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9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林琴轩忙说:“三爷也不必太心焦了,大局如此,亦不是谁能左右得了。岑抚台既已派重兵弹压寿阳溃兵,这毕竟还是好消息。局面不乱,才可从容对敌。”
三爷说:“洋寇眼看攻杀过来,如何能不乱!”
林琴轩说:“叫我看,洋寇还不至轻易攻杀过来。”
三爷问:“何以见得?”
林琴轩说:“只要马军门统领重兵驻守晋省腹地不动,我看洋寇也不敢贸然进来。岑抚台想成就议和,只怕也会不惜多让利权,换取洋寇退兵。任洋寇攻杀进来,占去省府,那还叫议和吗?丢了晋省,西安危急,朝廷如何能饶得了他?太后赏他一个头品顶戴来山西,也不是叫他来丧土降敌吧?”
三爷说:“但洋寇也不是那么好哄吧?既千辛万苦攻破东天门,哪能轻易罢兵?听马军门说,洋夷用兵,是另外一路,很难说的。”
林琴轩说:“我们跟洋夷也做过许多生意了,他们可傻不到哪儿!晋省地形,他们不会不顾及。
深入进来,就不怕断其后路,成瓮中之鳖?所以叫我看,大局还是和多战少。洋人攻入晋境,无非多加些赔款,也就成了和局。”
三爷说:“真如林大掌柜所说,那还让人放心些。”林琴轩说:“乔老太爷说得很对,我们大户大号千万不能妄动!我们一动,谁还敢不动?到那一步,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三爷说:“眼下大户大号倒是都没动,可外逃潮流不还是日甚一日?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大户大号也要慌!”
林琴轩说:“大字号表面未动,暗底里谁家敢静坐不动?我跟伙友们也在底下张罗呢!”
三爷说:“所以我说,不用几天,不拘洋寇攻来没攻来,祁太平局面必将大乱!百姓倾城蜂拥逃难,驻守的官军岂肯闲着?他们早视祁太平是肥肉。一想今后几日情景,就叫人心惊肉跳!”
林琴轩说:“听三爷说,曹培德正与官衙共议安民之策?”
三爷说:“正是。就怕谋不到良策!岑抚台顶着兵部尚书的头衔,尚不敌洋人,县令出面说话,谁又肯听?”
林琴轩说:“三爷,我倒有一安民之策!”
三爷忙问:“大掌柜有什么良策,快说!”
林琴轩说:“目前局面是人心惶惶,官府贴布告,不会有人信;可稍有传言,都信!所以,设法散布一些能安定人心的传言,说不定还管用。”
“散布些安民的流言?”
“这也算略施小计吧。”
三爷立马振作起来:林大掌柜献出的这个小谋略,可是今天最叫他动心的了!在马军门、乔老太爷及车二师傅那里,都未曾听到类似的奇谋。自家这位大掌柜,真还不能小看。
“林大掌柜,这个计谋甚好!只是,何种流言才能阻挡乡民外逃?”
林琴轩说:“叫我看,不在编出什么传言,而在谁编、编谁!”
三爷忙问:“我没明白,大掌柜说的什么意思?”
林琴轩倒反问:“三爷你说,现在乡民还敢相信谁?”
三爷竟一时不该如何回答:“也真是……”
林琴轩笑了,说:“传言官军能抵挡住洋寇,最没人信!说我们大字号得了密报,议和将成,洋寇将退,只怕市间也是半信半疑。现在惟有一家,乡民尚敬重不疑。”
“谁家?”
“即三爷刚拜见过的形意拳武师们。”
“车二师傅他们?”
“对。车二师傅、昌有师傅他们,武艺高强,德行也好,在江湖中的名望谁不知道?传言他们已有对敌之策,乡民也许会驻足观望,暂缓出逃的。但凡有一点指望,谁愿背井离乡!”
三爷点头说:“车二师傅他们出面,势必应者如云。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将他们的形意拳,传说成义和团似的拳会,惹官府疑心?”
