的手。

  杜筠青再也听不清康笏南说什么了,只是恐惧无比。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拜天地的礼节了。观看她的脚,也是这吉日的礼节吗?看完脚,他会不会叫这些下人麻利地剥去她的西洋衣裳?她紧闭了眼睛,仍然无处躲藏。她多么需要身上的西洋服装一直这样紧紧地捆绑着自己!可这些下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杜筠青不知道康笏南后来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去的,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好像是连着几声“老夫人”,才把她从恐惧里呼叫出来。

  老夫人!

  杜筠青不知道这是叫她,只是听见一连声叫,她才睁开了眼。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一切都消失了。康笏南和他身边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了。西洋服装还紧紧捆绑在身上,鞋袜也已经穿上,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个女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

  老夫人,这是叫她,她成了老夫人?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夜宵要送来了。”

  夜宵,就在这里吃?烛光照着这太大的房间,杜筠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也不想吃饭,一点都不想吃,连渴的欲望也没有了。

  “老太爷吩咐了,吃罢饭,老夫人就歇着吧,今天太劳累了。老太爷也劳累了,他不过来了。从今往后我伺候老夫人。”

  他不过来了,那今天就这样结束了?杜筠青多少次设想过,在今天这个夜晚,只剩了她和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能害怕,要像个京城的女子,甚至要像西洋的女子,不害怕,不羞怯,敢说话,说话时带出笑意来。可这个夜晚,原来是这样的叫人害怕,又是这样意外的简单!那个康笏南,还没有看清,就又走了。

  这个伺候她的女人,就是外间传说的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嬷子吧。年纪是比她大,但一点也不

  像上了年纪,而且她生得一点都不难看。

  “你叫什么?”

  “老太爷喜欢叫我吕布,老夫人你不想叫吕布,就叫你喜欢的名字。”

  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齿也干干净净。杜筠青想问她多大了,但没有问。自己肯定比这个女佣年轻,可已经是老夫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突然降临的幸运,就是来做康家的老夫人!父亲、母亲,也从没有说过,她将要做康家的老夫人。既是老夫人了,老太爷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简直是当着这些男女下人把她剥光了!杜筠青对吕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这里也没事了,你去歇了吧。”

  但吕布却不走,撵也撵不走。就是从那一天起,吕布成了她难以摆脱的影子。自从新婚之夜,康笏南那样粗野地观看过她的天足后,再没有来看过她。除了被引去履行种种礼节,杜筠青就独自一人守在这太大的屋子里。

  吕布说,这里就是老太爷住的屋子,他叫大书房。杜筠青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大的屋子,它七间九架,东西两边还各带了一间与正房几乎相当的耳房。从外望去,俨然是九间的殿堂,就是供奉神吧,也要放置许多尊的。康笏南他住这样大的房屋,就不觉得太空洞吗?杜筠青后来明白了,他住这样大的房子,正是要占那一份屋宇之极。连老亭吕布他们都知道,京城的皇家王府才能有九间大的房宇,康笏南他似乎要悄然同皇家比肩。按朝制,他捐纳的四品补用道,造七间九架的房宇已有些僭越了,居然又附了两间大耳房,达到了九数之极。

  杜筠青初入这样的大屋,并不知道是住进了屋之极品,只是觉得太空洞,遮拦那样远,不像是置身室内。她更不明白,这样气派的房宇,康笏南他为什么不来享用,他平日又居于何处?

  这样的疑问,她还不能问吕布。

  在这七间大屋中,杜筠青居于最西首的那一间,外面一间,供她梳妆起居,再外一间,供她演习诗书琴画。中间厅堂,似乎更阔大,说那是康笏南和她平日拜神见客的地方。东面那三间,也依次供老太爷读书,起居,休歇。但他一直就没有来过,每日只有下人来做细心的清扫。他是嫌冬日住这样的大屋太寒冷吗?大屋并不寒冷。杜筠青甚至觉得有些暖和如春了。

  比起来,在冬季,她们杜家那间间房屋都是寒舍。只是,一人独处这样的大屋,那就处处都是寒意,满屋考究又明净的摆设,日夜都闪着寒光。

  康笏南还不能忘情于刚刚故去的先夫人吗?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快就续弦?或许真是奉了神谕,娶杜筠青这样的女人,只是为他避邪消灾?许多礼节都省略了,他并不想尊她为高贵的老夫人?父亲已经成为他的岳丈,他口口声声还是杜长萱长、杜长萱短的叫。

  这里的冬夜比家里更漫长,寒风的呼号也比城里更响亮。没有寒风呼号的时候,就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让人害怕。她不能太想念父亲,更不能太想念母亲,她已经不能回去了。父亲还在忙于酬谢太多的贺客吧?

  她不记得那是进康家的第几天了。这寂静的大屋忽然比平时更暖和起来,还见更多的下人进进出出。老亭也来查看了一次。总之是有些不同寻常,是不是康笏南要来了?

  想问吕布,又不好意思问。吕布也在忙碌,但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但杜筠青还是希望他来。等到夜色降临时,就能知道他来不来了。

  没有想到,午后不久他就来了。那时杜筠青正在自己的书房,拿着一本《稼轩长短句》翻看,其实一句也没有看进去。他进来之前,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屋里的下人已传达出了风吹草动。

  “今天不冷吧?”

  这是他的声音。跟着他就进来了,问了一句:

  “你在看什么书?”

  没有等她回答,又问了一声:“你咋没穿西洋服装?”也没有等她回答,他就走了。

  杜筠青正在纳闷,吕布已慌忙过来说:“快请,老夫人快请回房洗漱!”其实,吕布已经连扶带拉,将她引回了卧房。一进卧房,她就极其麻利地给她宽衣解带。

  这是为什么,天还亮着呢!

  吕布只说了一声:“老太爷来了,你得快!”

  吕布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眨眼间已将她脱得只剩一身亵衣。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吕布已开始伺候她洗漱,然后连亵衣也给除去了,开始为她擦洗。不能这样,天还亮着呢。但吕布太麻利了,今天比平时更麻利了不知多少倍,杜筠青在她麻利的手中不停地转动,根本不能停下来。

  不能这样。但她已经无力停下来,也无力再多想,更无力喊叫出什么。

  什么都被麻利地剥去了,只用一床薄衾裹了,伏到吕布的背上,被她轻轻背起,就向东边跑去。吕布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可老天爷,经过的每一处,都有像吕布一样的下人。不能这样。在康笏南的起居室,那个老亭居然也在——老天爷!

  在康笏南的卧房里,有三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佣,她们正在给他擦洗,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听任她们擦洗——天爷。

  杜筠青被放到了那张太大的炕榻上,帷幔也不放下来。

  忽然发出了响声,像打翻了什么,击碎了什么。跟着就是一阵慌乱,跟着,湿漉漉的沉重异常的一个人,压住了她。

  不能这样,得把帷幔放下来,得叫下人退出去!四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仍然在眼前忙碌,麻利依旧。有的在给他擦干身体,有的在喂他喝什么——不,得推开他,得把这些女人赶走,得把帷幔放下来!

  老天爷,在这种时候,眼前还有这些女人——但他太沉重了,太粗野了。

  天还没有黑,光天化日,当着这四个女人——光天化日,当众行房,这是禽兽才能做的事!应该骂他,骂他们康家。但杜筠青的挣扎,呼叫,似乎反使康笏南非常快意,他居然笑出了声——那些女人也笑了吧,推不动他,为什么不昏死过去,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叫他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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