林琴轩忽然就击掌说:“三爷,你和曹培德就不会居中说合,叫县衙将形意拳编成乡勇?新编乡勇,不说抗洋,只说对付溃兵流匪。如能说成,再劝武师们率众来城里公开操练演武。
其时,我们商界前往慰劳,县衙也去检阅。有了此种气象,不用多置一词,乡民也会传言纷纷,驻足观望的。”
三爷一听,也击掌说:“林大掌柜,明日一早,我就往县衙献上你的计谋!事到如今,我看县衙也别无良策了。”
至此,三爷才来了酒兴。对林大掌柜,他也更刮目相看了:林大掌柜的才具,当在孙大掌柜之上吧。
4
隔日,在城里东寺旁的空场上,真聚集了二百来名乡勇,在形意拳武师的统率下,持械操练。间或,爆出几声震天动地的喝叫,传往四处。闻声赶来观看的民众,也就越聚越多。
在场边,车二师傅、昌有师傅几位武林领袖,康家习武的康二爷、曹家习武的曹润堂等几位大户乡绅,以及县衙的几位官吏,正在神色凝重地议论时局军事。声音很高,语意明了,并不避讳围在身后倾听的一般民众。
他们的话题,多集中在如何对付溃兵流匪上,言语间,对将至的兵匪甚是不屑,又议论了一些擒拿兵匪的计谋。这叫挤在一边旁听的乡民,听得很顺心,很过瘾。
这中间,也对洋寇来犯,稍有议论。武师、乡绅们都煞有介事主张:对洋寇须智取,不能硬碰硬。洋寇到时,可杀猪宰羊先迎进来,再摆酒席大宴之;席上只备烧酒,务必悉数灌醉。
等洋寇醉死过去,可往洋枪枪管、洋炮炮筒内浇入尿汤;一过尿汤,洋枪洋炮就失灵了……这类降敌方法,更令乡民听得兴味高涨。后来,知县大人驾到,检阅了乡勇操练,听了武师、乡绅的退敌之论,夸奖一番。县令刚走,几家大商号又来慰劳。
第二天,在北寺附近也有一队乡勇在操练,情形与东寺相差不多。于是,官衙、武林、商界联手平匪御敌的种种消息,就由民众口口相传,迅速传遍全县城乡。民心果然稍定,外逃风潮开始减缓。
这几天,三爷也一直住在城里的天盛川老号,各方奔忙,一直未回康庄。见局面有了好转,正想痛快喝一回烧酒,就有仆佣来传老太爷的话:赶紧回来!
匆匆赶到家,就听四爷说:这几天已将年少的男主和年轻的女眷,送出去避难了。六爷及各门的小少爷,三娘、四娘及汝梅以下的小姐们,都走了。
三爷一听,就有些急:他四处劝说别的大户不可妄动,自己家眷倒纷纷出逃了。他问是谁的主张,四爷说当然是奉老太爷之命。不过,都在夜间潜出,又都化了装,没多少人知道。
三爷能说什么,只在心里说:夜间出逃的并不少,怎么能秘密得了!
康笏南听到东天门失守,洋寇攻入晋境,官家溃兵将至的消息,心头有些像遭了雷击: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吗?
因为杜氏的“丧事”刚刚办完,就传来了这样可怕的消息。以他的老到,当然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什么:康家的祖产祖业面临着灭顶之灾!太谷真遭一次兵祸,康家的老宅、商号必然成为被洗劫的重头目标,康家几代人、历几百年所创的家业,就将毁于一旦……
这样的兵祸,不光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就是在祖上的经历中似乎也不曾有过吧。咸丰年间闹太平天国,危急时大清失了半壁江山,都以为战祸将至。外埠字号撤了回来,老宅、老号的家产、商资也做了匿藏准备。结果,是虚惊一场。那次战祸,起于南方,乱在南方,这边慌是慌,毕竟离得远,逃难也能从容准备的。
这一次,兵祸就在家门口,说来就来了,天意就是不叫你逃脱吧?
去年朝廷有塌天之祸,危情不断,但于太谷祖业终究也只是有惊无险。眼看议和成了定局,怎么兵祸忽然又降临到家门口?
这分明是上天的报应!
如果不送走杜氏,就不会有这样的兵祸吧?
分明是报应……
康笏南面对突临的兵祸,就一直摆不脱这样的思路。越这样想,他就越感到心灵惊悸,精神也就垮了下来。他把应对危机的重担,那样草率地撂给了三爷,实在也是不知所措了。
这在康笏南,可是前所未有的!
不论在家族内部,还是在康家外面的商业王国,康笏南一直都是君临一切的。他畏惧过什么!家事商事,就像三爷所深知的:别人就是想插手也很难,他哪里会把主事权轻易丢给你?
康笏南给失宠的老夫人这样办丧事,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他可没有这样惊悸过。他老谋深算,事情办得一点纰漏都没有。日后就是闹几天鬼,他也根本不在乎。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治丧期间,好像人人都动了真情,为杜氏悲伤,却不大理会他,仿佛他们已经看穿了一切。所以在未知兵祸临头前,他已有些心神不定,恍惚莫名。
老夏和老亭一再说:没有一点纰漏,谁也不会知道真相。他不相信这两个人,还能相信谁?也许他自己衰老了吧?人一老,心肠就软了,疑心也多了?
或者,他真应该受一次报应?
时局一天比一天可怕,康笏南也一天比一天感到软弱。他自认逃不过报应,也只好预备舍身来承受,但祖业还得留给后辈去张罗。所以,他不敢再拖延,决定向三爷交待后事。
对老三,他依然不够满意,可还能再托靠谁?
三爷见到老太爷,大感惊骇:就这么两天,老太爷好像忽然老了多少岁!精神萎靡,举止发痴,人也像整个儿缩小了……他当然不知道父亲内心的惊悸,依然以为父亲是丢不下新逝的杜老夫人。
父亲对杜氏有这一份深情,也难得了。
三爷一到,康老太爷就把所有仆佣打发开,气氛异常。
“父亲大人,你得多保重!”三爷先说。
康笏南无力地说:“我也活够了,不用你们多操心。外间局势如何?”
三爷忙说:“局面已有好转。近日商界、武林与官衙联手,已止住外逃风潮,民心稍定。”
“溃军和跟在后头的洋寇呢,也止住了?”
“听说岑抚台已派出重兵,到寿阳弹压溃军。退守乐平的大同总兵刘光才,也出来除剿乱兵。”
“洋寇呢?洋寇攻到哪了?”
“还得不到洋寇的准信,只听说岑抚台在极力议和。”
“既已攻破东天门,人家能跟你议和?叫我看,洋寇不攻下太原,决不言和。这一兵祸,那是逃不过了。”
“父亲大人,依我看,战与和,还各占一半。马军门的重兵,尚在晋中腹地驻守着,洋寇也不敢轻易深入吧?”
“东天门也有重兵镇守,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不用多说了,这场劫难是天意,别想逃过去。”
“父亲大人,既如此危急,那你也出去躲躲吧。由我与二哥、四弟留守,尽力应对就是了。”
“老三,今日叫你来,就是向你交待后事的……”
三爷一听这话,慌忙跪下说:“父亲大人,时局真还未到那一步!即便大局崩盘,太谷沦陷,我们也会伺候父亲平安出走的。”
康笏南停了停,说:“我哪也不去了。这场劫难非我不能承担,此为天意。我已到这把年纪,本也该死了,但康家不能亡。所以,该出去避难的是你们。我留下来,谁想要,就给他这条老命。你起来吧,这是天意。”
三爷不肯起来,说:“父亲大人,这不是将我们置于不孝之地了?”
康笏南说:“这是天意,你们救不了我的。你快起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时,康笏南从袖中摸出一页信笺,递了过去。三爷也只好起来接住。展开看时,上面只写着寥寥几行字,又都是“仪门假山”、“偏门隐壁”之类。什么意思,看不出来。
康笏南低声说:“老三,这是我们康家德新堂的九处隐秘银窖。你要用心记住!这九处银窖,也没有暗设许多机关,只是选的地界出人意料就是了。总共藏了多少银锭,我说不清。只能告诉你,这些银两足够支撑康家遍布天下的生意。”
三爷这才意识到了这页薄笺的分量,默数了一下,是九处。三爷从小就知道家资巨富,但到底有多富,直到他接手料理商事,也全然不知。现在,家资就全在这页薄纸上了,只是银窖所在的确太出人意料,几乎都在明处……
康笏南问:“记住了没有?”
三爷忙说:“记住了。”
康笏南便说:“那你就点一根取灯,烧了它。”
三爷听说是这个意思,忙又看了一遍,才点了取灯,烧着了这页薄纸。
康笏南说:“这九处银窖,你永远只能记在心上,不能写在纸上。这是向你交待的第一样。”
三爷忙答应:“我记住了。”
“第二样,这些银两永不能作为家产,由你们兄弟平分。这是祖上传下来、一辈一辈积攒起来的商资老底。康家大富,全赖此活水源头,永不能将它分家析产!你能应承吗?”
“永记父亲嘱托!”
“此为不能违背的祖训。”
“知道了,当永遵祖训。”
“第三样,这份商资在我手里没少一两,多了一倍。我一辈子都守一个规矩:不拘商号赚回多少钱,都是分一半存进这银窖中,另一半作家中花销;赚不回钱,就不花销。这规矩,我不想传给你,但这份老家底在你手里不能亏损太多。”
“我谨守父亲的规矩,赚二花一,不赚不花。”
“世事日艰,尤其当今朝廷太无能,我不敢寄厚望于你。我倾此一生,所增一倍商资,总够你亏损了吧?祖上所遗老本,你们未损,我也就满意了。”
“父亲交到我手上的,我亦会不损一两,传给后人!”
“老三,你有此志,当然甚好。但遇此无能朝廷,你也得往坏处想。所以,我交待你的第四样,就是也不能太心疼这老家底:商事上该赔则赔。祖上存下这一份商资,既为将生意做大,也为生意做败时能赔得起。西帮生意能做大,就凭这一手:赔得起,再大的亏累也能赔得起!不怕生意做败,就怕赔不起。赔不起,谁还再理你?大败大赔而从容不窘,那是比大顺大赚还能惊世传名。”
“因大败大赔而惊世扬名?”
“因你赔得起,人家才更愿意跟你做生意!当然,不赔而成大事最好。西帮事业历练至今,也渐入佳境,少有大闪失了。只是,遇了这太无能的朝廷,似也劫数难逃。去岁以来,损失了多少!眼前大劫,由我抵命就是。但以后乱世,就得由你们张罗了。生意上遭赔累不用怕,这些商资老底还不够你们赔吗?就是把我所增的那一倍赔尽,也要赔一个惊天动地了。先赔一个惊天动地,再赚一个惊天动地,那就可入佳境了。怕的是你们舍不得赔,希图死守了这一份巨资,吃香喝辣,坐享其成!”
“父亲放心,我们不会如此不肖!”
“那我就交待清了。后世如何,全在你们了。”
“父亲大人,局面还并不似那么无可挽回!”
“你不用多说。眼下还有些小事,你替我检点一下吧。你们兄弟各门逃难走前,不可